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迟暮
九霄城在那一刻仿佛也在空中颤了一颤，云帝手中盛满鹿泉酒的杯子，垂直落在了大殿的地板上，清澈的酒水撒了一地。金龙酒杯在地面上滚动，转动着滚下了台阶，一级一级的弹跳着。空阔的大殿中，一遍又一遍的响着金龙杯与地面接触的声响。 他的目光随着酒杯的滚动，低头看着空荡荡的大殿上，陪伴他的只有那些雕琢精细的游龙云柱。真正的薄云与那些雕饰相依交织着寂寞充斥了整个天正殿，很多年，他都是这样独自坐在大殿的最高处。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孤独的老人，仿佛得到了一切，却总是两手空空。 空阔的大殿上响起了脚步声，一团耀眼的红色出现在了天正殿上。 云帝眯着眼看着慢慢走来的也儿，其实他早知道来的人是谁，毕竟在上朝时间之外只有这个儿子会来到这里。 红色撕开了那丝游荡的寂寞，给寒冷的大殿注入了一丝温暖。云帝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笑容，仿佛连他眼角的那些皱纹也舒展了一些。 昂首走在大殿中的也儿踢到了那个金龙杯，安静的大殿中又响起了那些噪音。 云帝满脸慈祥的看着也儿，眼神中洋溢的是天底下最真挚的爱意。 也儿弯下身子捡起了那只杯子，用手擦拭着杯子表面上的花纹，像是想要擦去灰尘似的，只是杯子上并不存在灰尘，这里寂寞的连灰尘都没有。 “我儿……”云帝缓缓的张口说道，眼神一刻都没舍得从也儿身上移开，他冲着也儿挥了挥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快些来，坐……坐……” 也儿没有开口应话，也没有加紧步子，依然一步一顿的向着云帝走去。 “我觉得自己老了。”云帝微微的摇着脑袋，眼神中尽是伤感。也儿正在上台阶的步子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云帝的脸，那是一张威严的面孔，但确实不再年轻。不过在他看来，现在的云帝要比年轻时的云帝好很多。他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云帝，那时候云帝还是一个挺拔的中年人，拥有精致的面容，看起来英气十足，只不过眼神却让人感到寒冷可怕，远没有现在这般温和，对也儿也不是很体贴，只是偶尔到晨露宫看看他，从不对他多说一句话。幼小的也儿常常对姑姑说，自己不喜欢爸爸，但心底却又特别希望云帝能够去看望他。 “父亲，天人都将是万寿无疆的。面容的老少，无关乎真正的悲伤。父亲莫要挂在心上。”也儿走上了台阶，坐在了云帝身边。偌大的宝座上可以容得下很多东西，但至多也就是这样坐着一个老迈的父亲和一个年轻的儿子。 “万寿也有尽头，天人只是我们自己的一个称号而已，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大，我们控制着世人，一定也有人控制着我们。”云帝抬起头看着天空，那些笼罩着天正殿的云彩不停的变幻形态，都汇集在了一处，变的不再鲜亮，越来越拥挤。最终所有的云合在了一起，又突然的散开，消失不见。天空一时间变的无比晴朗，仿佛能够看到天空的顶点，“会不会有人比我们还要高，高到用尽所有的穷海石，捉到所有的御风使，也无法达到那样的高度？” 也儿顺着云帝的目光也看向了天空，在他看来那里什么也没有，原本还有些云彩的，现在真的是空无一物了。但他心中有隐隐的觉得父亲说的是对的，这个世界一定有一个开始是人类无法控制的。 “九百多年前，我遇到了那个白衣老人，他告诉我说，穷海石由御风使cao控可以悬浮在空中。在那之前，有谁知道除了我们这些猎人农夫，大海中还有一群可以生活在水中的静海人？又有谁知道树林中住着能够凝出翅膀飞翔的翼人、深山中有擅长锻造的凿人和大地之下有能够cao纵火焰的焰人？我们都不知道，即便是现在也有很多是我们无法知道的。”云帝越来越像一个将要死掉的老人，疯狂的叫嚣着。他觉得有一丝无能为力，当年他无所惧怕，带领着鹿苓部的男儿走上一个接一个的战场，最终还带着他们建造了宏伟的九霄城。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世上万物的主宰，但岁月终是要带走一些东西，壮志豪情终只是少年的品性。 云帝确实已经老了。如果有人告诉他，什么时候他的生命会终结，也许他会开心点。至少他不用在任何时候都担心终结会在下一刻突然来临…… 高高在上。谁又是真的高高在上呢？天人，终究只是住在空中的人类而已。云帝的脸上淌下了浑浊的泪水，那些液体划过年迈威严的面孔，滴在冰凉的地板上碎裂散开，最后消失。他伸出手抹去了那些遗留在脸上的痕迹，苦笑着看着也儿，也儿也正注视着他。 父子两人的目光交汇，其中闪烁着不同的光彩。年迈者掩饰悲伤的苦笑抨击着年少者满是怜悯，满是尊敬，又满是惊讶的眼神。 “我儿啊，想到你就要……下界去了，心里很难过啊！”云帝扭过头看着大殿的尽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久安城，要热闹的多啊！” 也儿从云帝身边起身，俯身跪在了地上，把头靠在了云帝腿上，“父亲，您放心，孩儿一定会祛除那个谣言的。” “荒洲。大地原来叫做荒洲啊！我自认为是大地的主宰，却连它的名字都不知道啊！哈哈哈！”云帝大笑着抬起头看着天空的顶点，笑声苍凉的就像是冬夜中饿极的狼嚎。 “那些都只是谣言，即便这个世界真叫做荒洲，也不见得如谣言所说的那样，凭白无故的消失，只是为了一个碎片……” 云帝伸出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发，默默的点着头，呵呵的笑着，“也儿长大了会安慰爹爹了……我儿长大了……”云帝说着说着突然又流下了眼泪，“我真不舍得让我儿去啊！那是个残破的世界，却又充满着诱惑。我担心也儿去了就不愿回来了……” 也儿猛的抬起头注视着父亲满是泪水的脸庞，仿佛那些寂寞孤独都化作的皮肤上的褶皱，密密麻麻的包裹着面前的这个老人。 “孩儿击碎了那些谣言一定会回来。” 在这时，整个天正殿又在空中颤动了一下。那些散去的云彩试图要聚拢在一起，却再度被剧烈的风吹散。 “不稳啊！不稳啊！”云帝站起了身子，前后晃动着身子，就像是没有站稳的孩子。他口中轻声念叨：“不稳啊……不稳啊……摇摇欲坠啊！” “父亲！”也儿从地上站立，试图用手去搀扶父亲，却被云帝一把推开了。云帝独自一人离开了大殿，孤独的背影消失在了清冷的天正殿中。 任何英雄都有老去的一天，时间对任何人都不留情面，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无敌，是永恒的。也许唯独只有时间…… “我儿，天城不稳，父亲只能信任你了。” 也儿从大袖中拿出了金龙杯，放在了云帝宝座的扶手上。他看着父亲离开的方向，那里早已经空无一物，而整个九霄城中，又有哪里不是空无一物呢？他一步一顿的走下阶梯，他衣服上的红色在这一刻显的有些刺眼，仿佛与身边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金龙杯再次落在了地上，弹跳着滚下了台阶，与地面撞击发出刺耳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