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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看去,上面似有被剑气划破的剑痕。

    她快步走过去,却在他身前堪堪停住,几经犹豫,才换上波澜不惊的步伐,一步一步,行至他身后。

    他未回头,声音含了一味笑:“这么急找我出来,是何事?”

    “师兄。”她从背后抱住他,脸颊紧紧贴上他的后背,一如他还未接手暗门前,两人练功时的情意缱绻,“带我走,好不好?”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他回过身来,抬手拂开她额前鬓发,眸中似有缠绵月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想走到哪里去?”

    她唇边惯有的笑意不再,淡色的唇有些泛白:“哪里都好,离开暗门,离开王都,这辈子都不要回来。”

    夜风带起树叶轻响,他凝目看她,说起不相关的事:“旧王病重,新帝尚未登基,暗门在朝中才稳住根基。若我此时离开,待新帝上位,要做的第一件事,你猜猜看,会是什么?”

    她抬眼,蹙眉道:“重振朝纲,清除旧党。”她不是不懂,暗门中千余人的性命,他怎能残忍撇下。只是她舍不得他,又如何能眼睁睁看他重蹈先师的覆辙。

    他颔首道:“晚歌,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太子在位一日,我便要守着暗门一日,它不能毁在我手里。”

    不知是否是我多心,可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就像一道暗杀令。

    当初谁下令要杀苏君翮,其实太好推测。除了党派之争,再不做他想。既然君尧肯接下这桩任务,已经表明他的立场。而苏君翮,简直就像横在她跟他之间的绊脚石。

    秦晚歌的世界本就简单得可怕,从前只有师父和君尧,后来师父已故,便只剩下君尧。这是她最重要的人,她要守护他。

    蛮夷驱赶出境,太子在国界驻军三月。当她披星戴月赶到前线时,却恰好遇到敌军细作突袭。宽大的军帐前,苏君翮护她躲过细作的攻击,目光沉沉看着她:“你从王都赶来,只为了杀我?一月的风雨兼程,你的伤好彻底了?”

    她不说话。

    苏君翮眸中浮起冷然神色:“天下三百六十行,你为什么偏偏要做杀手?”

    她一招隔开他的手,剑出鞘,寒光泠泠:“太子高高在上,哪里懂得世间险恶。有些人生来衣食无忧,有些人唯有用性命才能换来一隅安稳。我五岁父母双亡,流落街头险些饿死,幸得被师父所救。六岁开始习武,一天只能睡两个时辰,手臂断过三次。十四岁时,杀了第一个人,隔天杀了第二个。后来……”她嗤笑一声,“后来杀的人太多,已经不记得杀过多少人,只记得血溅到脸上的温度。再后来,连这温度都忘了。太子殿下,这些事情,你可曾经历过?”

    边关夜晚深寒,四周杀伐不断,却挡不住他疾走向她的脚步,而后伸臂,将她拥入怀。

    她下意识挥剑去挡,他却不躲不闪。她一愣,收势已是不及,剑尖划破他的衣袖,擦着手臂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他却全不在意,将她用力拥在怀里时,剑刃又刺进半寸,他只是闷哼一声,覆在她耳畔,嗓音喑哑:“送你去做杀手的人,真是狠心。”

    她握紧剑柄,手抬了抬,终究没有推开他。

    月影沉浮,他的唇贴近她的脸,却又在触上时堪堪停住:“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荣华富贵你不稀罕,太子妃的名号你也不稀罕,唯有给你一世安稳。只要有我在,定会护你周全。我二十又三,府中内侍十二人,婢女十六人,管家一人,无妻无妾,你若肯嫁我,当是我唯一的妻。”

    过去的二十年,所有人都同她说,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很漂亮,却从没有人问过她到底要什么,没有人问过她是否真的喜欢做杀手。当然,只要是正常人,就不会喜欢做杀手。苏君翮为她绘下美好蓝图,只要,她肯答应下来。

    火光映在她漆黑的瞳中,像燃了簇希望的火:“我满手鲜血,罪孽深重,太子殿下,你确定要我这样的人?”

    他将她拥得更紧:“晚歌,你杀我几次,我便救你几次。你的罪孽,我与你一同偿还。”

    古往今来,位高权重之人口味一向与众不同,就譬如我的几个哥哥,有的偏爱伶人,有的独爱舞姬,甚至有一个喜好男风……苏君翮爱上秦晚歌,在我看来,大约也只是一时兴起。毕竟不是谁都能有幸遇到如此绝色佳人,身手又好,还不贪图他的权贵。想要占为己有,也是情理之中。至于娶她,我相信只要当今皇帝有一口气在,就不会同意自己的儿子娶一个杀手为妻。

    可当我看到一院赤金白银的聘礼,才知道自己还是太过天真。

    向来肃静的暗门,一时热闹非凡。人人都说当今太子瞧上了暗门第一杀手,不惜重金下聘。而门主君尧亲自出门相迎,收下聘礼,只等秦晚歌归来商议。

    堂下十里红妆,门厅主座高悬,君尧撑腮懒懒倚在上首,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中青瓷盏中的茶水。

    任务归来的秦晚歌更衣都来不及,一路匆匆而来,却在厅堂前生生顿住脚步,换了不紧不慢的步调,跨过门槛,行过吉祥如意,行过香炮镯金,行至青衣的男人身前,澄澈的眸子自竖着红绸的锦盒上扫过,淡淡笑起来:“太子好大的排场。”

    “你猜,他是怎么下的这聘礼?”碧色的茶汤浮浮沉沉,君尧漫不经心道,“他对圣上说,暗门如今不同往日,要想把暗门完全握在手中,亦强亦弱都不可行,最好的方法,是跟暗门联姻。把门中最重要的杀手收入囊中,方是上上之策。”

    顿了顿,他垂眸看她:“晚歌,你说,那暗门最好的应对之策,又是什么?”

