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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玲珑石

    红妆十里,南柯一梦

    ※

    1

    半日后,我从花楹山离开。

    那日我将玄青送往镜中世界后,前尘镜已捧在手中,唇张了张却始终无法念出咒语。虽然结果早已注定,我却头一次生出怯意,不敢去看玄青在镜中世界究竟会经历什么。

    最终镜子被荼荼拿去,片刻后,身后响起声嘶力竭的哭声,可我已不忍听下去,拿着早已收拾好的东西,告辞下山。

    漫山遍野蓝花开尽,头一次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京城总归是不能再回去,圣器又毫无线索,只好修书一封寄给远在大周的师父,大略简述目前的情境,独自一人上路。

    山路风景依旧,只是再无心欣赏。心中唯一所想,是须得在天黑之前赶到最近的镇中,否则就要夜宿荒岭。

    因我实在不知道,没有贺连齐,我还能不能淡然伴着野兽的吼声入睡。

    幸而城镇相距不远,绯色夕阳染尽天边时,我已遥遥看见灰白城墙。朱红城门尚未合拢,仍有三三两两的人群排队进城。

    我松了一口气,才放慢脚步,忽听路旁有人呻吟。仔细瞧去,才见官道旁的树下倚着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模样,形容消瘦,衣衫破损,正捂着胸口奄奄叹息。

    方才路过的村庄,大多富庶,并不见饥荒。我才感叹当朝皇帝将脚下土地治理得如此之好,便见了这样一个人。

    我赶忙过去试探他的鼻息,又搭上他手腕——总归也探不出什么,只得将他扶起来,担忧道:“你没事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馆?”

    问过两三遍,他紧紧闭着的眼忽猛地张开,从地上弹起来,将我狠狠一撞,跑远了还冲我做个鬼脸。

    我被撞得险些坐在地上。

    变故来得太突然,我竟不知该作何反应,蹲在原地愣神,许久,舒一口气。

    人没事就好。

    走到最近的城镇天已漆黑,摸摸肚子才想起还未用晚膳。就近寻了家酒楼,点了两样小菜一碟粥,吃完准备付账时,一摸腰带,顿觉两眼一黑。

    一直被我妥帖照看着的钱袋,此时,没了。

    没了!

    离开大周前,师父曾千叮咛万嘱咐:“你在宫里住得太久,性子又太善,日后定要小心为上。切记世间人心险恶,有时用眼睛看到的东西,未必是真。”

    原先我不以为然,自认为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个义字。如今才终于确信,师父长我八岁,不是白长的。

    我果然还是欠缺基本常识。

    大堂灯火通明,我站在柜台前,措辞良久,才绞着衣带,缓缓地:“老板,我钱袋被偷了。”

    老板将我上下打量一眼,手里的算盘拨得噼啪响,冷哼一声:“哼,你这种人,我一日能遇到两三个。别想抵赖,快点付钱!”

    我叹口气,又重新在身上摸索一遍,手刚触到腰间的铜镜,老板瞧见,摩挲着下巴道:“没钱,就用值钱的东西抵。”

    他这话不错,我身上最值钱的,也只有那面镜子。且不说它是六件圣器之一,就算不是圣器,我也不会将它抵两样小菜一碟粥——好歹也值一顿宫廷御宴。

    见我犹豫,老板又不耐烦道:“快些快些,若拿不出钱,我可就报官了!”

    我急道:“待我回家自会有人送钱来。”恍惚间想起来,我早已不是大周的公主,哪里会有人给我送钱?

    眼看大堂里其余客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即便我已经自诩看透生死,对于眼前的处境一时也无法接受。面红耳赤不知该作何反应时,眼角却瞥到一双手,莹白指尖捏着一块碎银,嗓音清冽似寒泉轻响:“这些,足够了吧。”

    我顺着那双手一点点往上看,茜色衣裙上钩着银边,及肩的长发似纸上泼墨,杏子般的眼中隐有笑意。手上戴着一串银铃,一动,便泠泠作响。

    是个绝色美人儿。

    美人儿继续说道:“不过是一顿饭钱,老板如此为难一个小姑娘,也实非君子所为。”

    虽不知她为何替我付账,但我心底总归是高兴,师父说人心险恶,想来是他看事情太过片面。可下一瞬,我就再也笑不出来。

    “你懂什么,她吃了我的饭,给钱是天经地义。你既然如此喜欢乐于助人,正好我店里缺个伙计,要不要来帮工啊?”说话间,老板不耐烦地看美人儿一眼,这一看之下,眼珠却仿佛冻住似的再也移不开目光,已经抬起的手开始哆嗦,抖着嗓子说,“晚……晚……晚歌姑娘……”

    乍一听只觉得这名字甚为耳熟,再细想也想不出什么别的。一抬头却见方才还座无虚席的酒楼里顿时空无一人,连老板都不见了踪影,只余美人儿盈盈立在柜台前,低头定定看着自己的手指。半晌笑了一声,收回手,抬眼看向我。

    我摸了摸鼻子,拱手道谢:“谢谢姑娘方才出手相助,滴水之恩定当……”

    她却突兀打断我的话:“我找你很久了,沈潋。”

