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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整个晚上。

    堂中的褪色蒲团前,高台上牌位林立,秦晚歌跪在祠堂正中,低垂了头似是在想心事。

    其实祠堂中并无人监督,秦晚歌大可以先去上药或是略微休息。但着实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三更已过,她连身子都未动一分。

    朦胧烛光里,堂外响起从容不迫的脚步声。

    来人除了君尧,绝不做第二人想。青色的衣摆自门槛滑过,最终停在她身前。许久,细微一声叹息,他蹲在她身前,轻轻执起她受伤的手臂,替她上药。

    血迹已经干涸,将衣衫紧紧黏在皮肉上,动一下都是撕心裂肺的疼。她任由他摆弄,额上渗出薄汗,却赌气般的一声不吭。

    “怎么不说话?”他修长指尖挑起药膏,一点点擦在她的伤处,“小时候你蹭破一点皮,都会在我面前哭闹很久。”

    许是追忆起从前,烛火将她的面容镀上一寸柔软,又转瞬即逝,快得几乎以为是错觉。她望着他好看的侧脸,在他看向她时极快地转开眼,声音不卑不亢:“师兄总有一天会接替师父的位置,如今,自然是要立威,是我不懂以大局为重。今夜已经触到师兄的禁忌,又怎么敢再跟师兄任性哭闹?”又低头哂笑一声,“更何况,我也不再是从前的小师妹了。”

    “你在怪我。”他替她包扎的手一顿,绷带裹得更紧。她一贯带笑的眼波狠狠一晃,却忍着一声不吭。

    他仔细观察她的表情:“疼吗?”像是根本不需要她的答案,片刻间已熟练地系好结,“既然知道受伤会疼,为何还要出手?”

    风吹过窗棂,吱呀一声,幽幽烛光下,她定定望着他:“我知道人命轻贱,尤其是我们,一生都在替别人卖命,能为自己留下命的又有几个。可师兄,我舍不得你死,我舍不得。”

    他垂眸,心思似乎全在深可见骨的伤口,将绷带裹得更紧,惹得她闷哼一声,才一字一顿道:“你觉得那一剑,我会躲不开?”

    她瞪大了眼睛,眸中映出他难得一见的认真表情。

    烛火噼啪一声,他抚平她的眉心,手指最终停在眼角:“你错了,晚歌。人命不轻贱。正因如此,想要守护重要的人,先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银白面具镀上淡薄月光,走出祠堂前,他留给她最后一句话是:“所以,晚歌,再也不要替别人挡剑。哪怕他,是你最重要的人。”

    如我之前所说,杀手理应抛弃一切感情,无论恐惧、愤怒,抑或同情。譬如今夜秦晚歌替君尧挡下的一剑,只能说明她不够冷静。对于杀手而言,这几乎是致命的。我相信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世间诸事,向来是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很难。

    流金夏日蓦然飘起细雪,繁茂枝叶顷刻间化为灰败,从枝头飘落,还未落地已转瞬不见。祠堂的一砖一瓦逐渐崩塌,重新砌起肃穆灵堂。漫天苍茫雪色里,招魂幡被风吹得破碎。平日穿惯黑衣的杀手换上刺目的孝服,齐齐跪在木色棺椁前。

    为首的秦晚歌如先前受罚时一般,身形未移动分毫,只是惯穿的红衣换成了白裳,衬得她越发单薄。放眼整个灵堂,只有她一个女子,饶是众多男儿身都忍不住悲怆,她只是面无表情垂着头,唯有握着麻裙的手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从清晨到黄昏,门口才现出早该出现的人影。青色靴子踏进灵堂,不急不缓,一步一步行至秦晚歌身前。

    “晚歌。”他轻声唤她。

    她面色才有细微的动容,虽未回头,却已知道来人是谁。直到把唇咬出深深的印,声音仍有些颤抖:“师父穷其一生都在为苏氏一族卖命,五十多年,亲手把当今帝王送上王座,又保他山河无忧,如今更是连命都给了他们,最终却连个像样的葬礼都不能有。”

    君尧掀起衣摆跪在她身旁,青色衣袍绲了银边,是比平时高出一等的服制。他拿过一沓纸钱扔进火盆,薄纸瞬间被火焰舔舐,映出面具上一片猩红。

    “暗门本就是皇室手下见不得光的秘密。一旦暴露,必定要彻底消失。这葬礼,已是给足了师父脸面。”

    四周响起压抑的哭声,灵堂外的枝头不知何时落下两只寒鸦,嘶哑哀鸣。

    “如今我已奉命接替师父之位,为暗门之首。”他目光望向木色棺椁,顿了一顿,“下一个灵堂,也许就是为我而设。”

    她身子一抖,手握得更紧:“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一定会。”

    他微微侧目,轻叹一声,伸过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逞强做什么,晚歌,一切有我。”

    屋外冷风忽过,卷起一地残枝枯叶,阵阵呜咽声破空传来,有谁低唱:一场情深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灵堂飞快倒退,我站在路的尽头,行人从我眼前极快掠过,让我看尽数月的光景。

    君尧果真雷厉风行,不过半年,暗门已从独属皇室的暗杀组织脱生而出,成为江湖中最大的门派,而名义上仍旧隶属朝廷,享尽两方资源。连皇帝都无可奈何,只得半牵制半利用,眼睁睁看着它在眼皮下日益壮大,却毫无办法。