    她唇边攒起笑意,眼中却似蒙了尘的明珠:“主上觉得,晚歌应该如何?”

    他只看着她:“晚歌,你若不想嫁,我不会逼你。”

    没有犹豫,没有挽留,没有比这更伤人的话。

    窗外几只夏蝉声嘶力竭,偶有风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师兄,你收下聘礼的时候,不就已经笃定,我会答应下来吗?”她半弯下腰,轻轻抚上一对龙凤锦被。

    “我一直以为,只要足够强大就能够守护重要的人,于是我拼命练武,接最棘手的任务,只希望有一天……”她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如今方知,哪怕无坚不摧,也会有软肋。”又缓缓站起身来,自嘲般摇了摇头,“入暗门的那一日起,我连命都是门主的,就算门主想要我的命,也可以直接拿去。更何况,是结亲这等小事。”

    她的目光一寸一寸从红得刺目的彩礼,移到青色的长袍,最终停在那毫无温度的银色面具上,许久,弯眉浅笑,仿佛从前说出要他带她走的话,都是戏言:“晚歌——但凭门主吩咐。”

    柒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

    杀手的世界向来聚少离多,每次见面都可能是永别,所以杀手大多单身,直接导致这个行业也成为成婚率最低的职业。难得出了这样一件喜事,还是嫁给当今太子,暗门上上下下无不喜气洋洋,一向挂惯白绫的门堂都悬起大红的府绸。

    而秦晚歌的房门却始终紧闭,连前来量喜服的绣娘都没能踏进房门一步,捧着红绸战战兢兢地在门口跪了三日也毫无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回禀自己办事不利。

    听说苏君翮知道后,也未动怒,只是吩咐绣娘每种尺寸的喜服都做了一套。

    秦晚歌曾说过她无数次期盼过大婚时的样子,漂亮的喜服,燃不尽的龙凤双烛,爱她的如意郎君。

    只是,她嫁的那个人,她不爱他,而她爱的那个人,却亲手送她出嫁。

    更何况君无戏言,事已至此,再没什么回旋的余地。

    就在我以为接下来会再次看到喜堂的时候,铺遍红色的暗门门楼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扭曲,天地缓缓颤动,像失了油彩的残砖断瓦,在我眼前一片一片剥落。我在震动中勉强跑到一块空地,才刚刚站稳,眼前的地砖却裂开寸长的口子。

    起初我以为,施术者只是为了让我看尽这段时光,还满心欢喜地等待幻境结束,我便可以回到大燕。

    但我忘记一件事情,若是施术过程被打断,那幻境也会因此错乱扭曲,而施术者身死,身处幻境中的人也将被幻术一同摧毁。

    如今这般,想来是施术人已经受了伤,而且是不小的伤。

    大地不断震动,其中裂痕像头睡醒的猛兽,逐渐张开血盆大口。远处大片大片的墨云正沉沉压过来,我拼尽全力奔跑,也跑不过幻境崩塌的速度。

    手心沁出薄薄的冷汗,两条腿像灌了铅一般寸步难行,我扶住膝盖喘着气站定,刚想找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略作修整,眼前忽有黑影闪过。片刻后,一道墨发玄衣的背影,施施然立在我身前。

    一瞬,两瞬,幻境倒塌的轰鸣声像是消失一般,天地彻底陷入静止……

    “师父?”我惊叫出声,想扑过去,却扑了个空。很快意识到,这不是师父,只是他化出的幻象。他施术将自己的幻象植入幻境,如今才得以见到他。

    “别乱跑,跟着我。”祁颜连头都未回,简单嘱咐过后,从袖中捏出一张纸符,低声而快速地默念。

    片刻后,符咒竟像有生命一般,浮空停在他指前,蓦地飞向半空,化作一座木桥,横在几乎要将我吞噬的裂缝上空。

    幻境中的事情很难用常理来解释,我不知道这桥因何而化,就像我同样不知道师父是如何闯入这幻境的。

    还未等我细想,祁颜已道:“跟我走。”

    庙宇楼阁一处一处坍塌,祁颜将我引上木桥,又划出一张木质屏障,确定飞石完全不会伤到我,这才转过身,微微垂头,平日温润的眉眼里含了一味难得一见的严肃:“阿潋,你是不是又调皮了?”

    我激动得快要哭出来:“师父……”

    日月可鉴,幻境不是我误闯的,施术人也不是我伤的,我何其无辜啊!