    贰

    昏暗小巷里,依稀能辨巷口微光。半刻钟前,这位救我于水火中的晚歌姑娘,诚挚邀请我与她同行。

    我考虑片刻,觉得不能因为这点碎银子就把自己卖了,于是没有答应。

    被我拒绝,她也只是笑笑,正当我感叹她不光人长得美,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好时,却发现她从城东跟着我走到了城西,颇有一种就此跟下去的趋势。

    十六年来,我自问对风月这类事没什么经验,却觉得被一位绝色美女这般跟着,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转身面向两步之外的秦晚歌,想了想,道:“欠姑娘的银两我定会还上。只是现下我还有些要紧事办,实在不能跟你离开。其实我不是独身一人的,我的同伴就在附近,我们约好在城门会合。”

    见她不置可否的模样,我顿了顿,又补充:“他倒是会些功夫,若是看到姑娘这般跟着我,怕会对姑娘生疑。”

    冷月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影,她轻轻摩挲腰间配着的银色剑柄,仍是笑着:“你说的,是从前日日跟在你身边,模样英俊的公子?一日前他就已从这里经过,也在方才的酒楼里用过膳。如今大约,”抬头望了望天边月色,“已经到了附近城中。”

    我嘴角动了动,谎言被当面戳穿,倒不觉尴尬,只是有些失落。

    她说得不错,只有我一个人。

    也许自此之后都只有我一个人,贺连齐留下了前尘镜,大约是存了再也不见的心思。虽说白拿了他的神器,可我想,若我能痊愈,一定会把如此重要的东西还给他。

    若我不能痊愈,自然也会托别人还给他。

    何况,他曾经说过,家中是在江南做生意,如今也许早已回家也未可知。也许他要救的那个人,并不十分重要,也再不需要跟着我。至于要做我的护卫这桩事,大约也早就忘了吧。

    阿潋,世间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秦晚歌要找我的理由简直太容易想到,此时若我还是大周的公主,她定是想将我绑了再问我父王要赎金。当然也不能排除她想入宫当个公主,或者娘娘。

    如今,我只是大燕的小道姑沈潋,被人找到,不是为了让我救人,便是为了我身上的圣器。

    前者尚可商量,后者全无商量的余地。可瞧她的模样,也许根本不用跟我商量。随手将我绑起来搜身,不比绑一只野鸡困难多少。

    秦晚歌走近一步,偏头笑道:“沈姑娘想好了,是自己跟我走呢,还是我带你走呢?”

    我再次打量一眼她的佩剑,干笑道:“我自己走,自己走。”

    我曾听说,若女子只身一人行走江湖,若非背景雄厚,必定身怀绝技,这大约也是酒楼里那些人听到她的名字跟见鬼一般的原因。

    本以为她会简单粗暴地对我用刑逼我救人什么的,可她却没有丝毫动作,只是将我半囚在一座院落中。

    而我这么心甘情愿跟着她,最大的原因,大约是我没法付房钱。当然,以她的名头,也不需要付房钱。

    可瞧着每日日落月升,又觉得着实耽误行程,就算此时身无分文没钱住店,也可再摆摊算命。须得想个什么法子逃跑。

    想来想去,唯有将她灌醉,是唯一且可靠的方法。

    我去隔壁的酒坊赊来两坛花雕,回到院中时,她正握着一方白绢拭剑。

    将兵器看得极重的人,想来武功都不会差。就同琴师惜琴,文人爱笔的道理一样,因他们时时刻刻要奏乐,要杀人。就跟日日要穿的衣裳一般,势必要打理妥当。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没抬,手腕动了动,两半被整齐削下的树叶翩然落下。半晌,她才淡淡开口:“半日不见,我以为沈姑娘不告而别了。”

    我望了望闪着寒光的剑刃,咽了咽口水:“这里好吃好住,我哪里舍得走。”

    她看着我,笑了一声:“沈姑娘果真伶牙俐齿。”

    石桌上很快摆上一副酒具,白釉底,薄胎。

    我添上两杯酒,推到她面前一杯。她抬眼看了看,才将手里的剑放下。

    朗朗皓月下,我就同才认识两日的女子相对饮酒,若再有什么丝竹乐响,便着实算是风雅。

    我的手不自觉地解下腰间的铜镜,对着月光照了照,又照了照,再照了照。

    身旁响起放杯的动静,半晌,听她道:“睹物思人?”

    我想这成语大约用在我跟贺连齐身上不那么合适,但此时此刻,我确实有些想他,于是点了点头。

    她轻飘飘投来一瞥,笑得玩味。我刚把杯子放在唇边,忽又听她道:“心上人?”

    口中的酒尽数喷出来,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被酒浸湿的半截衣袖,愣愣地说:“不可能吧……”

    不可能吧。

    皓月当空,我认真回想与贺连齐的相遇相处,从道观初见他倒在血泊中,替他包扎伤口时的饱满胸膛,他凝着我似笑非笑的模样。

    萧国的断崖,无数利箭前,他认真问我:“你有没有想过会跟我死在一起?”

    江南的医馆竹屋,竹林掩映,他站在窗下,脸沉似黑铁:“你病得这样重,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花楹山上,他怒极的模样:“沈潋,你没有心。”

    短短半年,他在我身旁,笑是他陪着我,哭是他替我拭泪,危难时他护在我身前,我一意孤行时,他虽恨得牙痒,仍默不作声跟着。

    如今他走了,我确然是有些难过。

    这,他便成了我的心上人?

