84回豹子头喜结一丈青 双枪将情感程小姐

    　　话说豹子头林冲闻听扈三娘病重，当下顾不得他事，策马飞奔到扈三娘住处。下了马，冲进门，忙问随侍道：“三娘现在何处？害得甚么病症？”随侍答道：“扈头领现在内房，却不知害的甚么病。”林冲听了，顾不得与她计较，径直奔到内房里。见扈三娘卧在床上，额上盖着素帕，面色苍白，没一点血色。林冲轻轻坐在床边问道：“贤妹可是遇到甚事？怎会突然如此？”扈三娘听了，微微睁开眼，认得是林冲。当下流出泪来，做声不得。林冲忙取手帕与她拭了泪。扈三娘挥手示意侍从，那些人带上门，尽皆出去了。林冲道：“贤妹有何话讲？但说无妨。”扈三娘道：“小妹自小便没了娘亲，全靠父兄养大。后来爹爹与祝家庄结盟，名为结盟，实为附庸。仰人鼻息，身不由己，我也被迫许与祝彪。后山寨打破祝家庄，我虽幸免于难，全家却遭李逵屠戮，哥哥也不知生死。后又碍于公明哥哥情面，嫁与那腌臜王英，每日如水深火热、风刀霜剑一般，那过得一天快活日子？只有下山厮杀时，鞍马劳顿之际，方能暂忘前事，落得几日清净。前几日军师来信，要调小妹回山寨。说句肺腑的话，小妹实不愿离此地回山，无奈军令难违，心内忧煎，因此上染了病症，料想来日无多，因此叫哥哥来，说几句知心体己的话，虽死无憾了。”言罢，闭目流泪。

    　　林冲听了，忙与扈三娘拭泪道：“贤妹心事，我已尽知。你我两个，命途多舛，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得已而上梁山，许多事上做不得主。别事不说，此事却容易。待我修书与公明哥哥及军师，请求让贤妹留守此间便是。贤妹莫要气苦，好生将息，按时服药，定可痊愈。”扈三娘听了，自把脸侧向床内去了。林冲见其如此，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听得屋外小喽啰呼唤有事，只得告辞离去，不在话下。

    　　是夜，林冲料理完一应军务，便秉烛而坐，修书与宋江、吴用。方才动笔，只见小校报道：“马麟头领相访。”林冲便停下笔，披衣而出，迎马麟入到室内，两下坐定。林冲道：“兄弟深夜前来，可有甚事？”马麟见说，起身先自把门掩了。重复坐下，开口笑道：“也无甚事，只为兄长姻缘而来。”林冲笑道：“贤弟休要说笑，此话从何说起？”马麟道：“兄长今日可曾去探望扈三娘么？”林冲道：“正是。”马麟道：“扈三娘可对兄长说其害的甚么病？”林冲道：“别无他事，只是不愿离开齐州回山寨闷守，我正要修书与公明哥哥及军师，请求收回成命便是。”马麟见说，叹口气道：“哥哥往日如此精细的一个人，今日怎地恁般糊涂！”林冲惊问道：“贤弟何出此言？”马麟俯身向前道：“今日小弟询问医士，扈三娘所患病症。医士道：‘脉体平和，百络通畅。’”林冲道：“如此说来，三娘却是无病？”马麟道：“非也，体虽无恙，心却有疾。”林冲急道：“贤弟休要拐弯抹角，且把话挑明开说。”马麟道：“哥哥试想，往日山寨出了多少遭征，为何扈三娘却都无病，偏偏今番哥哥坐镇齐州时患病？往日哥哥出征时，但凡扈三娘随行的，是否与哥哥分作一处？小弟听孙立哥哥说，袭取齐州时，军师本欲派其随哥哥前来，却吃扈三娘拼死力争，因此军师只得依她。以往在山寨时，一次王英兄弟酒后醉了，无意间与小弟哭诉说，其与扈三娘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小弟当时只道王英兄弟醉了，胡乱言语，也未曾放在心上。续后王英兄弟死后，未曾见她落过一滴泪，今日又观她言行，想起上述种种之事，方才领会其意。其明说不愿离开齐州，实为不愿离开兄长也！”