    “真拿你没办法。”他看了我一会儿,无奈摇头,“好了,别怕,有我在。”

    算起来,上次依明宫一别,我与他已有数月未见。可现在着实不是叙旧的好时机,只因方才还完好无损的屏障上面,已经现出细小的裂痕。

    祁颜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皱眉道:“在这幻境里,我能力有限,只能保你这一时,若是幻境完全崩塌,不知我……”

    我的心蓦然一沉。

    他微微敛目,手指似想搭在我的发顶,抬起来,方才想起他只是片幻影,复又放下去:“别怕,阿潋,总会有办法的。”

    虽知这只是安慰我的话,但多少让我心安。

    不知哪里传来野兽般的嘶吼,随之而来的,是幻境一寸一寸崩坏,连祁颜的幻象都逐渐模糊。我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只能小心翼翼躲在屏障后,尽量让自己不变成负担。

    须臾,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手指在胸前快速结出复杂夹印:“有办法了。阿潋,闭上眼睛。”

    我依言照做。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才惊觉四周扰人的声响全部消失。

    “祁颜?”我试探唤他,却没有回音,只好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残垣废墟不见,木桥屏障不见,祁颜的幻影亦不见。

    目之所及,彻底化为黑暗。

    8

    我在原地慢慢坐下来。

    自从来到大燕,此类险情遇得太多,不至于坦然处之,至少比初次遇到时冷静很多。

    祁颜说他会想办法,虽然自我初识他时,他便言出必行,但今次状况着实不同。他远在大周,而我在大燕,即使他本领通天,也不可能跨世来救我。

    几番折腾下来,我早就精疲力竭,刚想趁机养养神再作打算,天地间却陡然劈出一道业火,自地底而上,熊熊燃至天际,将四周黑暗一寸一寸吞噬,顷刻间亮如白昼。

    我被刺得睁不开眼,只觉得天旋地转,待到再能视物时,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我仍然躺在床榻上,连薄被都是贺连齐离开时帮我盖好的模样。唯一与睡前不同的是,屋里不知何时多出两个人。

    绯衣的秦晚歌施施然立在窗下,近前站着只披了外衫的贺连齐,手中握了柄泛着寒光的剑,剑尖抵在秦晚歌心口。衣料与铁器相接处却燃着一簇幽蓝的火焰,无风自动。

    我陡然瞪大了眼睛。

    流光剑。

    一直被贺连齐妥帖带在身边,我以为只是包着块破布的废铁,竟然是流光剑。

    玖

    古籍中说,流光剑是百鸟的梦境所化,能破开所有幻术。剑身通体青白,唯有剑尖雕一簇幽蓝色火焰,剑出鞘时,会从内里燃起来,全凭火焰将幻境燃尽吞噬。

    我仍沉浸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倒是秦晚歌先看到我,悠悠笑道:“沈姑娘醒了。”

    蓝色火焰陡然颤动起来,贺连齐仍执着剑,却极快地回头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才皱眉道:“有没有伤到哪里?”

    因幻境中的我像是倒影一般,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如今突然有了重量,倒是不大习惯。

    我试了几次,终于勉力撑起身,冲他摇了摇头。

    “我早就同公子说过,我并无加害沈姑娘的意思。公子不但不信,还对我出手,险些就害了沈姑娘的性命。”秦晚歌施施然将手抬起来,朱蔻的手指将剑尖弹开,霎时便有鲜血淌下来,她低头看了一眼,全然不在意地啧啧两声,“公子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贺连齐的眉头皱得更深。

    我沉沉看着秦晚歌,幻境里的那些,足够让我看清眼前这个姑娘。她有一颗比谁都细腻的心,如今这般没心没肺,只因伤得太深,习惯伪装自己罢了。

    起身下榻,我走到她身前,按下贺连齐执剑的手,凝目看她:“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她愣了一瞬才意识到我在说什么,苍白的脸上现出回忆的模样,牵唇笑了笑,“后来也没什么,不过又是一次洞房花烛罢了。怎么,沈姑娘像是很有兴趣?若是有兴趣,我不介意再造出一个幻境。”

    她云淡风轻说出这样的话,可我却知道,言语越平淡,现实就越撕心裂肺。

    想来贺连齐也一定知道施术者毁,幻境中人亦毁,同秦晚歌交手时终是有所顾忌。她胸前的伤口很快干涸,绯衣上只剩一道暗色的血痕。我将目光重新对上她的眼,正色道:“你把我封在幻术里,不是只为了让我了解你的情史吧。”

    “情史”这个词让她有片刻的愣神,她偏头想了一会儿,很快坦然点头:“你说得不错,我是另有目的。大婚之夜,有一个人同我说,能让我彻底离开大齐,代价是余下半生的性命,我答应了。可我现在后悔了,我想回去,再看一看他。”

    我愣了愣:“看君尧?他为了暗门送你出嫁,你好不容易逃出来,如今又要回去,只为了看一看他?”

    “沈姑娘,世间诸事,并不是你想的这般简单。”她懒懒打了个哈欠,仿佛今晚的一切,全是她一时兴起,只因有趣才造出了困住我的幻境。只是离开时,她忽然在我身侧站定,睨一眼始终蹙眉盯着她一举一动的贺连齐,轻声道,“他是真的在意你。你被困在幻境里时,他恨不能一剑刺穿我的喉咙。”

    我的脸,蓦地烧起来。

    拾

    在幻境中看尽十余年的光景,大燕不过才是亥时。秦晚歌走后,房间里一时静极,我抹了把额头上已经风干的冷汗,头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已不记得这是贺连齐第几次救了我,道谢的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没什么新意。

    我干咳一声,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深深颔首,只差将头埋进胸口,低声道:“这么晚,你不回房休息吗?”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音。

    我又将头抬起来,却见贺连齐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桌旁,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打算。

    贺连齐的性子我着实捉摸不透,只好抿抿唇,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他抬手倒了一杯凉茶,答非所问地道:“秦晚歌这桩事,你如何打算?”

