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后一次
凌晨三点，木清从浑噩的睡梦中醒了过来。 他感到四肢传来阵阵酸痛。这是剧烈长跑的后遗症。 宿舍里回荡着室友的鼾声，一起一伏，有一种奇异的节奏感。木清睁着双眼，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 与倪雯的奔跑在他眼前一幕幕出现。 体内深处，包裹着灵魂的坚硬外壳好像被什么东西刺穿了，发出一声裂响。那道裂痕缓慢的延展，扩散到心脏，流动向指尖。 刹那间，鼾声消失了。木清感觉到灵魂如清澈的水溢出裂缝，变幻成他自己。他看到另一个自己握着红色的冰镐，漫步在雪色的山脊上。 熟悉的感觉。天空近在咫尺，抬手便可触到。飘落的雪花似在指引着他，向上！向上！向上！ 多舒服啊，让人想一直攀登，永远离开脚下那浑浊而窒息的现实世界。 黑暗中，木清再次进入睡梦，这次他很安然。 约莫6点，他便被室友乒呤乓啷的洗漱声吵醒了。他本想蒙上被子继续睡，却想起今天好像有一节早课。 木清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起床。毕竟昨天已经翘过课了。在翘课这件事上，他还残存着一些原则。 与在颓丧边缘徘徊的学生不同，唐元元永远保持着高度的自律。他5点起床，5点半开始晨跑，6点半吃早餐，7点半会准时到达办公室，一年四季都是如此。这些时间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而今天有些不同，他没有去办公室，改道去了医学院。 赶着早课的学生们脚步慌乱地涌进大门，用好奇的目光扫向这位伫立在门前的老者。 唐元元看着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不由得想起自己芳华正茂的登山岁月。可瞥见自己玻璃门中的影像，那些遥远的记忆顿时烟消云散。 “老唐，怎么这么早？”一位身穿白色大褂，腋下夹着两本厚重书籍的教授朝着大门处走来。 “老楚，今天是临床医学的早课吧？”唐老师拦住楚教授问道。 “你放心，我亲自看的课表，不会有错。” 楚教授拍着胸脯保证道。 “那行，你忙吧。我等学生。” “什么学生这么重要？还要你等？”楚教授一脸疑惑，“你不会是从我们这发现了个天才，想挖墙脚？” “老楚，我说你怎么那么唠叨呢。” 唐元元不耐烦地招呼楚教授赶紧走。 “你这脾气还是这么大。” 楚教授摇了摇头，径直走进了大楼。 木清手忙脚乱地出了宿舍，一路紧赶，踩着点到达了医学院。 他冲入大门，两步并作一步走上楼梯，往教室赶去。他的余光瞥见了那名站在门旁的老者，只觉得十分熟悉，但并没有停留。 唐元元望着木清的背影感到歉疚。如果不是那起山难，木清应已然成为真正的登山家，和倪淼相恋，然后结婚，自己甚至能出席他们的婚礼。不过现在都成了泡影。 他不会离开。今天，他要站在这等他，不管他愿不愿意回到登山队。 当人们欣喜地迎来千禧年，每个人都以为生活会以崭新的方式打开，然则并没有发生多少改变。可能唯一的区别就是大家变得不喜欢早睡，总要从夜晚偷走一些时间。 木清环顾四周，左边的人躲在书后吃着蒸饭，右边的人睡得香甜，还有门口站着的那个明明迟到却佯装去厕所的人。没有人喜欢早课，大家都在昏昏欲睡。 木清架起书本，开始寻找昨晚丢失的睡眠。 终于熬到下课，木清昏沉着脑袋，晃悠悠地向外走着。倏忽间，他被人挡住去路。他看到一双旧运动鞋，老式的卡其色长裤，浅色的衬衫，然后那张熟悉的苍老的脸。 “老师。” 木清的声音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边走边聊。” 唐元元拍了拍他的肩。 木清跟在唐元元身后走着，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走在人工湖附近的步行道上，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阿雯找过你了吧？” 唐元元眺望着远处的湖面。 木清嗯了一声，静静地站在唐元元身旁，望着他所看的方向。风徐徐吹着，在平镜般的湖面上荡起一圈圈波纹。 “回来吗？” 木清的心里明明出现了另一个声音，但他仍脱口说出了“不回来。”。 他不明白。或许是那个存在于过去的木清在向他呐喊，他想。 “你再不回来，我就没时间了。”唐元元向前倾身，轻嗅面前含苞待放的栀子花，然后缓步走向湖边。 木清呆立在步行道上，直到唐元元消失在自己眼前，才缓过神来，匆匆跑到湖边。 “您可不要开这种玩笑。”木清表情僵硬地看着唐元元，像一个不知不觉走到悬崖边的人。 “这是我最后一次登山了，”唐元元看着微微荡漾的湖水，“你会为我送行吗？” 语毕，他望向对面的湖岸，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 木清的心头出现一股悲凉而又热烈的情绪，在撕扯他的身体。 “回来吧。”唐元元转过身，凝视着木清的双眼。 一瞬间，木清明白了。那双曾经蕴含激昂热情的乌黑眼眸，如今寂寂暗淡，如古井一般回答了木清的疑问。 这是无法拒绝的请求。 “我会帮忙的，但我不会登上那座山。”木清的视线移向远方，“我只能做这么多。” 唐元元点了点头，微笑着说：“可以。” 他踏上湖中的木桥，背身向木清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往对岸走去。木清伫立在湖边，静静地看着逐渐远去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