    可我从未喜欢过谁,更不知道喜欢上谁该是何种模样。也实在不知,如今我这样,是不是喜欢上了他。

    从前在大周时,姐姐们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公子,向父王禀告一声,便可八抬大轿将他抬回宫中,做个便宜驸马爷。若是出身低微些,收到府中当个面首也不无可能。这些公子大多是乐意的,若碰上不乐意的,关在柴房里饿几日也都乐意了。

    可这种喜欢太淡太浅,结局大多不甚欢喜。虽是如此,姐姐们仍然乐此不疲。

    不然,我也试试把贺连齐拐回家,做个面首之类?

    秦晚歌提起酒壶,对着夜风灌了两口凉酒:“我猜中了?”

    也许是初识不久,说起心事丝毫没有顾及。我就全当她是我宫前种着的那株常听我自言自语的茶花,也学她的模样灌了口酒,偏头问道:“你觉得什么是喜欢?是平凡相拥的相濡以沫,还是情深至极的生死相随?”

    秦晚歌看了看我:“相濡以沫?生死相随?”见我点头,又道,“你说简单点,我听不懂。”

    我抚了抚额:“就是,每日粗茶淡饭,穿布衫,住茅草房,生活清苦平淡,但只要跟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很满足?还是一起坐拥天下,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却要日日面临被暗杀的危险,但能够同生共死,轰轰烈烈过完一生才算是圆满?”

    自古世人皆是多情,却没人能够看破情。当然,看破的人基本都已抛弃凡尘俗世,出家入定去了。

    很多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要归入后者,可事实却是,我甚至还没有入门,前路已经似是云山雾罩,辨不明方向。

    两坛花雕只剩空坛,秦晚歌执起空荡荡的酒壶,在眼前晃了晃,眸光不知望着何处,带了几分醉意。

    “哪种都是,哪种都不是。日子平平淡淡还是大起大落,都是别人的生活。你以为,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是件很容易的事?”她顿了顿,指尖戳上我的心口,“别人是什么样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想要什么。”

    大约见我神色迷茫,她又笑了笑:“你若是想知道你惦记的那个人是不是你的心上人,我可以教你个法子。”

    我望着她带笑的眉眼,眸中皆是柔软风情,实在不知为何城中的人一听到她的名字,如同见鬼一般。犹豫半晌,我终于没忍住问道:“他们都很怕你,为什么?”

    酒壶置在桌上,“啪”的一声。她漫不经心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沈姑娘冰雪聪明,这样的道理,不会不懂。”

    疑惑像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被她轻飘飘化解。我虽仍是好奇,可也没有继续追问。

    向四周望了望,整个庭院空空荡荡,别说护院,连株花树都不曾有。大约,她也没什么时间侍弄这些。

    月影浮动,空蝉幽鸣。

    我收拾起酒具,还是问道:“你一个人不觉得寂寞吗?为什么还能这么快乐?”

    她表示不解。

    我指指她的笑颜:“你看,从我见你开始,你一直在笑。”

    指尖触上嫣红的唇瓣,她似是愣了愣,笑容越发明艳,眼底却越发空无:“笑就是快乐吗?其实我一点都不快乐。”

    直至回到房中,我也没有记起来,今夜跟她共饮,原本是打算灌醉她逃跑来着。

    叁

    入睡前夕,我望着帐顶的繁复花纹,总算想起初闻秦晚歌的名字,为何会觉得如此耳熟。

    玄青的武功天下第一,若非要找出一人与他比肩,只可能是这个将我囚禁在此堪称风华绝代的女子。

    玄青杀人从不用第二招,而秦晚歌恰恰相反,所出招式狠辣,只要能置人于死地,丝毫不管方式如何血腥。玄青让人敬畏,她则让人恐惧。除了皇室,在大燕流传最多的传言,便是关于她,虽然传言大多虚无缥缈。有人说她是鬼魅,有人说她是男扮女装,有人说她是青楼出身,所以恨透了男人。如今真正见到她才知,就如她所说,三人成虎,没有一桩传言属实。

    说起来,她的身份当真成谜。无门无派,独身一人,出现得悄无声息。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否从小受过什么特殊训练,才致使她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可自我跟她极短的接触,却觉世人的传言似乎并不令人信服。总之,在我眼中,除了性格有些怪异,她倒像是个极其感性的姑娘。

    我不信这样的人,真如传言所说那般残忍。

    第二日,秦晚歌让我陪她出门一趟,听说是去寻人,还特地送来一身衣裳。

    傍晚时分,当我站在拔地而起的三层楼前,抬头看了看铄金的招牌,“快活楼”三个大字映得我一阵眼晕。

    我不自在地拽拽衣角,从前倒也常男扮女装,可进青楼,当真是第一回。

    我偏头问怡然自得的秦晚歌:“来这里是做什么?”

    她的眼尾弯了弯:“赏花。”

    今夜的确是什么一年一度的赏花大会,只是我想不通青楼的老板娘究竟有多想不开会把这种大会开在青楼里。

    待我进去方知——此花,非彼花。

    老鸨战战兢兢地将我们迎到靠近云台的雅座,才刚坐下,周围邻近的几桌早已作鸟兽散。

    我看一眼仍着茜色裙的秦晚歌,顿时了悟她为何没有男扮女装。只要这张脸不变,就算化成灰,也会有人将她认出来。

    她似乎早已习惯,待侍女添上茶水,转过头打量一眼我拘谨的模样,笑得漫不经心:“第一次来?”