    原来这就是秦晚歌囚禁我的理由,她想回大齐,只为了再看心上人一眼。

    我不是不能将她送回镜中世界,只是她放不下君尧,又逃了当今太子的婚,回去怕是凶多吉少。若她回去能跟君尧远走高飞,那我算是半个红娘。若苏君翮因逃婚迁怒于她,那我只能算半个杀人凶手,我又怎能忍心眼睁睁看她送死呢?

    送还是不送,这真是一个难题。

    “让我猜猜你是怎么想的。”桌子那头,贺连齐漫不经心转着茶杯道,“你想送她回去,但又怕害了她,于是心中百般纠结,却又无法做出决定。”

    “你怎么知……”瞥见他一副心知肚明的神情,我咽下后半句话,故作强硬道,“是又如何?”

    他揉了揉额角,一副头疼的模样:“我发现你这个多管闲事的性子……”

    料想他说不出什么好话,必定又是百般嫌弃我,心头一时腾起不少委屈,只好佯怒道:“怎么?”

    他的眼风淡淡睨过来,墨黑的眸子里含了丝笑,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撑了腮,若有所思道:“深得我心。”

    今夜的贺连齐不同寻常。

    很不同寻常。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未合拢的轩窗被吹得吱呀作响,我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去关窗,身后响起他喑哑的嗓音:“你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我“啊”了一声,抬手握上窗边:“说什么?”

    他的声音一向很好听,在静谧的夜中便更加好听,尤其是微微上挑的尾音:“譬如今夜在快活楼的时候,秦晚歌说,我是你的心……心什么?”语声里全是戏谑。

    我脚底跌了一下,险些摔倒,却被一双手妥帖扶住。那双手骨节分明,搭在我的肩膀上,在我站稳后却没有立刻放下来,而是微微用力,将我转过身来。他垂眼看我,像是蛊惑:“阿潋,她说的,到底是什么?”

    我装傻道:“啊,她有说什么吗?”低头将鬓角的几丝发别至耳后,“时间过得太久,记不清了。”

    他嘴角轻轻勾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进我的眼中,在我不自在地别开眼时,蓦然贴近我:“那你今夜对我做了什么,是不是也忘记了?需不需要,我提醒你?”

    我的心跳得厉害。

    这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过去我的哥哥们同我讲他们的情史,多是哥哥们先告白说“我喜欢你”,姑娘们会娇滴滴地回答“我也喜欢你”,然后顺理成章在一起,如今却是反过来。但想来想去,我是一个公主,既是公主,注定要掌握绝对的主动权。

    凛冽空气带着薄热闯入我的鼻息,手心不知什么时候沁出冷汗,我强迫自己直视他,想云淡风轻说出这些话,可开口时却发现声音抖得厉害:“我想跟你说的是,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很开心。可是后来,你不告而别,我很害怕,害怕从此再也见不到你。看到你去找慎娘的时候,我又很难过,以为你终于找到了心爱的姑娘,我……”心底一阵一阵涌起酸楚,被我努力压下去。

    我从没有害怕失去什么,只因世间诸事对我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就算我独自一人在大燕的这些时日,也都熬了过来。唯有遇到贺连齐,他在身边时,我才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一想到要失去他,只要想到失去他……

    我不想失去他。

    我努力绽出一丝笑,尽管我知道,这笑一定比哭还难看:“你想听的是这些?还是别的什么?”

    青石砖上的剪影随着烛光不住跳动,身前的贺连齐微垂了眼,看不清神情。我一时冲动说了这番话,如今才猛然清醒过来,有些后悔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不像别的姑娘那样通情达理?其实我……”

    “没有,我从没有觉得你幼稚。”他的眉目总算柔和,出声打断我,“相反,你太喜欢逞强,有时候会让我心疼。”

    我蓦然抬眼。

    攥着我肩膀的手指越来越紧,却又忽然松开,下一瞬,他已伸手将我揽入怀中。

    着实没有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我吓坏了,惊呼一声:“贺连齐,你这是做什……”

    “有我在,你永远不需要逞强。阿潋,我想带你看遍江南烟雨,大漠飞雪,走遍所有你喜欢的地方。只是如今我……”

    说到此处,他微微停顿,我能感觉到他胸腔剧烈的跳动。

    我的身体已僵硬到不能动,缓缓吐出从方才起就屏住的气息,却连说话也是不能,生怕开口时会打碎了美好的梦。

    他像是感受到我的紧张,用手臂将我拥得更紧:“阿潋,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将一切都安排好,我会告诉你我的身世。”

    心中的喜悦一点点破土而出,逐渐开成硕大的花树,撑满心房。他说出这些话,是不是说,他也是想同我在一起的?

    给出的心意能得到相同的回应,世间没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情。

    全身的力气有一半分到他的肩膀,我靠着他,把他的话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默念一遍,蓦地抬起头,望着他微蹙的眉:“你家,不就是在江南做生意吗?”

