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曾经沧海难为水 上
掌灯时分,庆瑞斋里一片漆黑。李允昭点了纱灯,宁婉整个人陷在椅子里,面上一丝表情也无。李允昭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凑过去柔声细语,“殿下,要不奴才帮您做碗什锦酥酪吧?您已经一天都没吃过东西了,您要保重凤体呀……” “什么时辰了?” “快定更了。” “唉……”宁婉长吁了口气,“允昭,本宫想一个人去柔芙殿坐坐……” “殿下,淑君殿下已经离宫了……”李允昭不忍宁婉这般失魂落魄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宁婉缓缓起身,“本宫晓得,本宫只是想去柔芙殿看看而已,你不要跟着来……”说完,她不再理会李允昭,而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往柔芙殿去。 入冬时节,已经少有暴雨雷电。然而今夜,天幕被阴云笼罩,皎月遮挡,星辰无光。忽然,漆黑的夜幕中几道闪电盘错,紧接着一阵惊雷轰鸣,霎那间,斗大的雨点噼哩啪啦倾盆而下。 李允昭一直悄悄跟在宁婉身后,此时见老天忽然下起了雨,再想回庆瑞斋拿伞已经来不及。李允昭心想宁婉如今心力交瘁,万一淋雨生了病岂非得不偿失。于是他暗中咬了咬牙,款去了自己的夹棉外袍举过头顶向宁婉跑去。 李允昭竭力垫起脚尖替宁婉挡雨,“殿下,奴才一时找不到伞,您拿这个遮遮雨吧……” 天上又连续几道闪电,惊雷震耳欲聋,宁婉的脸色在闪电的映衬下更显出几分惨白。她厉声,“谁叫你跟着本宫的!本宫不要你管,你走开!” “殿下,您别生气。奴才跟着您是担心您,怕您有个闪失。殿下,雨太大了,您还是跟奴才找个地方避一避吧。您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万一再被雨淋得病倒了,可怎么好呀!” “本宫说了不需要你管,你听不清楚吗?难道如今连你也学会不听本宫的话了!”对于李允昭的关心宁婉并不领情,她说话间便一把扯去了李允昭拼命为自己挡雨的袍子,劈头盖脸就抽打在李允昭身上,“别说是淋雨,就算本宫死了,与你这个奴才有什么相干!” “殿下,您千万别这么说!奴才有罪,奴才没能好好照顾您。淑君殿下虽然走了,可太女君殿下还在,关君殿下、沈君殿下、兰侍君殿下他们都在呀!您一定要保重凤体,东宫不能没有殿下,大唐也不能没有殿下呀!”李允昭说着跪倒,在大雨里抱住了宁婉的腿,不住地哀求她,“殿下跟奴才回去吧,求求您,跟奴才回去吧!” “滚一边去!”宁婉满腔躁怒正无处发泄,此刻心火喷涌一脚将李允昭踹倒在泥泞的地上。 宁婉朝柔芙殿继续走,李允昭手脚并用爬了几步。宁婉回身点指着他,喝斥道:“不准再跟来!否则本宫打折你的腿!” “殿下!……殿下!……”李允昭望着宁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浓密的雨帘里,满腹委屈再也难以抑制,磅礴大雨中他伏地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柔芙殿里点着昏暗的灯火,在凤雏离开之后至掌灯之前,包括雪竹、墨竹在内的所有侍从都被白玉彦命人带走了。眼下,柔芙殿只留了一个上年岁的公公负责看守院门打扫院落。 宁婉走进柔芙殿时,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浇透。高梁彩绘,画屏锦帐,昨日凤雏的嗔笑娇声仍在殿内回荡。而人走茶凉,就短短几个时辰,这空无一人的殿宇便显出几许冬日的萧索孤寂。 “宁婉,只要有你就已足够,真的,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都不重要。” “宁婉,咱们是夫妻,一辈子都是,夫妻哪有隔夜仇呀?” “贺兰宁婉,你乃堂堂一国皇太女,敢做就要敢认。我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我,你和楚玉晶之间到底什么关系?” “你凭什么不许我走!你已经有了新欢,何必再理会我这个旧爱?他和你不仅有肌肤之亲,甚至连孩子都怀上了。我不走,难道要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你娶他进门吗?”…… 凤雏往日的柔情蜜语和白天的怨恨责问此刻在宁婉脑海中交织着。宁婉闭着眼,任凭泪水不断的往下流,“凤儿,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要走?