    换掉所有皇室的内线,逐渐将它培养成自己手中的一柄利剑,君尧付出的代价,便是门下无数杀手的生命,每行一步,都踏出淋漓的鲜血。

    秦晚歌亦是从众人宠溺的小师妹,变成独当一面的杀手。很多时候,暗门的门徒比起主上君尧,甚至更害怕日渐强大的秦晚歌。她越发爱笑,但每个看过她笑的人,不是被她保护,就是被她杀死。

    我始终看不透秦晚歌存了怎样的心思,唯一能肯定的是,暗门门主的死,君尧的上位,对她而言都成了逼她成长的利器。那是君尧告诉她,唯有强大,才能保护心爱的人。

    只是但凡成长,必然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正月十六,宜祈福,忌远行。

    距都城三十里外的明镜湖畔,君尧的私宅,毫无征兆地迎来了五十死士。

    天边悬着半轮圆月,半墙高的薄雾中,响起一声声凄厉的哭喊。

    秦晚歌跟几个杀手在凉亭饮酒赏月,赶到君尧的寝居时,已经入睡的君尧只着了中衣,银白面具上绽出一朵一朵血色的花,手中长剑像在血里泡过一般,左臂被堪堪削掉一片皮肉。

    秦晚歌手里还提着半壶酒,目光只在他身上停了一瞬,人已经直冲到阵前取了领头人的项上人头。

    救兵虽来得及时,但仇家大约是抱了必要杀死君尧之心,派来的死士各个都是高手,全部被解决后,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君尧看着她从容不迫地指挥其他杀手清理院落,关押活口,追逐逃兵,一如从前他的模样。待到他面前时,见他手臂的鲜血已经染透了半袭衣袖。

    “大夫马上就来。”她扯下裙边替他绑住伤口,一如从前他替她上药的模样,温言道,“师兄,再忍忍。”

    他抬手想抹掉她颊边的血污,手触上去,却印上更多的猩红,许久,才淡淡开口:“晚歌,你曾经想守护的人,如今身在何处?”

    她一心为他止血,闻言愣了愣:“师兄在说什么?”

    他却摇了摇头:“没什么。晚歌,从前,我便希望你变成如今的样子。”

    因伤势没有及时救治,加之伤口颇深,即便请来了最好的大夫,君尧的左臂仍是落下了隐疾,从此不可再提重物。

    秦晚歌知道后也只探视过一次,第二日便马不停蹄地去邻国执行任务。

    自此,暗门中众说纷纭。有人说秦晚歌冷漠,有人说她忘恩,甚至有人说如今她的杀伐果断不比君尧逊色半分。

    任凭流言越演越烈,秦晚歌却不管不顾,用漂亮的任务应对每一声质疑。

    一将功成万骨枯,其中的残忍不言而喻。大约能想到,她走到这一步,除了对君尧深深的信念,再无他物。只是不知在君尧心里,曾经始终追逐他的小师妹,是否长成他希望的样子。

    而让我有这桩想法,是因君尧接到一个棘手的任务。当然,连他都觉得棘手,任务难度几乎无法想象。

    彼时他正懒懒倚在前厅上首,垂眸望着下首立着的一众得力干将,问得漫不经心:“这次的猎物,位高权重,身旁的侍卫亦是武艺高强,且行踪诡异,几乎没有任何破绽。若说唯一可寻之处,便是素来风流成性,爱好美色。你们,”话是对众人说的,眼风却飘向微垂着眼的秦晚歌,“谁有办法?”

    深夜入室,酒中下毒,君尧一个个听过去,良久,眸色淡然道:“这些年,是我对你们太好?竟不长进成这副模样。”

    众人均低了头,再也不敢言语半分。

    片刻沉默,秦晚歌已走上前去,高挑的身影站得笔直,眼皮都未抬一下:“我去。”

    “哦?”君尧换了一个姿势,以手托腮,问得漫不经心,“你待如何?”

    隔着九节石阶,一张青玉案几,她直直看着他,言语间若无其事:“男人的软肋,不就在春闺床榻中?”

    二人关系本就微妙不可言,此话一出,满室寂静。

    待他答出好字,她已转身出门。

    秋色高远,紫薇花开得正好,走过九曲长廊,她在花下驻足。

    身后有人追上来,喘着气道:“晚歌,就算你武功再高,可好歹也是女子,若用美色……”

    她望向天边淡薄流云,嗓音亦是淡淡地:“若我不行,再没有别人可行。”

    伍

    从幻象最初已生出的念头,如今更加确定,这里不是大燕,也不是大周,是不属于我所去过的任何一个尘世。秦晚歌竟也是异世人,当真出乎我的意料。可她,又是如何来到大燕的?

    容不得我细想,幻境已再次崩塌。眼前所见一片深沉,分不清天地,左右两边铺着一幅幅画卷,是组成幻象的记忆片段。像走马灯以同一个频率旋转,四周皆是纷乱背景。我像踩在什么虚无的桥梁上,行出甚远,最终在一幅卷轴前停住。

    这幅卷轴与之前所有的都不大相同,之前走过的那些,大多色彩暗淡,像蒙了灰的水墨画卷。如今这幅,却是色彩斑斓,像是一切仍然鲜活如新。

    我微微犹豫,片刻后,一步踏了进去。

    周围场景陡然变幻,入眼处有双层楼阁灯火通明,垂下来两串红彤彤的灯笼。半开的轩窗,偶尔闪过一两个风情万种的美人儿,半掩着唇,眉眼间全是妩媚风情。

    人声喧闹,丝竹轻响,若我没有猜错,这里大约是个青楼。联想到秦晚歌接下的棘手任务,竟然一时无法猜到她究竟要做什么。

    再走进去,内里却是个水廊,丈宽的活水里,有美人儿在小舟上摇摇曳曳。两岸坐着许多男人,不时神色激动地喊着什么。这情形简直太过熟悉,几个时辰前我才刚刚见过,快活楼里慎娘出现前,也是这么个光景。