    他揽住我的手臂微不可察地轻轻颤动,半晌,轻声道:“到时你便知道了。

    世人常言难得糊涂,有些事他不说,自有他的道理。

    灯畔有烛泪幽幽淌下来,矮柜上的四件神器被妥帖地安置。窗外月影妖娆,我缓缓闭上眼,点头道:“等秦晚歌的事情结束,我会把我的过去全都讲给你听。”

    拾1

    我终究还是没有答应秦晚歌。

    如今六件神器已寻到五件,只余最后一件,眼见快要功成,我却越发害怕中途再生出什么变故来,更何况,我也不忍心将秦晚歌送回那个伤心之地。

    我唯一担忧的是她的性子太执拗,想要什么东西,便拼尽性命也要取来。若是知道我的决定,不知道还会不会轻易将我放走。

    于是第二日,我特意寻了个艳阳高照的时辰,将我的决定告诉秦晚歌,只盼望她听完心情会好一些。

    我几经措辞才说出最后决定,并在最后一个字说完后默默后退几步,生怕她一时冲动对我出手。可着实没有想到,她神色淡然地听完后,竟然毫无反应。

    我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神色:“如若秦姑娘没什么事情,那我便先走……”

    “玲珑石。”

    才要离开的脚步顿住,我回头:“什么?”

    “起初,我以为能用武力解决的事情,就无需动口。可谁知,我打不过你的心上人。”她在窗边坐下,偏头笑了一笑,“我知道沈姑娘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沈姑娘不如想想,我的那杯毒酒,为何没起作用?”

    我想了半天,毒是我亲眼看着她下的,酒也是我亲眼看着苏君翮喝下的,至于他为什么没有中毒,我也着实想不清楚。难道,他是百毒不侵?

    百毒不侵!

    蓦地想起古籍上记载,玲珑石,寸余长,通体清白,六件圣器之一,可净化所有毒物。

    这么说,苏君翮身上有玲珑石?

    难怪即使知道酒中有断肠草,他仍然喝得义无反顾。

    可秦晚歌又是如何知道我要寻玲珑石的?

    我重新在桌边坐好:“秦姑娘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因为玲珑石改变主意?”

    “哦?”她微微仰起脸,杏子般的眼睛在日光下呈出琥珀的颜色,“这么说,姑娘是不答应了?”她叹息一声,“也罢,那姑娘就请回吧。”

    若真如她所言,既只是买卖,又何必在意背后的缘由。可我又不甘心不知因果,只是还没等我纠结完,秦晚歌已经起身向室内走去,我只好在背后喊住她:“你既知道玲珑石,自然知道它有多珍贵,大齐的太子又怎会轻易将圣器拱手让出?”?像是知道我会妥协,她唇边扬起笑意,悠悠道:“只要沈姑娘答应送我回去,一块石头又算什么?”

    我略略思索,是了,苏君翮连命都能给她,就算是圣器玲珑石又如何。

    “好,我答应你。三月之后,我去大齐找你。”

    拾贰

    送秦晚歌回大齐的事,相当顺利。

    我将幻境里看到的一切讲给贺连齐,他听后表示世间诸事都不可用常理解释,更何况秦晚歌这种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姑娘,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都属正常。

    我点头表示赞同。

    他眼风扫过来,淡淡地看着我:“跟她比起来,你倒是让人省心不少。”

    “……”

    三月的时间一晃即逝,日渐隆冬。

    算算日子,已到了与秦晚歌约定去取玲珑石的时候。

    本来,去往镜中世界,拿到玲珑石,回到大燕,集齐六件神器,便可治好我的顽疾。从此之后,我便与常人无异。

    自十六岁我患病时,便知每个人都心怀美好的夙愿,只是夙愿之所以被称为夙愿,因为它通常不能实现。

    去往镜中世界前,我开启前尘镜确认秦晚歌的行踪,默念咒语,三遍之后,我睁开眼。

    镜子里连片影子都没有。

    不能理解为何看不到秦晚歌,我又反复试了两次,镜子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这镜子是不是年久失修了,怎么经常罢工?”我把镜子举过头顶,在日光下反复查看。

    一旁早已收拾妥帖的贺连齐微微侧目:“它在我这里时,一向是好好的,怎么如今到了你手里……”

    手顿住,我回望他,认真道:“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用过它。”

    “……”

    拾叁

    商议之后,我跟贺连齐最终决定直接去往镜中世界。

    秦晚歌给我看到的幻境杂乱且毫无章法,我只好凭记忆一路匆匆赶至她自小长大的暗门。

    行至门前,我停下脚步,有些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暗门早已失去昔日的光彩,只剩下一些破败楼阁,院前杂草丛生,黑色的牌匾歪歪斜斜地挂在一旁,唯有斑驳的金漆才能分辨出旧日峥嵘。

    我小心翼翼避开地上散落的杂物,推开古旧大门,灰尘簌簌落下来,我被呛得咳嗽两声。

    前厅里却走出个模样颓唐的老者,疑惑的目光在我们身上逗留许久,才颤颤巍巍问道:“谁?”

    我心道,总算是见到活人,此行没有白来一趟,忙欣喜问道:“老先生,你可有见过秦姑娘?”

    他混浊的眼陡然睁大:“你说的可是秦丫头?”

