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归去来兮
成章曰:心死成哀玲珑落发,阴阳相隔丹霏成灰 皇宫御书房。 墨源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幕可怖的情景,宽大厚重的床榻前,猛冲过去撞到沿边的蔡玲珑,忽然就像一只沉沉睡去的小猫般一动不动,蜷缩在那里,血液从玲珑的头顶渗出来,形成红红的一滩,那滩血越流越多,刺眼的红色狠狠锥痛了墨源的眼睛。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场面太不真实,墨源感觉自己似乎是出现了幻觉,呆愣在那里手足所措。 还是太监王德全惊叫了一声,迅速奔了过来,看到玲珑受伤,即刻掏出手绢捂住了玲珑的头部,转头吩咐宫女:“还愣着干啥?快去喊太医过来!” 一阵忙乱,去而复返的陈太医终于将昏迷之中的蔡玲珑包扎好。他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说道:“不要紧的,是额头,没伤到要害处,只是可能还要一阵子才能苏醒过来。” 痛不欲生的墨源心里感到一丝宽慰。 他还在想,天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德全要让人将玲珑抬走,墨源伸手制止了他,指着床榻有气无力地吩咐道:“别来回折腾了,就放在这榻上吧。” 大家手忙脚乱安置好玲珑,墨源挥挥手让众人退下。王德全见墨源神智恍惚,放心不下,依然站在殿门口不肯离去,墨源突然感到烦躁不安,不知为何莫名火起,抄起榻旁矮柜上一只装参汤的空碗,扬手朝他砸了过去。 “滚,滚出去!” 小碗发出一声清亮的响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王德全吓得屁滚尿流,慌不迭地掩上门,躲了出去。 墨源望着静静躺在床上的玲珑,突然间往事如潮水般一幕幕闪现在眼前,京河郊外踏青时的相识,太师府里的温情会面,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玲珑温润如春风般的和顺,沉稳而低调的性格,为爱不计小节的宽容大度,都让他从心底由衷赞叹,他爱这个女人,对她的才学深深折服,又为她善良纯真的性格深深吸引,他的生命里不能没有她。 他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伸出手去,颤巍巍攥住了床上那柔夷般细嫩的手指,如此娇弱,如此顺从,墨源的手心只感到丝丝柔滑。她为何要如此决绝,难道为了如此不堪的父亲,真的可以搭上自己的性命吗? 玲珑似乎是轻轻哼了一声,墨源急忙挪过身去,惊喜地喊道:“玲珑,你醒啦?快醒醒……” 蔡玲珑缓缓地睁开了双眼,眼神呆滞地看着伏在眼前的墨源。良久,才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两颗晶莹的泪珠聚在眼角处,一歪头,终于从腮边滚落了下去。 “我还活着吗?”她的嘴角蠕动着,话语含混不清。 “是的,是的,玲珑,你还活着。你看看我,我是墨源。”墨源一迭声地答应道,身子更向前凑近了些,“你好傻,干吗这么傻……” “墨源?你能答应放过爹爹吗?”玲珑面色惨白,轻声细语地问道。 “这……”墨源愣了一愣,迅即想到了太后那张铁青的脸,想到程璧等一干朝臣阴郁的神情,甚至想到如狼似虎的禁军士卒,他声音颤抖地说:“蔡伯,他自作孽不可活,罪行累累,实在对不住……” 蔡玲珑惨哼一声,声音气若游丝,透出刺骨的寒冷,似乎是从心底发出最绝望的气息:“那就啥都别说了,我俩夫妻缘分已尽,如今要杀要剐……由着你了。如果念着往日的情分,愿意给玲珑一条生路,准许我到广德寺念经敬佛去吧……” 说完,她用尽全身气力,坚决地抽回了被人攥住的小手,背对着墨源侧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 皇宫御书房。 太后亲自来到御书房,这还是逼宫事件发生后的第一次。谈的事情更是出乎墨源的意料,是关于立太子的事情。 她转弯抹角说了半天,墨源终于听明白了,是要立赵倨与王皇后之子为太子,并再三表明,墨源眼下无子,如若将来有子的话,太子也是可以重新选择的。 那急不可耐地立太子又为了什么呢?是良心发现对不起赵倨,想要做些补偿,还是对自己开始失望,想要立幼帝垂帘听政呢?墨源的脑子里免不了一阵胡思乱想。 再说,自己尚未正式登基,这样的身份,立太子适合吗? “随母后的意思吧。”他本就心情不佳,此事让他添堵,所以更加心不在焉地随意应付,“明日拟好册立太子的圣旨,颁行天下即可。” 他的异样,太后还是很快就察觉到了。 “还在为蔡宇鑫的事情闷闷不乐吗?”她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墨源的面庞,让对方不敢直视,“皇儿一直都是很聪明的,为何独独在这件事情上如此缺乏远见?” 