    待船夫撑着最后一叶小舟经过时,两岸几乎要沸腾。仔细看去,只能看到一把绯色油纸伞。伞下是个女子,着大红的罗裙,倒像是嫁衣。行至一半时,油纸伞微微抬起来,露出绝色的脸上带着腼腆笑意,眼波轻轻一抬,又幽幽垂下,一颦一笑似能勾人魂魄。

    那是,秦晚歌。

    仅仅一笑,叫价声便此起彼伏。

    老鸨乐得眉开眼笑,不停地对船上的秦晚歌使眼色,大约是想让她跳支舞唱首歌什么的,也许今晚就能赚够一年的银子。

    但秦晚歌的性子向来难以捉摸,别说唱歌跳舞,连脸都没再露出一个,只把伞压下来,只露出红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

    加到一千之后,叫价的人便少了许多。

    有些人虽有色心,但无奈没有可供好色的资本,只能坐在原地恨恨地看哪位英雄能抱得美人归。

    听着依旧参差不齐的出价声,约莫还得再叫一阵,我便跟着小舟行至水廊尽头。回神之际,只余楼上楼下两间挂了纱的隔间里还有人声。老鸨满脸惊喜之色,推着身边的小丫鬟去打探这两位到底是何方神圣。小丫鬟点头,刚迈出步,只闻左岸的隔间里低沉嗓音轻飘飘溢出一句:“五千。”

    众人一阵唏嘘,然还未唏嘘完毕,另一头则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声线,全然不在意道:“六千。”听形容,似乎是在说买一盏茶杯买一个摆件。

    始终神色未变的秦晚歌忽地凝了眉,然只有一瞬,左侧的声音又开口道:“一万。”

    终于,右侧再没了声息。

    人声越发沸腾,我跟着秦晚歌一路离开,行至二楼的房间,一进门便是满室嫣红。

    红纱幔,红喜帐,喜榻边上龙凤双烛高燃,躺下两行泣血朱红。

    她像是对房间早已熟知,眼波沉如古井,自顾自坐在榻边,歪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试图将自己代入秦晚歌,若此时换成我,心中会如何打算。想来想去,除了惶恐不安,担心任务会不会失败,会不会还未下手就被轻薄,再也想不到其他。当然,能产生这类想法,很有可能是学艺不精所致。如秦晚歌这般胸有成竹,大约已经在琢磨下一桩任务该如何出手。

    不多时,门外响起一行沉闷的脚步声,将木质旋梯踏得吱呀轻响。听响动最少也有五六人,然进门的却只有一个。

    大堂有灯火漏进来,笼在迈过门槛的绯色衣衫男子身上。只是普通的便服,与这一室相处,倒像是特意着了喜服。

    衣衫的主人有一张极其俊秀的脸,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几酝风流,眸色深沉,薄唇却是轻佻。他手里握了把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手心。

    继续几声脚步,绯衣男子一步一步行至她身前,每一步都行得从容不迫。

    周身是沉沉的压迫感,而秦晚歌抬起的面庞却一如烛火昏黄温软。大约是想做出风月场里姑娘惯用的神情,却在眼波触及来人的面容时微微一愣。

    幽幽烛光下,他笑得意味深长:“你叫什么?”

    她很快回过神,嗓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声细语:“公子将我买下,竟不知道我叫什么?”

    他似漫不经心地打量屋内陈设,目光最终被那一对龙凤烛吸引。饶有兴致看了一会儿,抬手熄灭一支。屋内顿时暗了一半,他偏过头,像是自言自语:“秦楼楚馆多用假名,大多俗气得很,没什么意思。我喜欢唤她们的真名。”

    她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更加靠近窗台的方向,一眨不眨地看清他每一个动作:“公子今夜一掷万金才拔得头筹,该不会只是要同我说这些吧?”

    下颌被轻轻挑得更高,她眸中映出一张晦暗不明的脸。

    饶是这样,仍能辨出几分温吞,但低沉嗓音却如同深冬寒潭,冻得人直打哆嗦:“能求得美人一夜,别说是一万白银,就是一万黄金,又有何妨?”

    在美人面前还能这般岿然不动,不紧不慢地调笑着又不着急脱衣服,果然是个人物。

    这明明白白的调戏之语未让秦晚歌面上露出半分不悦神色,她仍是淡淡地笑着,睫毛微垂,很是温顺。

    他嘴角笑意更甚,若有所思地看她一会儿,又将头凑过来两分,暧昧气息缓缓萦绕:“姑娘所言极是。正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这句话,不知姑娘听过没有?”