    不幸中的万幸,老先生自小便在暗门中服侍,如今偌大的院落只剩他一人看守。他声调沙哑,同我们讲述了暗门的兴衰史。

    自太子大婚之夜,已是两度春秋。

    旧皇病逝,太子苏君翮继位,将大齐治理得一片欣欣向荣。大臣们对新帝赞不绝口,唯有一件事无可奈何,那便是曾经的太子妃。

    自洞房花烛之后,秦晚歌始终在内廷称病,无论大小场合再没有出现过。

    而继任大典时,苏君翮除了将太子妃晋为皇后,后宫没有再纳一人。

    一众老臣彻底慌了神,国不可无君,天子不可无后,几经商议,特意挑了半夏的傍晚在殿前长跪不起。

    本以为跪上一会儿王上便会心软,谁想跪到夜深露重,紧闭的殿门才不紧不慢打开,小太监握着浮沉,战战兢兢地传话:“王上吩咐,各位爱卿若真想以死相谏,大可挑他午睡时来,那时日头最毒,定能如爱卿们所愿。”

    自此,事关此项,再无人敢提。

    前任暗门门主过世时,君尧曾说,新帝继位,第一件事定是整顿朝纲。他料得不错,苏君翮确实对暗门下手,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

    十月初七,苏君翮夜访暗门,与君尧在书房密谈时遭遇刺客。我想,这些刺客一定是新手,不然怎会在全是杀手的暗门中行刺。

    果不其然,在其他杀手刚听到响动还没来得及出屋时,刺客已被君尧轻易解决。苏君翮龙颜大悦,当场下旨,暗门门主君尧护卫有功,理当加官进爵,赐地封王。暗门门众同样护卫有功,官加一等收入军中。

    一阵冷风卷起落叶,老人呛得不住咳嗽,我与贺连齐对视一眼,低声问他:“这件事你如何看?”

    他侧了侧身将风口挡住,若有所思道:“在君尧的府邸被行刺,他若不救,王上受伤,他自逃不了干系。他救,苏君翮便可借机封赏,将他招安,再收编暗门。”低笑一声,“收在自己囊中,总比流落在外要安稳很多。好个一箭双雕,我倒是小看了他。”

    幻境中的苏君翮,似是只知风流的纨绔太子,如今看来,倒像是故意掩人耳目。搞不好,这些刺客根本就是苏君翮派来的。

    仔细算算,秦晚歌三月前回来,该是恰逢君尧封王之时。

    大臣们说得不错,苏君翮的后宫就像一座空荡荡的死城。

    月见花在夜色中开得正好,御书房灯火才熄,年轻的帝王缓步走出来,在花下站了两刻,抬手要去摘枝头开得最盛的那一朵,想了想,又垂下来。

    “这花开得是好,可花终究是花,哪里有人好看?”身后轻轻一声笑,他猛地转过身,白色的花树下,红衣如火。

    “晚歌?”他喃喃,又自嘲般摇了摇头,“看来太医的安神药并无用处,你在孤的梦中都不出现,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时光轻歌曼舞,他揉了揉额角,淡淡道:“也罢,哪怕是幻觉,让孤多看一看你,也好。”

    她不说话,只是越过他折下的那花,抵在颊边:“好不好看?”

    他脸上骤现震惊神色:“晚歌。”

    她笑盈盈负手站在他面前,全然看不出从前的痛苦难过,眉眼弯起来,像朵向阳而生的美丽花盏。

    “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他死死盯住她,像是只要一眨眼,她便会凭空消失一般:“孤对你说了那样多的话,你说的是哪一句?”

    她颊边染上红晕,一寸一寸漫上来,微微别开眼,像是害羞的模样:“你说你这一生,只娶我一人。”

    风起,落英纷纷似雨下,他握住她的手:“孤空设后宫,便是相信你一定会回来。”

    起初我以为,秦晚歌千方百计想回大齐,是想看一看君尧。如今方知,她为的竟是苏君翮。

    “暗门人去楼空后,少主倒是经常回来,有时在前厅坐坐,有时去秦丫头的寝居,有时还会带两壶酒,同我说说心事。虽心中不说,可我知道,他心中是有秦丫头的。只是他大业未成,又怎能心系儿女情长!”

    拾肆

    皇后病愈的消息很快遍传朝野。

    自此,王城的大街小巷经常能见到两个衣着朴素模样却俊俏的夫妇,姑娘手里总拿着各色新奇的小玩意儿,公子总跟在她身后半步,一边满眼无奈一边从袖中摸出钱袋替她付钱。

    初三夜,月色微凉,这是秦晚歌两年来第一次回到暗门。

    古旧的飞檐上刮了半轮明月,她借着夜色一步步行过前厅,绕过九曲回廊,只在君尧的寝居门前停了一瞬,像是踏尽了过去的时光。当年大红的府绸早已脱了色,朱漆的方盒还妥帖收在她的卧房。她几经翻找,却一无所获。

    “你要找的,可是这样东西?”身后一道冷冷的嗓音。

    她僵了半瞬,缓缓直起身。

    入眼的是半扇银色面具,君尧依旧是青衣长袍,手臂却是向着她的方向,掌心摊开,其中放了枚通体透亮的白色石头。

    竟是玲珑石。

    他静静望着她:“晚歌,暗门门规你可还记得?任务未清,不可出暗门。”

    “这几日你遣了枢密跟着我,就是为了同我说这句话?”她眼里情绪几番波动,终于化作唇边冷笑,“你如今在朝中做官,却还要弑君,师兄,你想做皇帝吗?”

