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猩红之主

    “借用一下盥洗室。”路西斐站起身。

    布伦特和古德里恩都没有对此感到奇怪，毕竟，无论是怎样的存在，只要还使用着凡人的躯体，基本都会被生理需求困扰。

    哪怕是教廷里那些只在大型节日里出现在信徒面前的、世人眼中圣洁无比的圣仪修女们，在完成从灵体到rou身的转变后，也是需要先清理一下身体里的各种污浊之物的。

    这属于凡人身躯天然自带的弊端。

    路西斐走进盥洗室，关上门，用力将门反锁。车厢内配置的盥洗室面积很小，马桶和洗手池之外的空间大概只够一个人站立。

    他站在洗手池前，打开水龙头，双手捧着水，一下接一下地往自己脸上拍打着，直到连额前的头发都被打湿了一大片，这才停了下来，双手撑在水池边，面对着镜子。

    “见鬼见鬼见鬼见鬼见鬼见鬼……”

    路西斐牙关紧咬，用极低的声音重复念叨着，抓在水池边缘的双手上青筋凸起。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人嘴唇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表情略显扭曲，脸上像是结了层霜，丝毫看不出所谓的平静。

    但……这才是真正的“路西斐”。

    其实自从穿越以来，他的精神就一直处在极度的压抑状态里，只不过那些对未知世界的茫然、恐惧和无力一直被他扼制在心底深处，并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转移注意力，努力保持着冷静，这才迟迟没有爆发出来。

    可现在，他有点绷不住了。

    虽然布伦特念的卷宗里有很多专有名词他都不明白，但即使只是当作一个灵异故事来听，他也能听得出其中隐藏的危险。

    更关键的是，这份危险是古德里恩他们处理不了的，因此他们才会委托自己……不，是委托那位他们忌惮却又依赖的、大概随手就能解决这档子事的路西斐馆长。

    但路西斐馆长的强大与他无关。路西斐馆长可以乘坐这辆造价不菲的专车前往案件现场，解决完整个事件，然后合作愉快各回各家；而他，如果古德里恩和布伦特真将他当做最大的倚仗，那他能做的恐怕只是带他们送死，给那些吃人的魔鬼再加几份口粮。

    “呼——”

    路西斐长长地出了口气，经过一番短暂的发泄之后，重新将心态调整了过来。

    他自认还没活够，暂时不想死，也不想让别人因为误判了自己的能力而白白送死。

    路西斐大脑快速运转，他打算编造一个合适的借口，等出门之后就劝布伦特二人先打道回府，过一段时间再处理这起案件，或者干脆另请高明，给自己留出转圜的时间。

    他忽然有点佩服前世小说里那些穿越后立刻就能适应的主角了，自己就做不到那么从容，最多是装得比较淡定。

    他甚至怀疑，失忆前的自己是那种去外地旅游时躺在宾馆床上连入眠都做不到的类型；这类人并不适合出远门，因为每到一个新环境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才能融入。

    “啪嗒。”

    一道清脆的声音突然在盥洗室内回荡。

    路西斐纷乱的思绪被打断，他低下头，然后愣住了——他看见了一个小型喷泉。

    那其实是洗手池的排水孔，只不过池子里的水原本是通过排水孔往下流去的，但此时车内的排水系统忽然逆转过来，一股股水流咕噜咕噜往上溢出，就像是一个不断冒水的泉眼。

    什么情况？下水道发生故障了？

    路西斐疑惑地将头再低了些，透过黝黑的管道，他看见排水孔下方隐约亮起了一抹光点，那颗光点忽明忽暗，泛着迷离的紫红色光晕。

    下一刻，伴随着一声尖锐的爆鸣，喷泉的水压骤然变大，猛地将那抹光亮“吐”了出来，如同炮弹般笔直射向路西斐的面门。

    猝不及防之下，路西斐甚至没来得及闭上双眼，就被迎面而来的水流浇了个满头满脸，而那个随着水流冲出发光物体则精准命中了他的右眼，和暴露在外的眼珠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在失去视力的前一秒，路西斐终于看清了那东西的真面目……一颗猩红的眼球！