    　　林冲听了马麟言语，仿似晴天里起了个霹雳，欲说还休，半晌做声不得。默然良久，开口道：“我非草木，岂能毫无察觉。只是自我娘子殁后，早已心如死灰。更兼三娘已许配给王英兄弟，我怎能夺兄弟之妻，教天下英雄耻笑？”马麟起身道：“哥哥此言大谬了！自古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等连岁征战，终将归于何处？何不珍惜眼前之人。且已故之人在天之灵岂会希望哥哥终生孤苦，郁郁而终？心病还须心药医，若哥哥能解开心结，不拘泥于虚名，则扈三娘之病可不药而愈。至于王英之事，有名无实，更兼其已死，更无须顾忌。眼下只看哥哥心意如何了。”林冲颔首，正待开言，只见小喽啰来报：“扈头领适才收拾行李细软，上马出西门去了。”林冲听罢大惊，急奔至门口。马麟笑对林冲道：“哥哥此举，实出真心。骗得别人，骗不过自己。扈三娘定是等哥哥不到，负气而走。前日小弟从齐州统制处夺了一匹良驹，唤做千里独行特，能日行千里。现在衙门口，哥哥可乘它去追。”林冲拱手道：“贤弟美意，林冲永世不忘！”说罢，飞也似出门，上马望西门去了。

    　　却说那晚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扈三娘独自策马出齐州西门而走，约莫行了十余里，只闻得脑后马蹄声响。忙勒转马，回头看时，正是林冲骑着千里独行特追来，不住声喊道：“贤妹止步！”当下林冲赶上扈三娘，勒定了马，问道：“贤妹却是何往？”扈三娘道：“四海为家，不知何往。请哥哥放小妹自投别处安身。”林冲抚其手笑道：“此即是家，何须去四海。”扈三娘听了，已知其意。当下脸颊绯红，低头只不做声。林冲牵了扈三娘的马，两个并辔而行，望齐州徐徐而回。到得齐州，入到州衙里坐定，扈三娘方抬起头来对林冲道：“不瞒哥哥说，前年二月间，公明哥哥强把小妹许与王英，当时小妹虽不情愿，但人在矮檐下，那得不低头，无奈依了。当日晚间，我就怀里藏了把匕首，待众人散后，我便将匕首抽出，威逼王英道：‘我全家遭灭顶之灾，我也不愿苟活。你若是强逼，我便就此自尽。你若依我时，待我为家人守孝三年后，再做计较’。那王英见我来得凶了，只得依我之言。后来那王英暗暗又请公明哥哥与吴军师劝我，被我用孝悌的话回了。两个也没奈何，只得安抚王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下山嫖宿娼妓，王英方才作罢。本来明年二月即到三年之期，我正心慌。不想王英上月死了，浇了我心头块垒。我等如今远离山寨，在这齐州驻守，因此奴家才敢将知心话说与哥哥。”话音未落，只见一个人从屋外抢将入来道：“好呀！你两个适才所说，我已听得多时了。”两个忙看时，却是马麟。背后随着黄信、孙立、邓飞、真佐梁，都向林冲、扈三娘两个道喜。林冲对扈三娘笑道：“适才我骑的马，便是马麟兄弟的千里独行特。”当时众人都笑。是夜，林冲修书一封，教小喽啰星夜带去梁山泊与宋江、吴用去了。

    　　却说吴用等自章丘连夜赶回梁山泊，寨中大小头领慌忙接着。将宋江抬到卧榻上，忙教安道全医治。安道全先诊了脉息，问道：“公明哥哥此番胜负如何？”众人便将破谭氏寨甲阵，续后又折了霹雳火秦明诸事说了一遍。安道全听罢道：“公明哥哥此次病症，正与那年我初到山寨时一般模样。脉体无事，并无大碍。此病眼见得是公明哥哥连日征战，心力交瘁，加之一喜一怒，急火攻心所致。幸喜及早归来，未入脊髓，不日即可痊愈。”众人听罢大喜。安道全先取了银针逼毒，又开了几味清热祛火的药。不过三二日，宋江渐渐好转。到五七日时，已自恢复旧日模样。众人皆称安道全妙手回春，胜过扁鹊。便安排筵席庆贺宋江初愈，宋江亲自敬安道全一杯酒。安道全道：“哥哥吉人自有天相，非小弟之力也。”宋江听罢，放杯叹道：“可怜我众兄弟日渐凋零，苍天怎地如此无眼！”众人听了，都低头不作声。吴用正要开言安抚，只见小校来报道：“齐州林头领处派人捎书信来。”宋江见说，便暂将愁闷抛到一边，唤送信人入忠义堂。