    她动了动唇想说什么,他却未给她说话的机会。眼前人影一晃,再看去时,他已将她压在榻上。烛火跳跃间红色帷帐上映出二人几乎要紧贴到一处的身影,秦晚歌恰到好处地闭上眼,待他缓缓贴近时,又渐渐睁开。

    漆黑的眸子染尽风情,像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那是曾对君尧用过一回的摄心术,却比从前更加纯熟,二人又离得如此近,想来,该是万无一失。

    之后诸事已能预料。我闭了闭眼,猜测秦晚歌会用何种方式杀掉他。若是太过血腥,是不是应当寻个地方避一避。

    屋子西侧摆了鸳鸯戏水的屏风,上面挂着两件贴身的中衣。我踱步过去想躲一躲,才转过身,身后的床榻处,陡然响起喑哑的一声:“你这样看着我,会让我不忍心下手。”

    我诧异望过去,榻上的男子眼中清明,嘴角弯成似笑非笑的弧度。他覆上她的眼睑,却没有合上她的眼,而是深深将她望着:“没想到今夜要杀我的,竟然是个女子。”

    烛花爆出声响,噼啪一声。

    “你……”

    秦晚歌温顺的眼中漫上讶异,又极快消失。神色一如初时,眼梢含了妩媚风情,似乎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你说我要杀你?公子,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秦晚歌原本想问什么,那也是我想问的话。两个人的距离近至如此,而她施术时又从未失过手。可他为什么没有中摄心术,这说不通。

    丝竹乐声从未关严的窗缝漫进来,烛光下,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我不光知道你要杀我,还知道你不是什么头牌晚儿,而是杀手秦晚歌。今夜出钱买我人头的人,可比我买你出手还要阔绰。”顿了顿,越发靠近,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畔,伸手拂开她微乱的鬓发,“一句话都不说,也不反抗,是不相信我会知道这些?还是你知道,今夜你根本就跑不掉。”

    两人是暧昧的姿势,只是说出的话却一句冷似一句,像无影的剑,一柄一柄刺进她胸膛。

    此次行动隐秘,他会知道这些,只可能是暗门中有奸细出卖了她。君尧肃清暗门,用的是铁血手腕。如今又生出奸细来,着实太过危险。

    有极细的风灌进来,烛火明灭的瞬间,她先前伪装的温顺已全然不见,如他一般,唇边扬起三分莫测的笑意:“你既知有凶险,为何还来赴这鸿门宴?”

    那人似乎并不想为难她,仿佛不知刚才他若迷失在她的眼里,此时早已丧命。

    他慢悠悠收回了手,但仍是将她牢牢箍在榻上,笑得优雅绵长:“想瞧瞧今夜头牌究竟是何等美人,也想瞧瞧杀我的人会用何种手段。却没想到,这两个竟是同一人。若我早知道……”顿了顿,说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可惜,但凡你要杀的人,没有留下过一个活口。也从来没人知道你究竟长得如何模样。”

    “所以你以身涉险,不过是想捉住我?”她仍在浅笑,趁他分神的间隙,不动声色地在室内打量,大约是在想着如何才能逃出去。

    他像是看透她的心事,偏了偏头恰好挡住她的视线,更紧地贴近她,语声暧昧:“怎么,秦姑娘似乎想逃?只是,无论姑娘是这楼里的头牌,还是江湖中的杀手,都是在下花一万两买来的。这一夜春宵方才伊始,你就已经想要逃了?”

    他同她中间像隔了一层薄薄的纸,再近一分,便能肌肤相贴。

    红绡帐里,她泼墨般的情丝散在瓷枕上,微微偏了头,轻轻笑了一声:“公子这样问,是觉得我逃不掉?”

    起初我以为,秦晚歌不惜冒险接下这桩任务,多半是为了替君尧分忧,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才知,自己实在不该妄加揣测。

    在我还没看清楚秦晚歌是如何动作时,她已从绯衣公子身下挣脱开,同时又连出四五个杀招。

    她身形极快,没什么花架子,一招一式都直取要害。只是想不到,每一招,全都像打在棉花上,被他轻飘飘隔开。

    他在与她对招的间隙,甚至还有空闲嘱咐门外的侍卫,若没有他的允许不得贸然进来。

    杀手旨在杀人,无论用何种手段,只要能让人断气,任务就算完成。由此可知,拖的时间越久,胜算便越小。

    大约是觉得猎物太过棘手,再打下去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在他下一招攻过来时,秦晚歌顺势退到窗前。眼看就要破窗而出,却在距窗沿半寸时,被猛地拽回来,落入一个宽厚胸膛。

    来不及挣扎,耳边已响起低低轻笑:“常言道,礼尚往来。我既已知秦姑娘的姓名,姑娘也该问问,在下是谁。”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秦晚歌神色迷茫了一瞬,又释然,“江湖杀手的规矩,只需完成任务。至于雇主是谁,要杀之人是谁,从不过问。”

    被扼住的右腕动弹不得,她顺势用左手劈向他胸口。在他避开时,已借力跃上窗前的案几,微垂了眼居高临下凝着他:“看来,阁下那一万两白银是白花了。”

    绯衣公子垂眸看一眼已经空落的手臂,唇边笑意更浓,只是声音多了分认真:“我不抓你,你也不要逃。先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龙凤双烛淌下烛泪,火苗低微,似要燃尽。昏黄烛光越发暗淡,她却不为所动,微挑了眉:“我不觉得同你有什么话好说。”

    “起初以为,只是一只家养的小猫。原来,还带了利爪。”他似自言自语,许久,才收起轻佻,“在下姓苏,名君翮。”

    此话一出,饶是定力再强,秦晚歌也着实愣了一愣:“你姓苏?是哪个苏?”

    “同这天下一般,都姓苏。”见她终于顿住要离去的脚步,他似是满意一笑,“秦姑娘可知,太子乃是天下的根本。若将太子杀了,天下,大约是要大乱的。”

    “从来只听闻民为天下根基,从未听说过太子是天下根基。”秦晚歌敛了眉目,也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只是,天下大乱又如何?我秦晚歌只认金银,管他天下做什么?”