    我暗暗腹诽,除了她,哪有姑娘家初入青楼入得像自家的后花园一般,如此自由。

    不消片刻,偌大的前厅已座无虚席,就连我们周围刚空下的几桌也有胆大的坐下来。

    老鸨招呼着小厮关掉大厅的门,仍有人络绎不绝地挤进来。

    又瞥一眼饶有兴致的秦晚歌,我心道,今夜着实不大寻常。

    云石台后的琉璃珠帘,一抹身影一闪而过,快得几乎以为是错觉。可仍有眼尖的人发出一阵阵惊呼,不知谁低低喊道:“慎娘!”

    “果然是她!难怪今夜须得出十片金叶才能入楼,老鸨的口风可真严实!”

    我一边暗叹秦晚歌原来花了这样大的手笔,一边又忍不住好奇问道:“你要来找谁?”

    她却含笑不语,目光若有似无盯着一处。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愣了愣。

    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半张俊逸的侧脸,唇边似含着浅笑,指尖一下一下叩在桌沿,像是跟着丝竹打拍子。一身月白常服,却将他衬得更加儒雅。

    这个人,简直太好辨认。

    是贺连齐。

    手中的茶盏啪地砸在地上,弄出很大声响。眼瞧着他偏过头来,我慌忙用折扇把脸遮严实,背过身去,悄声问一旁漫不经心品茶的秦晚歌:“他在这里做什么?”

    秦晚歌笑了笑:“这里是青楼,你觉得,他能做什么?”

    心顿时沉了沉。相别数日,我日思夜想他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料想没有我拖累他,大约该过得更加闲散自由。然着实没有想到,他却过得如此惬意,甚至还在这里逛青楼!

    当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不知秦晚歌是真的找人,还是早就知道贺连齐在这里,故意将我带来。正欲再问一问,她却冲我打个手势,指一指不知何时已站了数名舞姬的高台。

    “嘘,开始了。”

    静了不过片刻的大厅顷刻间布满丝竹乐声,一段悦耳的琵琶声后,我总算瞧见慎娘的风姿。

    慎娘的样貌虽不及面前的秦晚歌,却也当得上才艺双绝,无论哪种乐器均是信手拈来。尤其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白瓷一般的皮肤,连我这个女人都忍不住想入非非。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自己的双手,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如今已有些细小的口子,是这些时日餐风饮露弄来的。

    我将手藏在身后,耳边是源源不绝的赞叹声。心里忍不住同慎娘比较,除了样貌,若真论起琴棋书画,我都只略通皮毛。唯一可取之处是字写得还不错,可放在一众大家闺秀中,却也不算什么。除去随时会带来危险的圣器,几乎一无所有。

    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

    蓦然觉得很是委屈,我揉揉发酸的鼻子,再抬头时台上却空无一人,贺连齐也不知所终。

    身旁有舞娘压低声音笑道:“慎娘脾气古怪,寻常人等想私下见上一面都不能。这位公子已经一连来了三日,日日都是入幕之宾。今夜,想必是早已志在必得呢。”

    “若我是慎娘,也定然是一百个愿意,这人模样很是俊秀,衣着虽普通,但你瞧他举手投足的气质,必定是哪家的富贵公子……”

    我一愣,身旁秦晚歌抿着唇,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你的心上人,那你就……”

    她贴近我耳畔说出的话,让我的双颊顿时烧得通红。说完后,她又靠回椅背,漫不经心一指:“唔,慎娘就住在后院的绣楼。你若是现在跟去,大约还能赶在他进屋前把他拦下来。”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她瞥我一眼,饮了口茶,又道:“你不去,也没什么要紧。慎娘模样长得美,既会弹琴又会跳舞,如今也算身家清白。跟那位公子嘛,倒是很相配……”

    “砰”的一声,是我匆忙站起身时弄翻了座椅。眼见周围人就要望过来,我赶紧低头,压低声音对秦晚歌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位壮士,我先走一步。”

    肆

    我为什么会去追贺连齐,连我自己也未想通。只是秦晚歌的那番话,惹得我很不痛快。于是我想,我怎样才能痛快一点。

    得到的答案是,在他去找慎娘之前将他拦下来,我就痛快了。

    可我还是晚了一步。

    廊下垂着曼陀罗花架,满眼的淡金色,衬得一院风雅。暖黄的烛光在窗纸上映出两道相对而坐的身影,看模样,该是交谈甚欢。

    那舞娘没有骗我,看这般形容,两人确实像相识已久,深更半夜进女子闺房,这种令人想入非非之事,想来也不是第一次做。

    我在花架下站了很久,有侍女瞧见我,站在三步开外恭敬道:“公子,慎娘今晚不再见客。还请公子……”话未完便被吱呀一声门响打断,我这才回神,想要避开已经来不及,慌忙背过身去假意欣赏盛开的曼陀罗。

    脚步声渐次响起,最终在我身后两步停住。

    侍女退下,院中再无声息。

    心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我努力屏住呼吸,试图将存在感降到最低。可这纯属自欺欺人,毕竟除非来人是瞎子,否则怎么可能看不到我。不知过了过久,才听到低低的一声:“沈潋。”

    我的后背都僵直,又不敢回头,只好故意粗声粗气地说:“这位兄台认错人了。”

    肩膀却被扳过来,我不甘心地把折扇贴在脸上,又被用力握住一角。对峙中,只听贺连齐似笑非笑地说:“我没看错的话,扇骨是犀牛角的。我数到三,你若再不撤下扇子,就别怪我把它折断了。”

    我气得话都说不顺畅:“我……我家家财万贯,才不在乎这把破扇子!”

