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旧友
木清面无表情地望着矗立在面前的建筑物,心里实则波涛汹涌。他很少见到这么老旧的小区,到处长满了青苔,楼房的空地上还堆着废旧的家具。不清楚的人可能会认为来到了垃圾回收站。他很难想象自己的朋友现在会住在这里, 小区里只有一栋楼房,看起摇摇欲坠,却住着好几户人家。楼房侧面的几扇窗户正亮着柔和的灯光。 “1栋,3层,301。”木清看了眼手机,嘴里默念着,走到单元门处。 一踏进门,就是一节狭窄的水泥楼梯,没有一点儿缓冲空间。楼梯旁的扶手也是锈迹斑斑,让人不禁怀疑它的安全性。木清来到301门前,门旁摆着一个小小的鞋柜,里面放着一双后跟磨损严重的跑鞋。这鞋柜似乎兼具奶箱功能,只见门盖里放着一个空空的鲜奶瓶。 木清敲了敲门,门内响起一阵嘈乱的声音。 “稍等!” 屋内的人似乎碰倒了什么东西,耽搁许久才走到门口,准备开门。 “cao你大爷的!木清!” 那人一打开吱呀乱叫的防盗门,就喊叫起来,然后一把抱住了木清。木清蓦然有些不习惯这样的亲密举动,身体不自主地变得僵硬。但下一秒,他紧紧抱住那人,用力拍打着对方的肩膀。 木清和江城就像重逢的战友,兴奋和喜悦溢于言表。 江城和木清是同届,而且都是临床医学系的学生,即使在登山队中,他们俩的关系也是最要好的。登山队从卓奥友回来后,江城是联系木清最频繁的人,也是让木清内心最挣扎的人。 “快进来。”江城催促道。 木清脱掉运动鞋放进鞋柜里,走进屋内。屋内的布置有些凌乱,但空间比想象中大很多,中间客厅的面积不大,房间却五个之多。 “阿城,是谁啊————” 突然有人出声,是一道沙哑的声音。木清往里望去,却没看到任何人。 “老爹,是我朋友,木清。你还记得吧,就是以前和我一起登山的。” 江城往中间卧室里喊道。屋里的人像孩童似的回答了一声“哦”。 “你突然过来,我还没怎么收拾完。你先坐,我给你倒杯茶。” 江城推着木清坐到客厅的红木长椅上,然后急匆匆地往厨房走去。木清本想告诉他不用这样,可话好像堵在了喉咙,一句也讲不出。 “阿城,我要喝水。”卧室里的声音再度响起。 “好,马上来!”江城在厨房应道。 木清看到茶几上正好有一个水壶,便端着水壶往那间卧室走去,说道:“阿城,我来帮叔叔倒杯水。” “不用,你坐着。” 走到卧室门口,木清突然呆立不动。卧室的床上躺着一位消瘦的老人。他的鼻子上缠着医用胶布,里面固定着一根半透明的鼻饲管。 “叔叔,我来帮你啊。” “我要喝水。” 木清放下水壶,拿起床头柜上的粗大针管,在碗里抽吸了一些水,打开鼻饲管的开口,接上针头,慢慢往里推送。木清注视着水经由半透明的管道流入人的胃部。喝水这样一件平常的事,一下变得残忍起来。 江城站在门前看着木清的举动,说道:“做起来很奇怪吧。”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也是半个医生。” 木清随着江城回到客厅,两人分别坐在长椅的一头。茶几上摆放着两杯茶,中间还放着一盘干果和一盘桃酥。木清拿起一块桃酥咬了一口,咀嚼几下,又抿下一口茶水。 “叔叔,怎么回事?” “前两年查出食管癌,动了手术,然后这儿不行了。” 江城指了指自己的头,接着又说:“我妈走的早,家里实在没人照顾他。你知道的,在医院工作哪能抽出时间呢。去年我就辞职了,现在卖卖东西,做做销售,一边照顾他,糊口是没问题啦。” 木清望向江城,这才发觉他的脸变了模样——多了些胡渣,脸颊圆润,皮肤粗糙,眼神略有疲态,很像一名中年人。 “哎呀,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江城注意到木清的眼神,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迅速把话题一转。 “我还是那样,混混日子。”木清咧嘴笑道。 江城起身伸了个懒腰,说道:“我去做饭,待会儿边吃边聊。” “我来帮忙。” 江城用炒锅翻炒着辣椒,散发出阵阵辛辣的油香。这时,一脸认真地看着火候的江城突然出声:“就是现在!”