    苏君翮低低笑了一声,似乎自己对面的人只是与他闲话家常,根本不是欲取他性命的刺客。笑毕,又是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嘴角噙了那抹似笑非笑:“秦姑娘既如此爱财,那不如同我回太子府。无论你要什么,若我有的,便拱手送你。若我没有,拼尽性命,也会替你取到。”

    “你同才初识的女子,一向是这么说话的?”她将他的话默念一遍,似乎真的费神想了一想。在对面那双如炬目光越来越亮时,忽而莞尔一笑,眉眼间尽是芳华,“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虽是女子,可自小也算自力更生。卖身挣来的钱,我实在瞧不上。”

    “今日我杀你不得,是我技不如人。但我既接下任务,就必会完成。希望下次再见时,你我已生死殊途。”言毕推开轩窗,跃入漆黑夜色。

    “真是狠心。”苏君翮没有再追,只是若有所思地瞧着那方天地,似乎方才并未经历生死之劫,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只是你最后那番话,我求之不得。”

    自古月黑风高杀人夜,说得果然不错,四月迷迭花尽,似花似茶的香气浓郁,盈于发间久久不消。

    本以为这方幻境就此终结,我也跟着跳出窗外,等待幻境崩塌。可等了许久,却见青楼依然笙歌袅袅,丝毫不见任何异常。

    我凝神想了想,从后院转出来。

    小道尽头,一间独院的大门半开,与青楼不过两墙之隔。半大的院落中,其余几处屋子杳无人迹,只有东首那处烛火低迷,像是特意在等着谁。

    从未合拢的轩窗望去,秦晚歌果然在里面,仍是青楼里那副打扮,几步走到桌旁,自顾自倒了杯茶。刚抿上唇边,房内又响起另一道声音:“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她笑了笑,将手中的茶一口饮尽,一眨不眨地瞧着青色茶杯:“每次我出任务时,你总是会租下最近的房子等我,是怕我逃不掉,方便出手相帮?还是我死了,好替我收尸?”

    有身影从暗处走出来,青色长袍随脚步轻曳,犹如行走在缥缈云端。面上一扇同色面具,无端冷清。

    “你觉得,我是这样想的?”

    她把玩着茶杯,不置可否。

    他又走近一些,在她身上投下宽阔的影,将她尽数笼罩。只是护她在怀的,始终只有影子而已。

    “事情办得如何?怎么用了这么久?”

    攥着茶杯的手一顿,她仍是垂着眼,淡淡道:“失败了。”

    “失败了?”他似乎并不生气,在她身畔撑颐而坐,“你也有失手的时候,晚歌。”

    “那又如何?反正你也从没想过,今日一击就要将他杀死,不是吗?”她手中的茶杯置于桌前,不大不小的一声。

    他眼底似有什么闪了闪。

    天幕愈沉,夜色浓重,烛光恍惚。

    “从前我总是想,成婚那天究竟是什么样子。凤冠霞帔一定很美,合卺酒一定是陈年的女儿红,龙凤双烛一定会一燃到底,娶我的男人,我一定很爱他。我会很开心。”顿了顿,她自嘲般摇了摇头,“可今夜坐在喜榻上,我很不开心,偏偏还要做出一副开心的模样。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还是不开心。”她说着不相干的话,兀自笑了笑,“不过为了暗门,这也没什么。”

    他不说话。

    像是知道得不到回答,她又笑起来:“只是师兄,今夜同苏君翮竞价,又是为了什么?”

    君尧近在咫尺的面容渐渐清晰,却辨不出表情。

    她微微抬眼,目光如炬,直烧到那人身上:“是不相信我能杀了他,才临时出此下策想将我召回?还是为了有趣,想要摘青楼的头牌试一试?”

    他却不看她,眼睛望着窗外暮色,答非所问道:“晚儿?你大可再选个更俗气的名字。”

    “世人大都庸俗,我若选得清雅,只怕没有人来摘牌子。倒不如艳俗一些,不是正中你们下怀?”茶杯在手中转了个圈,再抬眼时,复又笑意盈盈,仿佛方才的质问只是一时兴起。许久,才漫不经心问道,“若是今夜,师兄叫价叫赢了,又待如何?”

    “若我赢了?”君尧这才抬眸回望,眸中映出她身上的喜服,一字一字说得认真,“自然,不会让银两白花。”

    月白风清,良辰美景。古朴内室,灼灼红妆。

    秦晚歌眸中现出惊讶神色,红晕自颈项一寸一寸染至眼尾,化作真心实意的笑意。

    君尧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复又停住:“你是同我回去,还是打算住在这里?”

    她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踩在他走过的青砖上,眸中似有万千光华,连声音都压得柔软:“师兄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又是分毫不乱的脚步,似乎每一步都经过丈量一般,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几步就跨出了门槛。

    这是一个有心事从不写在脸上的姑娘,受了再重的伤,哼都不哼一声,却会把心事全都告诉他,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只是她坚强了太久,偶尔的柔软,就没人肯相信。

    任务失败,许久没有八卦的暗门中人再次沸腾,有人说猎物实在太过厉害,亦有人说对方是个多情公子,同秦晚歌一见钟情,被她故意放走。也有人说,秦晚歌生了二心,要归顺朝廷。

    但是,无论传言如何漫无边际,当事人却全不在意,连门主君尧也不甚在意,只是重罚了两个传话的杀手。自此,门内再无人敢提及此事。

    事实证明,不管哪个组织,都靠八卦而活,世人都有一颗八卦之心,杀手也不例外。

    君尧虽未再提过刺杀苏君翮一事,秦晚歌却不死心,大约在她的一生中,三更想让谁死,那人绝对活不过五更。她是君尧最得意的弟子,暗门最优秀的杀手,如今出现这样一个人,于情于理,她都不可能放过他。