    “噔噔噔！”

    路西斐视线一黑，连退数步，撞在了门板上，用手撑住门把手才没让自己倒下。

    痛，剧烈的疼痛通过右眼传遍全身，和第一次与猩红之眼对视时带来的仿佛要自己杀死自己的、虚幻与现实交织的知觉不同，这次的痛苦是实打实从眼睛刺入，随后扩散蔓延的。

    那种感觉……仿佛有数把汤匙从上下左右同时挖进他的右眼，用勺面插进眼球与眼睑的缝隙，一点点深入、一点点转动，让他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眼球正被不知名的东西覆盖替代，却又对此无能为力，连闭眼都做不到。

    路西斐想要嘶吼，想要惨叫，但这个盥洗室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声音在出现的瞬间就消弭，让这片狭小的空间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一丝动静也传不到外界。

    而在视觉和听觉都遭到限制后，路西斐的其他感官相应地得到了提升，他因此能够清楚感知到，自己右眼眼眶内，那颗已经不知道是否属于自己的眼球正不断膨胀，一条条血管如同植物根系般生长，在眼窝内生根发芽。

    当痛苦到达顶峰时，他突然觉得身体一轻，仿佛灵魂被从rou体中剥离了出来。

    痛苦和不适感都消失了，路西斐的感知重新恢复。他发现自己正漂浮在空中，以一种第三人称视角“俯瞰”着盥洗室内的场景。

    他看见单膝跪倒在地的路西斐，看见自己的身体以一个扭曲的姿势缩成一团，以那颗已经变成紫红色的右眼为中心，一条条赤红色的纹路顺着皮肤往外游走。

    凡是纹路所过之处，他身上的皮肤连带着外面的衣服都随之破裂，一颗又一颗猩红的眼睛从破开的口子里钻出，滴溜溜转动，他的躯体很快变成了一个浑身长满眼睛的怪异人形。

    他看见自己的背部逐渐隆起，伴随着“刺啦”的撕裂声，他的右边肋骨尽数突破了皮rou和布料的束缚，像是一只展开的翅膀般朝外舒张。

    那些肋骨上没有沾染半点血色，表面包裹着一层粘稠的液体，看上去晶莹剔透。在与空气接触不久后，一根根毛刺从骨骼下方钻了出来，生长、壮大、变化，最后形成了一根又一根散发着铁腥气息的锐利羽毛。

    与此同时，路西斐的耳边响起了一阵阵不真切的低语，像是有千万个人同时呐喊。

    他们在呼唤：“赞美猩红之主！

    “您是末土之上的至高君王。

    “您是一切伤痛与屠戮的根源。

    “您为信徒赐下尊贵的血和rou。

    “您的仆人分享您的恩赐，愿在末日到来时走进您的国度，在灰烬中获得永生！”

    跪在地上的路西斐抬起手，按住了自己的右眼，空中的路西斐则忽然弯下腰，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头，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在他的意识空间中，忽然挤进了一尊庞然大物，那可以是一只大手、一块血rou、一只眼睛或者一个意识，也可以是其他任何存在，因为人类的感官根本无从感受那东西的具体形貌。

    当那尊巨大的意识出现后，路西斐只觉得自己的心神如坠冰窖，刺骨的寒意和麻木逐渐顺着右眼扩散，攫取着他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他感到了深深的疲惫和无力，以及溺水般的窒息感，他眼睁睁看着地面上原本跪在那里的“路西斐”缓缓站起身，可自己的视线却在逐渐远离，随之逐渐失去的，还有对身体的感知。他正被某种外来之物窃取身体！

    在两个路西斐之间，浮现出一道虚幻的线，那条丝线刚出现时呈现为透明的光泽，此时则逐渐染由外到内染上了一层殷红。

    随着红色的加深，漂浮在空中的路西斐身体越发飘忽起来，隐隐有消散的趋势。

    但路西斐却升不起丝毫反抗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压路机前的一只蚂蚁，那尊意识朝着他倾碾下来，带着至高无上的霸道和威势，甚至不容许他有丝毫抵抗。