木清闻言立即手脚利落的把切好的腊肠片一股脑儿地往炒锅倒入。 江城一手倒酱油,一手摇动炒锅,一堆腊肠片和辣椒顺势飞舞在空中。 “以前在大本营这么做菜肯定被嘘。”江城看着木清,笑呵呵地说。 “但我们俩做菜是最好吃的。” 木清一边说话,一边把新鲜的西红柿切块,放入盘中,撒上晶莹剔透的白糖。酸甜可口的糖拌西红柿是他们最喜欢的餐后甜点,但西红柿不易保存,大家一到山上就吃不到了。 炒腊肠和糖拌西红柿。木清一下想起好多过往。 “以前队长特爱吃腊肠,记得那次登雪宝顶——”江城自顾自的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抱歉。” “没关系,都过去了。” 木清挑了挑眉头,示意江城说下去。他手上的动作却慢了几分,没有之前那么利落。 江城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说了另一段没有她的回忆。厨房里锅铲碗盘的碰击声和他们的笑声搅拌在一起,一下下激荡着这个往常寂静的屋子。 圆形的小餐桌被放在靠近阳台窗户的那侧,吃饭的时候正好可以看见一片夜景。木清坐在桌旁,望着夜空中若影若现的繁星,而江城在安顿卧室里的老爹。窗外不时传来狗吠声。 江城回到餐桌上,两人不约而同的举杯,一饮而尽。 “找我什么事?说吧。” 江城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我回登山队了。” 江城不停咀嚼腊肠的嘴巴停了下来,满脸写着“意外”二字。 “阿城……你想回来登山吗?”木清踌躇地问道。
江城笑了笑,看向窗外,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开口拒绝。 “我很高兴,真的,你又能登山了。”江城再次一饮而尽,“我爱登山队,我爱队里那些没心没肺混蛋们,可他们走了,再也吃不到这些了……” 江城夹起片腊肠放进嘴里,嚼着嚼着,一滴眼泪便滑落到嘴角,然后一滴又一滴,咸涩的泪和腊肠一起被他咽下。父亲生病,辞掉工作,这些磨难从未让他落泪,可是此刻他泪流不止。 木清对江城的哭泣有些措手不及,一时竟不知道该安慰还是该递给他抹泪的纸巾。他觉得江城无声的哭泣就像一把利剑,刺透他的身体,痛苦随着鲜血流了出来。 “没事,我没事。来,再喝一杯。” 江城抹掉眼泪,拿起酒瓶给木清又斟满一杯。 “唐老师还好吗?”江城问道。 “他很好,这次也是老师带队。风鸢社要再登卓奥友,但有几个队员突然退出了。” “现在的年轻人确实喜欢撂挑子,哪有我们靠谱!这些王八……” 江城脸颊微红,已有了些醉意。 “你怎么和以前一样,一喝酒就嚷嚷。”木清打断江城即将喷薄而出的脏话。 瓶装啤酒喝完了,江城又打开罐装啤酒,还从厨房里端出一碟腌黄瓜当下酒菜。 “你现在还跑步?”木清一边夹黄瓜,一边问道。 “习惯了,一天不跑就觉得难受。”江城又一杯下肚,自嘲地笑了笑,“木清,我离那个世界太远,回不去了。” 木清捏住江城的肩头,用力摇晃了一下。 两人不停地摄取酒精,一直到午夜时分。 江城醉醺醺的倒在长椅上睡着了。木清从卧室里拿出被子,盖在江城的身上。他的酒量要比江城好很多,还没什么困意,也不想睡。 木清盘腿坐在阳台上,静静地望着夜空,等待东方的那抹鱼肚白。 清晨,新鲜的空气开始流动起来,涌进冷寂的小区。马路上传来喇叭声和车铃声;某户人家传来打开奶箱的声响;还有一些声息,来自那些赶着上班的人们。 世界瞬间醒了过来,开始催促着人们回到城市的血脉里。 江城被闹钟的声音吵醒,捂着额头从长椅上爬起来,朦胧着眼睛看到木清正坐在餐桌旁。桌上放着一碗稀粥和一个煮好的鸡蛋。 “你赶紧吃吧,我要赶回去上课了。”木清拿起背包,向门口走去,“叔叔早上的鼻饲我推过了。你不用考虑登山队的事,我会解决的。” “你有空就过来吃饭,我不嫌麻烦的。”江城说道。 木清换好鞋,站在楼梯口与江城挥手告别。一走出小区,他便迈开步伐往公交站跑去。和往常一样,不走主路,只穿梭在街巷之中。 江城站在阳台凝望着木清的背影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