    之后的景象快到让人不可思议,但基本反应了一件事情——杀人,各种各样的杀人手法,却一一未果。行刺、下毒……无论秦晚歌用什么方法,总能被苏君翮轻易化解,就像初见时二人交手,他总能轻飘飘地躲开她致命的杀招。

    照理说一国储君,如果知道江湖第一杀手将他视作猎杀对象,就算不至于闭门不出,但出门时多少也要多带一队侍卫。然而苏君翮就像故意给秦晚歌机会似的,日日施施然招摇过市不说,每次打赢秦晚歌,甚至还要问一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回应他的往往是当胸一剑。

    我着实不明白苏君翮到底是怎么想的。

    纷乱的画面停在五月十七,月夜,王都东门。

    秦晚歌夜中出行,刺杀邻国使者。本该是万无一失的任务,却因有人告密,派去的四个杀手全部丧命,只余她一人死里逃生。饶是身手如她,肩上仍被刺了一剑,伤口深可见骨。她写信给君尧,当她浑身是血赶到王都时已是深夜,夜中城门守卫森严,若是这副模样进城,必会惊动守夜的侍卫。

    身后追兵紧追不舍,连夜赶路又身负重伤,她再没什么力气,靠在一处偏僻城墙不停地喘息。许久,才慢慢坐下来。

    墨色的天边响过炸雷,落雨打着落叶纷纷落下来。血水混着雨水从她的衣角淌下来,蜿蜒成一片淡色的水潭。

    灰鸽抖着翅膀落在她手上,她慢慢抬头,握紧回信,借着城墙上的火光看清薄纱纸上一行苍劲有力的字。

    “速回。告密者,杀。”

    却未问及一句她的伤势。

    水渍漫上墨迹,乌蒙蒙的一片。良久,她抬手捂上眼睛,淡淡笑了笑。

    从神情上很难分辨秦晚歌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只好再次将自己代入她,前思后想,若我身负重伤,前路生死未卜,而心里的那个人只关心任务是否完成,内奸是否除掉……

    那种心情,大约是心死后,连求生的欲望都不会再有吧。

    哀莫大于心死,从君尧派她去杀苏君翮那一日,她就该知道,他心里在意的,从来都不是她。

    远处有马车疾驰而来,隐约伴着刀光剑影,像是一路追杀她而来。她靠在城墙边缘,已不想再动半分,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车辙止,脚步声响,雨势乍停。

    她拨开额前凌乱的发丝,油纸伞下,月白长袍染了半片水泽,苏君翮漠然站在她面前,一贯带着笑意的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四周是被隔开的泠泠雨幕。身后有小厮不放心地跟上来,小心翼翼唤一声太子,被他冷冷一眼,吓回了车上。

    “是你?你是来杀我的?”她的声音和着雨声,带出些湿意,“我杀了那么多的人,早该想到,有一天也会被人杀死。只是,我没想到,那个人是你。”她哂笑一声,“也好,此时杀了我,你便再无后患。”

    止住她话头的是他的手。夜行衣毫无预兆地被扯破,白瓷一般的肩头上露出深深浅浅几道旧疤,被仓促包好的伤口仍在渗血。他面无表情瞥一眼,在秦晚歌出手挡开前又快速合上,眸中浮起森然冷意:“你经常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她微微抬眼。

    他居高临下望着她:“你是不是很想杀我?”在她不解的目光中,他又道,“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何谈杀人?”

    雨势渐大,水潭没过白底云靴,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泛白,下一瞬,已将她打横抱起。

    从她错愕的神色就能看出,一定从没有人敢这样抱过她。可毕竟在腥风血雨里摸索惯了,饶是这样,她也只愣了一瞬,便要挣扎。

    “别动。”像是知道她要做什么,他的手揽得更紧,可脚步却未停顿半分,“要是不想从此再也拿不起剑,就乖乖跟我走。”

    太子的马车驶进王都自然无人敢拦。车夫把马车赶得飞快,一路行至太子府时,早有太医候在门口。

    苏君翮先一步下车,进府时回头瞥一眼紧闭的轿帘,只留下一句“好好诊治”。

    大约是伤得颇深,婢女从寝殿中端出第五盆水时才见清澈。

    太医战战兢兢地换了药,战战兢兢写下药方,战战兢兢地对外间始终无言的太子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姑娘的伤势虽重,但未伤到筋骨,目前已无大碍。只需卧床静养数日,按时服药,再配合饮食调养便可痊愈。”说道此处,微微停顿,小心翼翼地打量太子的脸色,“只是这疤……”

    太子淡淡瞥眼。

    太医吓得立刻跪倒在地,瑟缩道:“老臣定会尽力医治,只是伤势拖得太久,伤口又颇深,只怕,只怕……”

    笼着薄纱的榻上,响起淡淡的一声:“大夫不必自责。不过是不打眼的伤疤罢了,无妨。”

    吓坏了的太医被婢女带去煎药,临别时千恩万谢。

    殿内唯余错金螭兽香炉青烟袅袅,隔了一盏鸳鸯戏水的屏风,上面投出个模糊光影,是苏君翮手里握了卷书端坐在案几旁,兴起时,还提笔写上几行字。

    屏风后秦晚歌躺在软榻上,瞪大了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七岁起她就活在刀光剑影里,大大小小的伤受过无数,从最初撕心裂肺的哭喊,到后来哼都懒得哼一声。今夜的伤不轻,也算不上重,却从没有像今天这般被如此妥帖地安置。