    “哦?”扇面的缝隙,恰好望到他唇边漾出的一丝笑,“可是这把扇子的价值,却足够你吃数十样精致的小点心,连吃七日都不重样。几日不见,你倒这么有钱了?还是说,”声音顿了顿,“扇子是借来的?”

    我恨得咬牙,他说得不错,扇子的确是秦晚歌的。

    “还不松手?那我可真数了。”他笑得颇有些无赖。

    “不松!”我气结。

    “一。”干脆的一声。

    我把扇子握得更紧,紧接着第二声:“三!”

    我一愣,手上力道松开,被他轻而易举掰开扇面。

    幢幢花盏浮着浅薄月光,他站在花下,拂开我有些凌乱的发丝,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我气急败坏:“你耍赖!”用力想抽出扇子来,却纹丝不动。

    深更半夜跟姑娘在闺中私会,被我发现不但没有悔过之意,竟然还要掰我的扇子,简直太可气。

    气急之下,我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一边咬一边打量他的神色,一不留神口中就漫出血腥。

    我吓了一跳,赶紧松开,犹豫半晌,小声道:“你,没事吧?”

    他一声不吭,只是紧紧皱着眉,眸光牢牢锁住我的眼,声音沉得骇人:“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一个小姑娘,独自一人就敢闯到后院?阿潋,我不在你身边,你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

    我瞥一眼他冒着血的手,底气有些不足,可仍说道:“你都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啊?”

    他眉头皱得更紧:“你跟我不一样。”

    我梗着脖子:“有什么不一样?你来这里找姑娘,我就……我就……”就了半天,就出一句,“我就不能来这里找姑娘吗?”

    他眉头略松,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抬手揉了揉我的发顶:“又在耍小孩子脾气。”

    我没有耍脾气,是真的有脾气。他说离开就离开,连句话都不曾留下。这才几日,又交了一位红颜知己,花前月下,对诗对酒,当真风流。

    似是没有察觉我的怒气,他仍自顾自地道:“你师父从前不是将你护得很妥帖吗?难道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这里男人能来,女人不能。”

    大约是他的声音扰得我心烦意乱,又大约我只是想要堵上他的嘴,总之等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不知何时已牢牢封上他的唇,脸也距他不过咫尺。

    果真,他住了口。

    我屏住呼吸,连手都忘记放下来:“贺连齐。”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答案。但我想,你可以告诉我。”

    他愣了愣,拂开我的手问:“什么?”

    踮脚,抬头,我搂住他脖子,唇紧紧贴上他的。

    秦晚歌说,我若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他,一个吻足矣。

    虽然她的谬论无从考证,但方才形势所迫,竟真的不由自主做出这样的举动。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吻,因为没有经验,只好照书里看来的猫画虎地学。想来强吻他这种事有且只可能有此一次,因此我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半分也不敢合上,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

    花前月下,夜风微漾,鼻息间是扑鼻的花香,贺连齐站在我面前,我环着他,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风景。

    他没有躲开,只是任凭我这般贴着,直到我感觉胸口像塞了团棉花,涨得不能呼吸,才撑住他的肩膀想要喘口气。

    天地却陡然倒转,他头顶上开的那枝花不知怎么就变到我头上来,唇与他的分开时,我背靠着树,脚下才勉强站稳。

    他眸色沉得像深不见底的潭水,映出皎洁月光,嗓音喑哑低沉,响在浓浓夜幕中,平添了几丝魅惑。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顿了顿,面色阴沉,“还这样熟练,是谁教过你这些?”

    谁教过我?只能是秦晚歌。

    可她当真是诓我的,一吻之后,本就乱糟糟的脑子更想不出所以然来。我攥紧袖口,顺了口气才道:“我、我……”我了半晌也没我出个所以然,忽地灵机一动,随口编出谎话,“这是我新学的一种秘术,能够探知对方的神思。只是施法的过程太过特别,一时没有实验对象。”偷偷打量他的神色,我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不过幸好,你出现了。”

    贺连齐眯了眯眼:“这就是,你要我告诉你的答案?”

    我猛地点头。

    三层楼间灯火通明,无数莺歌燕语。贺连齐听完我临时编出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微挑了眉,拿过我握在手里的折扇,打开反复看了看,又啪地合上。扇柄贴在我的额头,是沁骨的凉意,他说:“那你同我说说,我在想什么?”

    我拿手拨开,揉了揉眉心:“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探出来。”

    微风擦过他的鬓发,擦过我的脸颊,拂过头顶花盏,他俯身靠近我,彼此呼吸可闻。

    “你是说,时间太短了?”