    风将关不严的门板吹得吱呀作响,他修长手指覆上银白色的面具,许久,才淡淡开口:“晚歌,你似乎从来没有问过,我到底长什么样子。”

    几缕月光从窗格子照进来,极细的带子被解开,他缓缓将面具拿掉,一张极英俊的脸,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正凝着她。

    她的眸中俱是震惊神色。

    “我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他将面具重新戴上,“只要苏君翮消失,他日我登基之时,必许你十里红妆。他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

    从前,她的眼里全是他,他却只看到江山如画。只是如今,她的眼中不再是他。

    “他既能给我,我为何还要从你这里得到?”

    面具下黢黑的眸子起了波澜:“你是说,在你心里,我比不过我这位皇弟?”

    “谋反、篡位、弑君,哪一项罪名都足够株连九族,但这都没什么,为你,毁天灭地又如何。曾经我以为,无论刀山火海,只要为你,我都会义无反顾。”她顿了顿,又轻笑一声,“只是,那都是从前的痴妄罢了。过去的事我不再计较,可是师兄,这次,我不能再陪你了。”

    她一向将情绪藏得很好,唯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不为外人见的一面,或天真,或脆弱,可如今,她待他却再与外人没什么不同。

    拾伍

    我依稀记得在幻境中,年幼时的君尧是不戴面具的。我将疑惑问出口,老人颤颤巍巍道:“从前是不戴的,可弱冠之年,长得越发像,越发像……”

    我接话道:“当今天子?”

    老者惊道:“姑娘可是见过少主本来的样貌?”

    我心道,果真如此。

    原来君尧与苏君翮是一胞所生,生母乃玉和长公主。那年大齐与邻国交恶,大战一触即发,邻国遣使臣前来谈判,听说玉和长公主怀的乃是双生子,只要将其中一位皇子送去当质子,便可换两国数年安好。长公主心中不忍,临盆时便遣了贴身婢女将其中一个男孩送出皇宫,并嘱咐婢女永世不得带小皇子入王都,对外宣称一婴孩出生时便夭折。

    婢女趁夜逃出王都,一路南下,谁知不过月余便遭遇饥荒,盘缠也在慌乱中丢失,连自身都难保,更何况是小皇子,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将男婴送与他人。

    却不想,竟会阴错阳差被前任暗门门主收养。

    果真是造化弄人,长公主一定不会想到,正是因为她当年走出的这一步,才让两兄弟今日彻底反目。

    事已至此,万般无奈皆不可说。

    饶是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君尧竟然同苏君翮是双生子。

    说到此处,老者背过身咳嗽一阵,我看向身旁始终抱肩不语的贺连齐,虽然知道他永远不会面临这样的选择,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那你呢?如果是你,你要江山,还是美人?”

    他若有所思抚上剑柄的花纹,良久开口道:“谁说江山和美人,只能二选其一?”

    拾陆

    君尧的谋反来得且急且快。

    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已被无情地规划了命运,日后所做,不过是为了夺回本应属于他的东西。

    他步步为营走到今日,一切只为如画江山,所以他舍弃了孝义,舍弃了暗门,甚至连秦晚歌都舍弃。他在暗门的这些年,广撒人脉,早就将一切都部署好。逼宫,只是早晚的事。

    士兵进攻王城攻得异常容易,皇宫似是一座空城,连奴仆都被遣散,只余帝后二人相依立在高远城楼,像两只要羽化的蝶。

    兵临城下。

    六军之首,一席青衣策马而出,微微抬起头,嗓音清冽如陈年旧酒,语声轻柔得仿佛她还是他的小师妹:“晚歌,下来。”

    天幕沉得像是要落雪,远处杀伐声不绝,耳畔是猎猎风声,像刀子般割在脸上,山雨欲来。

    她没有说话。

    他遥遥地看着她,把声音放得更柔:“晚歌,你是不是还在恨我?”扫到她身旁的绯衣一角,他眸光骤冷,“成王败寇,你要与一个战都不敢同我战的男人一起殉国吗?”

    像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苏君翮的一双桃花眼里无悲无喜:“孤不出兵,只因不想因为自己的欲望,枉送大齐将士无辜的性命,大哥。”

    半边银色面具极轻地颤了颤,半晌,才道:“我可以留你的性命,但我要三样东西。”他微微停顿,“传国玉玺、令兵虎符和你身边的女人。”

    苏君翮轻轻笑了笑:“王位可以给你,皇宫可以给你,大齐的每一寸土地都可以给你,唯有她不行。”

    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君尧懒洋洋道:“皇弟,你觉得如今,还有跟我谈判的余地吗?”他轻挑了嘴角,继续说,“你让她跟着你,是想让她陪你一起死吗?”

    苏君翮的声音伴着风声传来,响在王都上空:“于她,我就是这般自私。”

    君尧驻军在城东十里。

    当夜,一身夜行衣的秦晚歌独身闯入军营,像是每一次她去书房找他,要同他说一说白日里所见所闻一般:“师兄,留他一命。”

    他手中的酒盏裂成数块,良久,笑了一声:“你是当今皇后,我是谋反的逆贼,我为何要留他一命?”

    她看着他:“我可嫁你。”

    他漫不经心地挑出刺入手中的瓷片:“白日方说你们要同生共死,今夜你又要嫁我,你来找我,我那位皇弟可知道?”