    就这么被碾死么？从这具身体里被驱逐出去，就像自己穿越过来时一样？本质上，其实他也只是个占据别人身体的窃贼吧？那么被另一个手腕更强的贼杀死也是理所当然的结局。

    但……不甘心。

    即使思维已经在极致的寒冷下即将停止思考，即使灵魂已经在那股外来意志的碾压下濒临破碎，可路西斐居然硬是挺了过来，

    漂浮在半空中的身体仿佛只要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又始终维持着这个姿态，并未破灭。

    只因为，那凭空生出的、小小的不甘。

    那点不甘心像是树苗被焚烧殆尽后残留的余烬，而正是这堆余烬，无论火焰如何继续炙烤和灼烧，始终无法将之彻底磨灭。

    路西斐忽然伸出了手，凭借着与下方身体间最后的几缕联系，他控制住自己按在右眼上的手缓缓收缩，然后，五指奋力并拢！

    他的牙齿死死咬合在一起，一字一顿地怒吼：“去你娘的猩红！给我……滚出去！”

    轰！

    剧烈的爆炸仿佛在虚无中响起，路西斐的意识骤然回归了身体，随即在惯性的带动下往前栽倒，一手撑住地面地面，一手撑在洗手池边缘，大口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

    他耳边依旧环绕着数不清的呓语，只是声音很低，且不分明，就像是脑子里有无数个小人在争吵；能够确定的是，那些声音和先前听到的赞颂猩红之主的呐喊不同，更像是他体内多出了许多个“自己”在开会。

    这让他想起记忆里那些动画片，每当主角思考的时候脑袋中就会钻出代表善良的天使和代表邪恶的魔鬼吵架，帮忙做决策。

    路西斐觉得自己现在有些不正常。说得委婉些，他的精神应该出现了什么问题；说得直白些……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疯了。

    不知过了多久，路西斐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些，至少找到了方向感，便撑住膝盖，慢慢站起身，面对着水池上方的镜子。

    镜子里的他一身西装完好无损，皮肤上看不见一丝伤痕，自然也就没有那些转动的眼睛。那种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感觉又来了，他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拍打着脸颊，这才重新找回了些许真实感。

    路西斐吐出一口气，看向镜子左下角，一颗猩红色的眼球静静呆在那里。

    只不过和印象里的那颗比起来，它显得黯淡了不少，血管边的紫色光点也停止了旋转，看上去少了几分惊悚，多了几分艺术品的精致。

    路西斐后退一步，指着那颗眼球，忽然大笑了起来，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之后，他忽然脸色狰狞，抓着那颗猩红之眼摔在地上，抬起皮鞋，一脚又一脚恶狠狠地踩了上去：“猩红之主是吧？至高君王是吧？喜欢割自己rou是吧？我叫你出来吓人，我叫你装神弄鬼……”

    发xiele一通之后，他还觉得不解气，又将猩红之眼拿了起来，打开马桶盖，本打算直接丢进去冲走，想想又觉得便宜了这东西。

    这颗眼球已经折磨了自己两次，就算要丢掉或者毁坏，也得在那之前先压榨一遍它的价值，把受到的痛苦统统报复回去。

    但想要带走的话，他身上又没有口袋，西服上衣倒是有个用来装手帕的小夹层，不过以眼球的体积，强行塞进去只会直接撑破。

    沉默片刻后，路西斐解开了西装和衬衣，露出贯穿了胸口的那个大洞，他将猩红之眼放了进去，然后将上衣重新穿回去。

    紧绷的布料保证了衣服的贴身性，没有留出多少缝隙，让眼球不会掉出去。路西斐又原地跳了跳，确认眼球只是在空洞内滚动弹跳，而不会落出来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嘴角勾起一个和煦的弧度，抬起左手，食指微屈，模仿着敲门的动作在西装的心口位置敲了敲，笑着说道：“欢迎回家，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