    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忙不迭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不,时间一点都不短。大概,是我学艺不精……”

    折扇在他指尖转了个圈,他垂着眼,像在思考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又望向我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看来这秘术并不可行,以后不要再用了。”

    我赶忙答应:“啊,好像是不怎么好用,呵呵,呵呵……”

    前庭有丝竹乐声,料想是一派歌舞升平。几扇轩窗的灯火暗下去,约莫到了该就寝的时候。面前的压迫感转瞬不见,回神时他已放开我,眉眼淡得像是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我差点忘了,他还在生气。不过短短一瞬,雪白背影已离我三步远,似是又要回到慎娘的绣楼。

    情急之下,我大声喊住他:“贺连齐!”

    白底云靴顿住,他偏头道:“怎么?”

    我想让他留下,可又不知他如何才会留下,只好理直气壮地又喊一声:“方才的事情,你觉不觉得你该负责?”

    他脚下一跌,许久,指着自己的鼻尖,不可置信地说:“你占了我的便宜,还要我对你负责?”又摇摇头笑了笑,“阿潋,你太不讲道理了。”

    “这算是占便宜吗?”我自言自语,见他微微眯起眼,只得勉强赞同,“那好,我就跟你讲一回道理。其实你若是执意要我负责,倒也不是不可以……”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他,现在的我只知道,我想跟他在一起。至于如何在一起,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他留在身边,等我找齐其余神器,同他一起回大周。若他答应,便是皆大欢喜。若他舍不得家乡一切,那便把他的家乡搬到大周。

    若是他不答应……

    那便打昏了扛走。

    我不会女红刺绣,也不会做精致小点,甚至没有健康的身体,除了公主的名头,我几乎一无所有。

    唯一能做的,只有把我最好的给他。

    若带他回大周时,仍然找不齐神器,也没什么关系。让他看一看我曾经生活的地方,走我曾走过的路,赏遍我曾看过的风景。许多年后他在回忆里想到这些,也许能够记起我,哪怕只有一星半点,我就很知足。

    未来太长太远,谁都无法预料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许是被仇家刺杀,也许是身患恶疾,也许是天崩地裂。唯有此时此刻,他在我身边,就好。

    做了这样的决定,压在胸口的一块巨石顷刻间碎成粉末,连空气都变得清甜。我想活下去,这个愿望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朦胧月色浮上枝头,满目银辉。我还想再说什么,眼风却瞥见一抹茜色身影,靠在回廊上的红柱,施施然望着花架下我的方向。

    是秦晚歌。

    我不知道她是何时出现的,只是这般悄无声息,连贺连齐都未察觉,实在太让人心惊。

    贺连齐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片刻间已将我护在身后。

    气氛一时间变得凝重,似乎有看不见的强大气流在空中碰撞。

    怕生出什么误会,我几步抢到他二人中间,急忙引见:“这是秦姑娘,你走之后,一直是她在照顾我。”

    秦晚歌微微点头,目光自我肩头越过,看向身后面无表情的贺连齐,歪着头若有所思道:“这该不会就是你的心……”

    前夜里肆无忌惮地跟她说出心里话,不过以为她是毫无干系的旁观者,就算知道我心中所想,也无可厚非。却不想,这么快就遇见了贺连齐。

    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我狠狠跺上她的脚,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然动作太大,被贺连齐尽数瞧见,他皱了皱眉,冷声问道:“阿潋,你在做什么?”

    “唔,打个招呼而已。”我又转向秦晚歌,指着贺连齐再度介绍,“这是我的……”心中闪过千百种措辞,最终都化作一声干咳,“贴身侍卫。”

    这句话成功地让贺连齐黑了脸,以至于在回去的路上,他执意要走在前头,让我在他身后做跟班。又像是怕我跑掉,时不时地回头望上一眼。

    秦晚歌施施然走在我身旁,看热闹一般:“你们,这是……”

    我干笑着说:“我的侍卫,偶尔会……有些傲娇。呵呵……傲娇而已。”

    秦晚歌的宅院并不十分大,却也不小,贺连齐这种身量再塞十余个也绰绰有余,再次成功解决了住宿问题。

    回到房间掌上灯,我就往床上爬,爬到一半才想起贺连齐还在屋里,回头见他正怡然自得地给自己添茶水,于是安心躺下,倚着枕头想秦晚歌把我囚在这里的目的。

    住进来这几日,秦晚歌一向独自一人,家里连家奴都不曾见,想来应该也没有亲人友人,更别提心爱之人。

    大约不是找我救人。

    若她想要的是神器,我曾故意在她面前拿出前尘镜,也不见她有任何反应。

    难不成,是她一个人住太过寂寞,想让我跟她做伴而已?

    原本想着如何才能逃跑,如今贺连齐出现,这个问题倒是得到了解决。只是不知他们两人的功夫谁更厉害些,若交起手来,又有多大胜算?

    桌边贺连齐已不紧不慢喝完两杯热茶,眼见就要再倒第三杯,见他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翻了个身,道:“你晚上不住那里吗?”

    “那里是哪里?”大约是想到什么,他嗤地笑出声,“你说的是快活楼?我住在那里做什么?”