我对你掏心掏肺,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你,你却还忍心离我而去……”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宁婉惊觉,“谁!谁在那里!快滚出来!” “是我……”一袭白衣,长发墨染,眼窝深陷,双颊憔悴。洗尽一切铅华之后,楚玉晶的模样竟也透出一股子空灵的感觉。 “怎么会是你……”宁婉错愕,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本宫没看错吧?楚玉晶,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本宫面前!” “贺兰宁婉,我来,就是为同你做一个了断的。”楚玉晶说完将一柄长剑当啷一声丢在宁婉脚下,“我知道你恨我,你杀了我吧。把你害成这样非我所愿。这座柔芙殿已经空了,唯今之计,你只有杀了我才能挽回凤翼宁的心。我情愿死在你手上,这样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楚玉晶的口气万分悲凉,宁婉猛地抄起长剑指向他,“楚玉晶,你少惺惺作态。你以为你话说得可怜,本宫就不会杀你了?本宫问你,发配为奴是不是你和金世渊定下的阴谋诡计?你们杀害汉太女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贺兰宁婉,汉太女已经死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我的答案也不重要了。宝剑既在你的手里,你又认定我是凶手。来吧,杀了我!杀了我就可以一了百了,你对凤翼宁也算有了交待!” “楚玉晶,你以为本宫不敢杀你吗?好,是你自寻死路!”宁婉攥紧剑柄,暗中咬紧牙关,照着楚玉晶的胸口就是一剑。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剑峰离楚玉晶胸口不到一寸的地方,一枚纽扣从斜刺里飞出不偏不倚打在剑刃上。由于猝不及防,巨大的力道迫使宁婉手腕一抖,剑峰便偏转了方向,没有扎进楚玉晶的前胸,而是插入了他的肩胛。 楚玉晶吃痛地啊了一声。瞬间,一个黑影跃至他的面前。宁婉抽剑,楚玉晶捂着伤口连退了两步。那黑影朝着宁婉扑过去,楚玉晶大喊了一声,“九姨,不要!”然后他双膝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而跪在了地上。 老九回身奔到楚玉晶跟前蹲下身扶住他,并抬手封住了他周身几处大xue为他止血。老九又着急又痛心,“主子,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九姨……”楚玉晶用染满鲜血的手握住老九的手,恳求道:“九姨,这是我和贺兰宁婉的私人恩怨。今天就算她杀了我,你也不要插手,更不要替我报仇……” “主子,你疯了吗!这个女人害得你还不够吗?如果不是她当初言而无信,你会被楚皇逼婚吗?昭林老爷和小公子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呀!……”老九说着声音哽咽了。当初楚玉晶被楚嫣然擒住关押在牢里,老九想去搭救,却中了金世渊的埋伏受了重伤,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恢复。她通过无影暗卫的秘密渠道打听出楚玉晶跟随金世渊去了汉国,在凤梦雪乘坐的画舫中,要不是她拼着水性救走了楚玉晶,楚玉晶就会和凤梦雪一样被炸死。楚玉晶不顾老九的阻拦一路来找宁婉,老九阻止不了,她知道凤梦雪的死不是楚玉晶情愿的,而楚玉晶来找宁婉的目的也只有一个,就是希望死在宁婉的手里从而得到解脱。 宁婉冷眼打量着这对主仆,剑刃上的鲜血还在一滴一滴流淌。“你们不要在本宫面前演戏了!本宫不会再上你们的当!今日你们来得了却走不了,本宫要把你们碎尸万段,给被你们残害的那些无辜生命报仇雪恨!” “你放屁!”老九一手搂着楚玉晶,头扬得高高的,“贺兰宁婉,枉你还是个皇太女,你把他伤成这个样子还诬蔑他!你究竟知不知道,楚国男子最在乎自己的贞cao。他既然把身子给了你,就不会再干对不起你的事!可你呢,背信弃义,他为你背叛了国家,牺牲了贞节,你又给了他什么!如果你当初肯帮他搭救亲人,他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因为你的出尔反尔,他被迫答应了楚皇的赐婚,但是他已经是你的人,又怎么能够嫁给别人!……” “九姨,别再说了,求求你,就让她杀了我吧,别再说了……”楚玉晶趴在老九肩头泣不成声。宁婉皱着眉,“这么说,赐婚是真的?他被发配为奴也是真的?” “我说是真的你会不会相信?他大腿内侧有楚国罪奴的烙印,这个烙印这辈子都抹不掉,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老九说完这番话,楚玉晶哭得更加厉害。宁婉想起收到汉太女遇害消息之前密谍司送来的奏报,内容是楚玉晶以叛国罪被楚皇削了皇子封号,连同父亲陆氏一并被贬为罪奴,发配军中为妓。