    她抬头望了一会儿挽起的素色帷帐,勉强坐起身,伸手去探床头倚着的剑。

    “打算去哪儿?”数尺外,看似读书读得认真的太子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说话时目光从书页上淡淡瞥过来,“今夜你就歇在这里,哪儿也别去。”

    她握着剑的手一顿,复又安安心心地躺回去,半倚着瓷枕,似是想到什么,又撑起身子坐起来:“你让我在这里养伤,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屏风外书册翻过一页,淡淡一声笑:“你大可以试试看。”

    庭院的塘里懒懒浮了一塘睡莲,寝殿里一片安逸美好,美好得就像两人本不是仇敌,而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就连她之前对他使出的那些杀招,都似梦境一般。

    梆子声响过三更,约莫是躺得太久,也约莫秦晚歌实在不习惯这样平和的气氛,终于在桌上的茶换了第三壶时,起身下床。

    苏君翮终于从书卷中抬起头,又不知从哪里提了两壶酒,像是为了给这夜再添些华彩,甚至还心情大好地推给秦晚歌一壶。

    她握住上好的白釉壶,露出困惑的神色:“你给我喝酒?是嫌我伤口好得太快?”

    他在她身侧坐下,眼风睨过来,自带风流:“怎么,不敢吗?”

    这是一个向来我行我素惯了的姑娘,虽然之前太医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休养,却也抵不过苏君翮这一句激将。平日她便经常同杀手们饮酒,被戏称千杯不醉,更何况这区区一壶。

    她像是赌气似的提起壶柄,却在酒入口时,没表情的脸皱成一团:“这是药?”

    他低低笑一声,也就着手边的杯喝下一口。

    她蹙眉:“你骗我。”

    他得逞似的轻笑:“我骗你什么?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说过壶里装的是酒。”

    她眸中陡现恼怒,转身就要把壶里的药倒掉,一只手却已先她一步,将酒壶按住:“就算再苦,今夜你也要陪我喝一杯。”

    她身形一顿,觉得既好气又好笑:“为什么?难道因为你是太子,便可以不讲道理?”

    “我是从不讲道理。不过今天,还真有道理可讲。”幽幽烛光下,他眼中尽是桃花,“今天,是我的生辰。”

    彼时,夏树繁茂,月影单薄,太子府偌大的寝殿,只余他们二人对影无言。

    一朝太子的生辰,本不该如此冷清。

    倒药的手一顿,她敛了眉目重新斟上一杯,望着那杯中的苦涩,犹豫很久,还是一口喝下去。

    “你还有生辰可过,真好。”她轻声细语,竟是羡慕的模样。

    “好?你觉得,这样是好?”他笑起来,“那你知不知道,这生辰背后,又是什么?生我时,我母妃难产而死,从此之后,我再没有生辰可过。”

    她眸中闪过复杂神色。

    “如今,边疆蛮夷来犯,朝中武将专权,父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多少人对这皇位虎视眈眈。而我想一心一意对她好的女人,却无时无刻不想杀了我。”他将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微微偏头看她,“所以你还觉得,这样是好吗?”

    “好与不好,不全都是亲身体会过才知道吗?”她撑着腮,淡淡笑了一声,“你有父王,有母后,有人陪你过生辰。可我,连自己生在哪一天都不知道。从小便只有我自己一人,是师父捡到我,把我养大。如今连师父都已亡故,只剩……”

    眼中的回忆在顷刻间褪尽,其余的话都化在微凉的夜风中。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有人只苦一种,有人种种都苦,实在无法相较。

    浮光掠影,几缕月光洒在暗色的地砖上,他放下杯,手指握上她执酒壶的手,沉沉看她:“以后,你便和我生在同一天,晚歌。”

    我曾听过一句话,大约是说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之类的。秦晚歌无父无母,太子便赐她跟自己同一天生辰,这是莫大的殊荣。保不准两个人的生辰宴办在一处,秦晚歌还能沾太子的光收些大礼什么的。

    无论如何看都是一件好事。

    但我着实把世间幻想得太美好,因为下一瞬我便看到,趁苏君翮在殿外吩咐婢女再弄些下酒菜时,秦晚歌神色淡然地摸出袖中的瓷瓶,打开瓶盖,把里面的粉末倒进苏君翮的杯中……

    这个雨夜,他救了重伤的她,又带回府中,甚至让她睡在自己的寝殿,无异于亲手种下了巨大的食人花,稍不小心,便会被残忍吞噬。本以为苏君翮做的这些,是个女子就会有所动容,可我忘了,秦晚歌首先是个杀手,其次才是个姑娘,苏君翮为她做再多,可她仍然记着自己的使命——她是个杀手,面前这个因她伤势而担忧的俊朗男人是她的猎物。

    眼下是杀他的大好机会,她没有错过的理由。

    之后的事情会如何发展,我也着实猜不透。但我希望苏君翮没有喝下这杯酒,他不应该在这时候死去,更不应该死在秦晚歌的手中。但上天听不到我的祈祷,因下一瞬我便看到,回来后的苏君翮,仰头便喝下杯中酒,就像他救下她时,毫无犹豫。

    因他不相信,坐在他身边的绝色姑娘,会在这种时候出手害他。

    陆

    实在不知秦晚歌下的是什么毒。

    三更鼓声落,苏君翮除去眉眼有些醉时的惺忪,几乎和平日别无二致。眼见壶中酒一点点见底,而苏君翮大有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一向从容的秦晚歌终于有些坐不住,在他下一次倒酒时,端过酒杯,就着透亮的灯火不动声色研究。

    “你在等什么?”他换了只杯子斟酒,送到唇边时,眼风淡淡扫过来,“在等杯中的毒发作,好替我收尸?还是怕万一出错,在我身上补上一刀,确保万无一失?”