    我打了个哈欠,困意漫上双眸,眼皮似有千斤重,疲惫地说道:“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前些日子一掷万金,只为了与美娇娘共话良辰。今日本是大好时机,却在这时候功亏一篑,我都替你可惜。”

    有阴影兜头罩下来,是他行到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我撑开眼皮,刚巧能瞧见他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他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禁不住狠狠瞪他一眼:“这还需要听吗?分明都是常识。半夜三更进姑娘的绣楼,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贺连齐你好歹也是大家出身,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他指尖戳上我的额头,不轻不重的两下:“你又在乱想什么。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

    我偏头躲开,转身背对他,紧抿着唇。

    他低笑:“不说话,是在生气?”

    我把唇抿得更紧。

    他直起身,不紧不慢地说:“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那些银子花的是有些可惜。不过现在回去,似乎还来得及。”

    脚步声渐远,门打开又合上,屋内一片寂静。

    我有些难过,他果真还是去找慎娘了。

    腾地坐起身,这一坐之下差点吓得我又跌回去。贺连齐抱臂站在榻尾,正好整以暇地望着我。

    我怔怔:“你不是走了吗?”

    “你希望我去找她?”他几步走过来,垂眸望着我,许久,才似叹息一声,“我只是听说她修琴修得很好,这几日去找她,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修补招引而已。”

    我愣了愣:“修招引琴?”

    他似笑非笑:“不然你以为?”

    心里有暖流溢出来,嘴角不可控制地想要上扬,被我忍了下来。我扁了扁嘴,赌气似的别过头:“我才不信。”

    他难得好脾气,轻轻扳过我的脸,一字一字问得认真:“那你怎么才肯相信?”

    其实我从不曾觉得他与慎娘当真有什么瓜葛,只是气他的不辞而别,又在情急之下才说出这些话。如今他问得认真,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言不由衷道:“不相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那慎娘模样漂亮,舞也跳得好,又温柔可人,男人都会动心的。”

    我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温柔打断:“你知不知道你说谎的时候,话就会格外多一些?”

    我怔怔抬眼:“啊?”

    他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语声却一点一点变得严肃:“阿潋,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有事瞒着你,你会不会很生气?”

    窗外隐有风起,搅碎一地月光。我望着他好看的眉眼,缓缓摇头:“我为什么会生气?有的时候,谎言并不是因为想要欺骗,而是不知从何说起。你不肯说的,一定都是很难开口的事。每个人都有藏在心底的秘密,你看,你有那么多想要问我的话,我没有告诉你,你也从没有生我的气。”

    灯芯燃尽,红烛落下烛泪,微弱烛光晃了两晃,终于熄灭。视线还停留在他微愣的表情,却陡然陷入黑暗。我有些不适应,下意识扯住他的袖口,被他反握住手指。

    逐渐适应黑暗,借着月光却瞧见他眸色复杂,握着我的手松开,替我掖好被角,手掌自上而下抚过我的额头,最终覆上双眼,掌心温热:“早些睡吧。”

    门吱呀一声开启,几缕月光漏进来,又慢慢消失,室内顿时一片沉静。

    我心中腾起细密的恐惧,不适感自脚底蜿蜒而上,淌过四肢,汇集在额间一点。这是从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我想让他留下陪我,可实在没有合适的借口,只好安慰自己闭上眼睛,睡着就好了。

    可等意识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我才后悔为什么不让他留下来。

    我陷入深沉梦境,意识却是清醒的。拂过面颊的风是热的,滴在鼻尖的露水是凉的,树叶擦过我的指尖,划开细小的血口子,又极快愈合。入眼皆是不熟悉的街景,残阳将落未落,天边染上血红,熙熙攘攘的路人自我身边经过,却对我视而不见。

    心里觉得蹊跷,恰好迎面走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我几步走上去,才刚开口:“请问……”

    话未完,老人已穿过我的身躯。

    神思有瞬间的涣散,紧接着又快速聚合。我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开合的胸膛。

    这不是梦境,是幻术织成的密闭空间,眼前所见,皆是施术人以幻术所化。抬脚在地面上跺了跺,青石砖没有撼动半分,目之所及也看不出丝毫破绽。我不由得叹一口气,果然同我猜测的一般,除非施术人主动放弃,或是从外界被打破,否则绝没有出去的可能。

    幻术不能杀人,虽然不知是谁对我下手,但目的不外乎只有两种。想让我看到某样东西,或者,是把我永远关在这里。

    尽管我心底希望是前者。

    眼前不知何时现出丈高的门楼,芳菲四月,绿荫成片的槐树下,一位白发老者牵着一个模样俊俏的红衣小姑娘,对门楼前立着的青衣少年道:“君尧,这是新入门的师妹。根骨不错,你要多加照拂。”

    小姑娘歪着头,俏生生道:“君尧,你叫君尧?”