    　　不移时，那送信人已随小喽啰入到堂内，纳头便拜，呈上书信与宋江。宋江拆开书信，与卢俊义、吴用观看，边看边问齐州情形如何。那送信的将齐州近来招兵买马，休整城垣等事，一一说了。众头领听罢都喜。又说到林冲要与扈三娘结为夫妇，请宋江依允时。只见宋江勃然变色，拍案大叫道：“王英兄弟上月间却才身故，这扈三娘......”正待要说，早吃吴用在桌底踩了宋江一脚。那送信人唬得脸色惨白，叩伏于地，瑟瑟发抖。宋江吃吴用提醒，忙向前亲自扶起那送信的道：“王英兄弟上月间却才身故，留我那贤妹孤身一人。我正欲与老太公商议，为其再择一位佳婿。林教头仪表堂堂，力敌万人，正是天作之合。你便回去告知林教头与我那贤妹，成亲所请，我已依允。眼下他二人领兵在外，不便回来。此番喜事一应事体全由山寨cao办，叫其二人宽心便是。”那送信人听罢大喜，众头领也都欢喜，都向宋江、宋清兄弟道喜，又都到后堂与宋太公道喜。吴用便教众头领各出一份常例钱，由铁叫子乐和与送信人带回齐州。又唤过通臂猿侯健，教其连夜赶制些喜庆衣物，一并带去。众人因这喜庆事，都满心喜悦，开怀畅饮，尽醉方散。

    　　是夜，宋江唤吴用到房内议事。宋江开言道：“今日若非军师，险些误了大事！”吴用道：“林冲现在齐州，手下军士两万有余，且多为精锐。况且林冲一向对山寨忠心耿耿，决不可轻易得罪。王英今已死，为死者得罪生者，岂有此理？小弟想此事既然是林冲与扈三娘两个你情我愿，我等也不必拦阻。哥哥顺水推舟，成全二人，其必感戴哥哥之恩，以死相报。”宋江听吴用说得在理，便不再计较。次日，一切安排妥当，便安排乐和与送信的赍了一应喜庆物事，同去齐州。不过三二日，二人早到齐州。林冲与扈三娘闻得宋太公、宋江依允，欢喜无限。当日众人就在齐州内张灯结彩，贴囍挂红。众头领做个见证，林冲与扈三娘两个拜了天地，自送入洞房。两个同牢合卺，情投意洽，如胶似漆，自不消说。众头领欢天喜地，大摆筵席庆贺，不在话下。