    她眸中有什么闪过,又极快镇定下来:“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在他面前,她总会失算。

    “是真的听不懂,还是装不懂?”酒杯置在桌上,不轻不重的一声,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里漫上讽刺,“起初我觉得,你就算是块冰,我也总能焐化。如今才知道,什么是铁石心肠。”嗤笑一声,“我早该想到你动的是什么心思,平日的你,哪有这样温顺。

    她的唇边漾出笑意,放在膝头的手却在抖:“你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

    “断肠草,中毒者四肢无力,腹痛不止。半个时辰后,暴毙而亡。”望着她眼中闪过的震惊,他淡淡笑了笑,“这种毒千金难买,你对我倒是舍得。”

    不知是醉意还是其他,隔着半张圆桌,苏君翮眸色蒙眬,撑着腮一字一字问得认真:“你,就这么想要了我的命吗?晚歌,若你真的想要,我便把这条命给你。只是这样,你会高兴吗?”

    彩色的画卷终止在这最后一句。

    我不知道苏君翮是否真的对秦晚歌动了心,但一个终要坐拥天下的男人,对一个想要杀死自己的女人一忍再忍,甚至还故意露出破绽只为她能杀他,除了他喜欢她,我实在想不出第二种可能。而我也想不通,为什么苏君翮喝了毒酒,却还能安然无恙。

    幻境没有给我太多思考的机会,顷刻间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七月初四,合欢开,万里无云。

    边疆蛮夷大举进犯,太子领兵出征,前线捷报连连。王都中一派喜气洋洋,连素来冷漠的暗门都少了些沉重,洋溢出几分暖色。

    秦晚歌的寝居迎来访客恰是傍晚时分。彼时残阳如血,窗格子外头幽幽落下几片合欢,窗下一张青玉案几,几本翻开的剑谱,半壶凉茶,她手里握了方锦帕,倚在一旁拭剑。直到杀手十七单膝跪在她面前,她才略略抬眼:“何事?”

    十七面色如死人一般灰败:“在下有要事,求晚歌大人帮忙。”

    她将剑置在一旁,笑着说道:“是多要紧的事,值得你行这样的大礼。”

    “关乎性命。”

    秦晚歌唇边的笑意顿失。

    暗门中的杀手一向以数字命名。至于十七,她虽与他交情不错,但他们这样的人,向来独来独往惯了,实在不知有什么事能求到她的头上。

    待她取了只空杯过来,十七仍然跪在原地:“求晚歌大人将我贬为死士。”

    秦晚歌愣了一愣。

    暗门有三大分支,杀手、死士、枢密。杀手负责暗杀,枢密负责情报,死士一生通常只执行一次任务。任务机密艰难,且有去无回。

    “为何?”

    “为了十三。”

    “是……前次死了的十三?”

    十七眼中似有痛色,点头称是。

    当十七一件一件脱下衣服时,我几乎以为他要色诱秦晚歌。但秦晚歌是何许人也,暗门的第一杀手,前门主最得意的门生之一,君尧的小师妹,若真能被十七色诱,就不会对苏君翮一再下杀手。

    待他只着中衣时,我方才明白他脱掉衣服的缘由——十七,原是个女子。

    暗门中门规有三,其一便是不收女徒。除了秦晚歌是前门主亲手所教,其余一概是男儿身。

    秦晚歌眸中微动,十七穿上外衫,远目窗外流云:“晚歌大人,有个故事,不知你想不想听?”

    十三和十七生在江南小镇,家中皆是务农。因两人住家颇近,自小便是青梅竹马。十四岁时,镇中的富商看上十七,要娶她做十九房小妾。十七家中不从,富商便打死她的亲哥哥,深夜抢亲。十三听说后,趁夜杀了富商,带走了十七。富商家大业大,将此事告知当地知县,官府立刻派兵通缉。走投无路之下,十三带着十七投奔暗门。

    但是暗门门规在上,二人为了死生相随,十七执意女扮男装,顺利留在暗门中。此后种种,如先前所见。十三因任务而死,十七不愿独活。

    暮色渐沉,远处已有楼宇掌灯。

    离开前,十七道:“夫妻本就该同生共死,只是如今,我已无力回天。十三死之前,让我一定要活下去。”忽地,她哂笑一声,“可是他死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死了,我该如何活着?晚歌大人,若有回旋的余地,离开这里,离开暗门。不然,不知道哪一次的相见,就是诀别。”

    手下一顿,锋利的剑刃割破锦帕,在雪白的指尖上划出一道口子。秦晚歌怔怔看着冒出血珠的手,许久,淡淡开口:“你今日所求,我会同门主商议。一定如你所愿。”

    我想这番话一定戳到秦晚歌的痛处。她将自己锻炼得这般强大,只为了能在危难时守护君尧。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若她守不住,又该如何。他做多少让她伤心的事,她就为他找多少借口。君尧待她如何,她不是不懂,只是,她想再试一试。

    便笺在一炷香后递到主厅。戌时三刻,待她到后山时,君尧已经等在那里。

    天边挂了轮极弯的月,他站在墨色的树影中,手正抚上一株仗高的树,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