    她沉默看着白瓷上蜿蜒的绯红:“我知道你会答应。师兄,你知道我,爱一个人,会把命都给他。”

    拾柒

    我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老者所知,只到这里为止。他说从此之后,他再也未见过君尧或是秦晚歌。

    故事就此戛然而止,因这大齐如今依然太平,让人着实猜不透这三人命运到底如何。

    老者又颤颤巍巍咳嗽一阵,将目光转向我:“姑娘可是姓沈?”

    我茫然点头,老者道:“沈姑娘,秦丫头说,你定会来这里找她。她让我见到你时,务必把这个交给你。”

    木质锦盒被交到我手中,我打开盒盖,里面放了块通体清白的玉石,是玲珑石。

    贺连齐斜斜瞥来一眼。

    玲珑石既已寻到,我也不便在大齐多做停留,默念咒语开启青玉命盘,方才准备道别,始终沉默的老者忽然道:“沈姑娘,当心你身边的人。”

    我怔了一怔,刚想细问时,玉盘的光晕已将我包围。

    拾8

    回到大燕,我望着青玉命盘,久久不语。

    我再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的爱情,能胜过苏君翮的纯粹热烈,即便他是帝王,坐拥如画江山,从他见到秦晚歌的第一眼起,眼中就只看得到她。他不是一个称职的国君,却是一个难得的良人。

    我不知道他们二人会如何抉择,可我相信,只要他们能够牵紧彼此的手,世间诸事皆可破。

    拾玖

    如今六件圣器已齐,只等一个血月便可施术。

    我看向贺连齐手中的破布,这才想起,他从未同我说过他手中剑的来历。

    我问:“说起来,你一直拿着流光剑?”

    他微微侧目,将剑握在手中掂量:“这也是你要找的六件圣器之一?”挑眉笑了笑,把剑递给我,“送你了。”

    从前我觉得,越是珍贵的东西,得到就越难,却不想如此轻易便得到流光剑。

    我想一想,又了然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你手里的那把剑叫流光剑?其实流光剑能破一切幻术,那日我被秦晚歌困在幻境中,师父他来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

    “你师父?”他出声打断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只是从方才起,贺连齐的神色似乎很是凝重。

    我点点头。

    他凝眉望着我,许久,突兀道:“阿潋,我要救一个人。”

    贰拾

    青玉命盘每隔三月才能开启一次,但若中途需要使用,可用血祭强行开启。我从不知道贺连齐会用命盘,就像他从没有同我说起过他的身世。

    玉盘一格一格缓慢跳动,晃神之际,我已身处市井街头。我不知这里是何处,只是身在繁华街市,蓦然觉得街景颇为眼熟。

    行过一处石桥,我问身侧从方才起就默不作声的贺连齐:“这是哪里?”

    他高深莫测地看了我一会儿:“其实,我不是大燕人。”

    我怔了怔,很快释然。其实他是哪里的人都没关系,不是有句话说,英雄不问出处。更何况,这简直是坦白的大好机会。于是,我宽慰道:“没关系,我也不是大燕人。”

    他的脚步顿了一瞬,只是略略点头,正准备说什么时,石桥对面忽然跑来一人,绸袍玉带,手中握一把折扇,眉眼同贺连齐有五分相似,却更风流轻佻。那人喊了一声:“小五?”

    贺连齐一怔,接着微微欠身:“三哥。”又对我道,“这是我三哥贺连倚。”

    我将他们的对答默默消化一遍,却见被他称作三哥的男人目光转向我时,陡然瞪大了眼睛:“九辞?”

    我喃喃着:“九辞?”刚想再问,贺连齐已先我一步开口:“二哥呢?”

    贺连倚暂且收回目光,将手中的折扇摇得呼呼作响:“咳,二哥常年游山玩水潜心道义,不在宫里也是常有的事。”又朝身后看一眼,蹙眉道,“我来找你,不是要同你说二哥的事。是君姑娘她……”他贴近贺连齐耳畔,低声说了什么。

    我从未在贺连齐脸上看到如此严肃的神色,还未来得及问清情况,他已飞身行至桥头,跃上一匹黑马,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贺连倚见状,叹一口气,也去牵了匹棕马,又回头看我一眼,犹豫地问:“姑娘可是与我家小五同行?”

    见我点头,他对我递出一只手来:“上来吧,我带你过去。”

    沿着官道一路向南飞驰,隐隐现出皇宫一角。我心中疑虑更甚,却只能任凭贺连倚将马驾得飞快,连守皇宫的侍卫都无人敢拦,一路行过高大宫门,行过九重宫殿,行至一处幽静寝殿,我跟在贺连倚身后,绕过重重帷帐,终于看到贺连齐,和他在照看的人。

    层层叠叠的白纱后,大约能看出是个身形纤瘦的姑娘,只着单衣,面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想来是痛到极致。

    我沉默地站在花厅的一处花景旁,直到风吹起帷帐,才终于看清那人的模样。

    那是我日日都能在铜镜里看到的,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我却连说话也是不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医从我身边匆匆跑过又匆匆离开。

    周遭景物逐渐模糊,万籁俱寂,天地间似乎只剩贺连齐仓皇的背影,在榻前僵得笔直。

    “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你们两个人,竟然长得一模一样。”从方才起就跟在我身旁的贺连倚兴致勃勃地凑过来,用扇子敲在我的手臂上。

    消失的听觉因这一句话恢复,我茫然转过头,听到自己用沙哑的声音在问:“她是……”

    贺连倚疑惑地瞥我一眼:“你不知道?她啊,是小五未过门的世子妃。”

    ——第三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