    被称作君尧的少年容色淡淡:“以后,要唤我一声师兄。”

    蓦然觉得脚步被什么牵引,我又看一眼身影逐渐模糊的三人,沿着官道走出数丈,踏上一座石桥。才走完最后一级石阶,却像打破一道屏障,闯入一片广袤树林。

    再回头时,街市不在,石桥亦不在。因头一回身处幻境,实在无法预料眼前所见。之后的路,便走得极其小心。

    远处隐有响动,看过去时,只能见浮动的碧色树影,漫着未散去的雾霭。又走了一段,才看清声响的来源,是有人在修炼剑术。树林间隙,青衣男子面上戴一扇同色面具,自右边额头延至左边脸颊,只露出半扇高挺鼻梁,一张薄唇。大约能想象面具下的脸冷毅清俊,可手中的剑式却又快又狠,每有一道剑光闪过,树干便被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簌簌落叶下,他一招横扫而过,剑忽然脱手,剑尖擦着最近的一柄树干猛刺过去,直直钉在十余步开外树的正中。

    树后闪过一抹绯色,铺天盖地的绿荫下,红衣少女缓步踱出来。面容看不大清晰,只能辨出系着银铃的手中握着一缕黑发。她垂眸一望,似笑非笑道:“我见师兄日日习武颇为辛苦,特意来山上看望。没想到,师兄竟然下此毒手。”

    青衣男子自她身畔走过,拔下钉在树上的剑,嗓音听不出情绪:“今日怎么是你来的,阿诚呢?”

    她抬手不动声色地捋了捋鬓发,浑不在意似的:“阿诚去了市集一趟,回来时身上便起了疹子,吃了几服药都不见好。师父吩咐他不要再上山了。”顿了顿,又扬了扬唇,“今后,便都由我代替他给你送饭。”

    “是生病了,还是被你下了药?”剑风拂开一片空地,男子接过她手中的食盒,语声淡淡的,“刀剑无眼,以后没什么事,不要再上山来。”

    “是我下药又如何,他一向不服师兄,整一整他也无妨。”她把削掉的头发系成结,拿出荷包妥帖收好,才懒洋洋道,“师兄有心思想着我,不如多想想你这剑术何时能练成。这套剑法乃师父毕生绝学,寻常人十年八载也未必能练得纯熟。本以为师兄是师父门下最得意的门生,会与众不同些。”说到此处,微微偏头,“原来江湖人称鬼面公子的君尧,也不过如此啊,师兄。”

    几样菜肴一叠叠摆出来,他在她对面坐下,许久,答非所问道:“师父教你的幻术,练得如何了?”

    红衣姑娘以手撑颐,杏子般的眼弯了弯,眸光散漫:“你也知道,师父教人一向不点透,大多让自己琢磨。”尾音微微上挑,落叶自肩头滑下。她蓦地倾身贴近他,直直望尽他眼底,“师兄,不如你来指点指点我?”

    天地间蓦然静止,片刻后一阵风动,树影斑驳,他在树下适时抬手拂上她的眼,眸中含了一味笑,嗓音却平淡:“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摄心术是不能随意用的,晚歌。”

    女子的面貌这才清晰,虽不似如今这般出挑绝色,却不难看出,是秦晚歌。

    我正欲再走近些一探究竟,手刚扶上树干,眼前景象就自上而下缓缓消失,像被蚕食的沙塔。再睁眼时,天边似染了墨,只挂着几颗极亮的星。所处之地是宽阔的院落,两三个火把映出无数刀光剑影,一片杀伐血腥。

    片刻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刺杀现场,急忙躲在一处假山后,忽又想到,在这幻境里我就像一片影子,刀剑伤不到我。

    再看去时,十余个护卫已在顷刻间被解决。数名黑衣人中,盈盈立着一抹茜色。秦晚歌的眸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凉亭里对月饮酒的青衣身上。正因如此,她才能在第一时间看见,没死净的护卫用尽最后力气一跃而起,斜刺里刺出一柄剑,直直冲着君尧的后心。

    “师兄,小心——”在所有人都愣神之际,秦晚歌已飞身扑过去。剑在她小臂上划出深深的口子,却没能刺中始终置身事外的男子,只割破了青色的衣袍。

    又一道剑影闪过,院中蓦然响起一声哀号,那侍卫已被君尧一剑斩掉胳膊,倒地呻吟不已,不久便没了声息。

    秦晚歌靠在红柱上微微喘息,血从指缝中渗出来,瞬间没入衣袖中,分不清是衣衫的颜色还是血水。

    料想的关切声没有响起,事实上,没有一个人再说话。君尧从容不迫地指挥其余人清理现场,才转身面向始终捂着手臂的秦晚歌,目光自渗血的手臂移至她微皱的眉眼,没有半分多余的感情:“出任务之前,我是如何说的?”

    她平日里的笑容一分一分冷下去,却不是因受伤,倒像是为他漠不关心的话。

    其余杀手全都静默无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面前的男人惹不得,而这女人更是不好惹。血腥气渐渐漫上来,衬得一院凄冷。

    许久,响起秦晚歌微哑的声音:“今夜,任务艰巨,对方皆是高手。每人各司其职,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可肆意行动。”

    周遭静得没有一点声息,瑟瑟夜风中,君尧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嗓音淡然,却是不容置疑的:“你明知命令不可违,却执意违之。是何故?”

    她望着他,盈盈笑起来:“无论何故,违背命令已是事实。师兄,我愿领罚。”

    他不置可否,半晌,才道:“既然如此,门规处置吧。”

    有人看不下去,跨出一步,小声说道:“师兄,师妹也是为了救你才……”

    他眼风都未动一下,眸光仍然定在她渗血的手臂:“你是说,想同她一起受罚?”

    那人赶忙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不敢。”

    始终站在原地像是木偶一般的秦晚歌终于动了动,也学那人的样子,干脆利落地回了一声:“是。”

    不知是不是君尧有意护短,所谓门规,最终也只是让她在祠堂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