宁婉一阵纠结,如果真的是因为自己导致陆氏父子受害,自己的良心又能好过到哪里去呢? 只听老九又继续说道:“金世渊和楚嫣然串谋,先是派人假装**主子和昭林老爷,然后再借机骗主子去汉国。可怜昭林老爷被穿了肩胛骨送去了边关,小公子又被楚嫣然霸占不得不任其玩弄。主子半路识破了金世渊的阴谋,逃跑后被抓回,被灌了药送进汉太女的画舫。画舫的仓库内被金世渊命人填满炸药,若不是我拼了性命杀出一条血路抱着主子跳入河中,主子和汉太女都会一并枉死。主子被救后得知真相,因为恨自己连累父亲和弟弟受难万念俱灰,只求一死。贺兰宁婉,你敢说主子和昭林老爷他们落到今日的地步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他也只是金世渊的棋子,汉太女并非他所杀。你不问青红皂白就刺了他一剑,可知是实实在在冤屈了他!” “就凭你的一番话,本宫凭什么相信楚玉晶不是谋害汉太女的真凶?”宁婉拿剑向楚玉晶逼近了一步,老九用身体护着楚玉晶,“贺兰宁婉,你要杀就先杀我!” “九姨……”楚玉晶摇晃着老九,“我不值得你为我这样,你走吧,你不要管我!今日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的!” “主子,你本性纯良,你是为了救昭林老爷和小公子才会沦为楚皇的杀人工具。楚唐自古就是仇敌,你想杀贺兰宁婉根本不是罪过,你也是被逼无奈!” “被逼也好,自愿也好,我害凤翼宁失去了孩子,我与贺兰宁婉有不共戴天之仇。今日死在她手里我无怨无悔!”楚玉晶说着猛地站起身,奋力一把推开老九。剑尖抵在他的心窝上,楚玉晶泪眼婆娑,“贺兰宁婉,动手吧,我只想还清我欠的债。” 楚玉晶说着闭上了眼,老九扯着他的胳膊,楚玉晶则喊道:“九姨,你不许阻拦!如果你敢阻拦贺兰宁婉杀我,我就咬舌自尽!” “主子!你这是何苦呀!天哪!天哪!”天幕中惊雷滚滚,老九颓然地跪在地上,伸开双臂不甘心的叫嚷着。 宁婉握着剑柄的手在微微抖着。她迟疑了片刻,忽然放下长剑按倒楚玉晶就去掀他的衣袍。 楚玉晶大惊失色,他挣扎着,“贺兰宁婉,你住手!你可以杀我,但是不可以侮辱我!” “别乱动!本宫只想看看你们有没有说谎!”撕扯间宁婉已经拽开楚玉晶里衣的裤子,看到了那个大腿内侧丑陋屈辱的囚奴印记。 她随即放开楚玉晶,手指着大殿门口,“走!马上走!现在就走!” “你不打算杀我了?我走了你怎么向凤翼宁交待?”楚玉晶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宁婉用后背对着他,“本宫和淑君之间的问题不用你费心。你听好了,本宫现在不杀你,不代表以后不会改变主意。你记住,从今往后,本宫向东,你最好向西,本宫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否则,本宫不保证再像今天这样放你一马。” “贺兰宁婉……”楚玉晶本报着必死之心,此刻见宁婉放过自己,内心深处五味杂陈,腹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如噎在喉,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九对着宁婉连磕了三个响头,“唐国皇太女大恩大德,我老九磨齿难忘。今后有任何差遣,我老九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她说完搀扶着楚玉晶向殿门走去。楚玉晶回眸看着宁婉,“我有句话想问你,在凉川的那一夜,你后悔吗?” “你说呢?”宁婉没有正面回答。楚玉晶沉默了一刻,一声长叹之后,与老九扶持而去。 关冷烟得到李允昭的禀报后匆匆赶来的时候,凑巧看到楚玉晶走出柔芙殿。关冷烟几步奔到宁婉身边,“殿下,真的要放楚玉晶走吗?” “凤梦雪不是他杀的,幕后真凶是金世渊。” “但是淑君殿下那里怎么交待呢?” “本宫做事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宁婉的声音也透着倔强,“如果凤雏还念及和本宫的夫妻之情,他迟早有一天会想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