    　　不说齐州众人，且说宋江等自送走乐和二人后，过了两日，时迁打探情报回山。宋江便于忠义堂召集众头领议事，时迁道：“小弟奉哥哥将令去亳州寻乔郓哥消息，几经辗转，终于打探得那厮下落。原来一直在亳州知州侯蒙处，小弟在亳州住了数日，欲再打探详细时，不想那乔郓哥已得侯蒙举荐，转官到袭庆府去了。小弟得知，便又去东京探听消息，因此耽误了些时日。”宋江问道：“东京可有何消息？”时迁道：“却是不少。那太学生中有个名唤邓肃的，向赵头儿进诗十首，讽谏停运花石纲，诛杀朱勔以平民怨。赵头儿震怒，将其放逐回家，当朝无人敢再奏。”吴用笑道：“自古道：‘自作孽，不可活’。当今天子宠信jian佞，大兴花石。天下民怨沸腾，东南尤甚。依我观之，不出两年，东南必有大乱。”宋江又问还有何消息。时迁道：“近日京邑有强人出没，赵头儿大怒，限期三日仍未捕获，开封府尹因此被治罪下狱。却有显谟阁待制、杭州知州曾孝蕴谏言：‘求盗急则遁益远，小缓当自出。’赵头儿从其言，那伙强人果然在陈留出没，被统制张传禹依道士何玄灵之谋，一网打尽，解投到京师。赵头儿大喜，亲自召见二人，褒奖甚厚。”宋江忙问道：“那二人莫不是在濮州与我等对敌的？”时迁道：“正是。濮州城破后，其渡河到开德府，赵头儿因其保全城军民，又伤了陈达兄弟之故，不责反赏。升白明为陈州知州，何玄灵为护国法师，张传禹为陈留统制。”公孙胜听罢，皱眉道：“那何玄灵端的法术高强，小弟上次也吃他亏。近来小弟受道友指点，正修炼新法。此法若成，便不惧那厮了。”吴用道：“不惟此二人可虑，那曾孝蕴我也多曾闻得其名。此人乃曾公亮从子，祖贯福建路晋江人氏，极有远虑，有王佐之才。更兼为人耿直，不务虚名。只是不被朝廷重用，屈沉下僚。前些年泗州计议开通河道，以避涨溢沙石之害，他曾谏言淮、汴二河互不相接，不可动工。朝廷未纳其言，竟通了河道，为此策勋第赏，独曾孝蕴推辞不受。不上半月，那河道果然阻塞。众人方服其远见。此人如今做了杭州知州，若他日与我等作对，实为心腹大患。”时迁笑道：“军师不必多虑，此人已遭贬黜了。”吴用忙问何故。时迁道：“赵头儿身边有一妖道，名唤林灵素。此人骄横跋扈，无甚本事，专靠阿谀奉承讨得赵头儿欢心。前些月京师发水，其作法退水，不想水势反盛。赵头儿便对其有些嫌隙。本月间这妖道竟冲撞太子行伍，赵头儿震怒，将其贬为庶人，放归温州。被牵连者也不在少数。那曾孝蕴往日因不畏权贵，得罪了太尉高俅。高俅便趁机向赵头儿诡言曾孝蕴曾与林灵素私下往来，蔡京、杨戬等也从旁煽风点火。赵头儿便将其褫夺了官职，贬为安远军节度副使。”宋江听罢叹道：“此人端的是人杰，只因jian佞闭塞，不得重用。若是能招此人上山，共聚大义，我情愿让位与他！”众人听罢，皆感慨不已。

    　　时迁又道：“还有一件极要紧事说与哥哥。”宋江道：“贤弟请讲。”时迁道：“朝廷因京西饥荒，淮东大旱，民情汹汹，欲大赦天下。小弟已探得赵头儿不顾张叔夜、侯蒙等众臣反对，欲遣建中靖国年间，左司谏江公望之子江惠来我梁山招安。那江惠现任中书舍人，将由水路经濮州到大寨。小弟因此火速回来，报与哥哥知晓。”宋江听罢，环顾众人道：“诸位以为如何？”吴用道：“若论招安，当是笑谈。我等正要与大宋皇帝做个对头，怎可受他拘束。”卢俊义道：“朝廷此番前来招安，若我等公然抗拒，恐会授人以柄。”吴用笑道：“不妨事，招安之事如同经商，需得取个双方折中的法，方能成事。适才时迁兄弟说那江惠路过濮州，我这里可先派几位兄弟前去等候，只要朝廷答应我等七个字，便受招安。若有半个不字，则一切免谈。”众人忙问是那七个字。吴用笑道：“诛六贼以清君侧！”卢俊义愕然道：“此等要求，朝廷断然不肯应允。”吴用道：“小弟岂能不知？此言是天下百姓所愿，若朝廷不允，招安不成便是朝廷之咎，我等也不失天下人心。”宋江听罢笑道：“就依军师之言。”当下计议已定，吴用修书一封，唤过没遮拦穆弘、圣手书生萧让两个，吩咐已了。二人带信下山，投濮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