她端着茶盏抿了一口,姿态优雅地盖好碗盖,将茶盏放回桌上,一只手仍饶有兴致地把玩着碗盖上的把手。“蔡宇鑫罪恶滔天,理当问诛,如今流配三千里外,也算是法外施恩了,说得过去。他昨日启程,你不知道京都盛况,万人争睹啊,人人都说他是罪有应得,你知道有多少人赞佩你大义灭亲,是个清明的圣君吗?” “蔡玲珑为父说项不成,竟然冒犯圣威,你不追究她,也体现了你宅心仁厚,有情有义。今她自愿出家,乃是绝顶好事一桩。罪臣之女原本就不适合母仪天下,正好就此机会,另选合适之人……” 她还在滔滔不绝地一路说下去,墨源却是心中隐痛,鼻子发酸,连忙出言阻止道:“母后,请别说了!别再说了,好吗?” 太后闻言住口,双眼肆无忌惮瞅着墨源,眼神充满诧异。这还是从前那个才气逼人、聪明绝顶的状元郎吗?为何这点小事看不透,当真一点政治头脑都没有了吗? 墨源尚沉浸在悲伤之中,大太监王德全却是近前几趟,欲言又止,趁给墨源茶盏添水的当口,望了墨源一眼,张口欲说什么,终于又忍了下去,未曾开口退回了一旁。 墨源看在眼里,不免狐生,抬头望向王德全:“什么事?说吧。” 王德全看看墨源,又看看太后,嘴中蹑嚅道:“圣上,这个,这个……适才方府传来消息,方姑娘病情急迫,怕是不行了,说是想见圣上一面。” “什么?”墨源闻言惊愣了半晌,表妹病危了?上次在翠竹苑见到她就已是风中之烛,今天传话病危,怕是真的要不行了。
心中一阵绞痛,脱口责备道:“何不早说?快,快去准备龙辇。” 他这里慌慌张张,欲待起身出门,却不防太后在一旁一声断喝:“皇儿!你这是做什么?” 声音尖厉刺耳,墨源一时怔住。 太后陡然站了起来,一脸严肃神情,言辞犀利地说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一国之君,如何可以在晚间,轻易前往探视一个民间女子,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墨源心头一震,明知自己做法的确有些唐突,于礼不符,却忍不住争辩道:“她是朕的表妹,只是临终要见上朕一面。” “万万不可!” 太后的语调更加高了起来,“男女授受不亲,礼义廉耻,人君更应遵循恪守,为天下人楷模。何况,皇儿乃万尊之躯,岂能随意宫外行走?” 墨源心急如焚,几乎想要给太后跪下来了:“母后,孩儿就这一次,一次不行吗?我便服前往,不让他人知晓,可以吗?” 但是,他又一次失望了,太后那冷漠的眼神给了他最绝望的回答。这个女人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朝书房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做大事的人怎能犯这种糊涂。今晚上nei宫之门会全数戒严,所有人只进不出。皇儿还是静下心来,早些安寝吧……” 御书房内,是死一般的沉寂。 烛光透亮,到处却像是鬼影曈曈,空旷的御书房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场。昏暗的阴影里,赵墨源不住地低声轻叹,焦急、委屈、悲愤、痛苦,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令他心头百感交集,愁肠寸断。 他想象着表妹憔悴惨白的面容,在那大红的锦被衬托下更显苍凉和悲怜。她为了什么,一次次牺牲自己,放弃自己的幸福,不就是为了自己这个表哥,能出人头地,一步步走上高位,实现自己的抱负吗?可是,怎样呢?如今的赵墨源已经身为人君,天子身份,却在最后的关头,都不能亲身前往看看临终的她,她,得到了什么?她,会记恨自己吗?她,会在最后的一刻死不瞑目吗? 墨源胡乱地想着,御书房外传来四更的打更声,他终于睡意熏熏,有了丝丝倦意,正要迷迷糊糊睡去,王德全从书房外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墨源安排他在宫门口守候,随时等待方府传话过来。 看到王德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墨源情知大事不好,心里一阵砰砰乱跳。 “圣上,方姑娘她……她……” 墨源睡意全消,森然起身:“她怎样?” 王德全抬起头来,看到烛光映照下的赵墨源,如同一具站立着的僵尸,脸色惨白,面无人色,整个人萎靡不振,憔悴不堪,空洞的眸子里透着失神散淡而微弱的光。 “她……子时过后,已然故去了。” “啊!” 墨源大叫一声,王德全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在眼前倾斜着,突然倒了下去,如同一堵厚墙般顷刻不见。 紧接着,他听到金砖地上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