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越过黑暗,便是人间正道
方问情仰起头,看见满天星斗,她突然想起一句话:光在心里,举世皆亮。 温夏转身看见她,道:“方记者,快来吃点吧,气温太低,食物凉得很快。” 方问情点点头,她很想告诉温夏,我看懂了,全都懂了。 车队继续前行,海拔越升越高,大家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高原反应,温夏有点严重,头疼得厉害时,她背着厉泽川,用刀子划开手臂上的皮肤静脉放血。这种事情自然是瞒不住的,厉泽川看见她手臂上的伤口,气得砸了饭碗。 他从急救包里找出一片止痛药,就着温水灌进了温夏嘴里,然后连人带氧气包一并扔进后车座上,让她吸会儿氧气,安静休息。 路过一片处于山坳间的空地时,发现了天然泉水,水质不错,可以饮用。连凯带着诺布去汲水,扎西突然打了个呼哨,众人循声走过去,在背风的地方看见了安营和火堆燃烧的痕迹。 柯冽转了一圈,找到两个被丢弃的塑料油桶,他拧开盖子闻了闻,是柴油,扎营的人应该带着柴油发电机。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垃圾,乱七八糟,糟蹋了高原。 连凯愤怒道:“会是游客吗?” 厉泽川站在火堆旁,用棍子拨了拨剩余的灰烬和煤渣,有什么东西滚了出来,众人仔细看了一下才认出,是一块头骨,像兔子,被火烤过,颜色焦黑。 柯冽道:“游客不会猎兔子烤着吃。” 厉泽川眯起眼睛:“我们走对方向了。” 扎西将手伸到灰烬下摸了摸,道:“还有点余温,没走太远。” 连凯“呸”的一声吐出嚼在嘴里的草叶:“追!” 4) 车子和风一并冲出去,厉泽川找出自己的那柄复合弓,撑开,立在手边。温夏忽然觉得紧张,高原反应让她唇色苍白,眼睛里全是担忧。 厉泽川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蒙住她的眼睛,道:“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箭在弦上,我不能有丝毫犹豫或者胆怯。” 温夏握住他搁在自己眼睛上的手,紧紧握住,点了点头:“我懂了。”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里出现一辆依维柯,迎着巡山队开过来,车厢玻璃上蒙着遮光膜,看不清里面究竟有什么。 厉泽川打开对讲,道:“让他们停下。如果有突然情况,没见到聂啸林不许轻易开枪。枪声会传出去很远,打草惊蛇。” 众人纷纷回复:“明白。” 诺布和连凯将陆风车横停在身后,对依维柯上的司机招了招手,示意他停下。 依维柯先是明显地减了速,在距连凯和诺布不足五十米时,司机突然猛踩油门,车子如脱缰的野马般朝二人撞了过来。 扎西怒吼:“小心!” 电光石火间,连凯在诺布肩膀上狠撞了一下,将他推开,自己紧贴着车头,一个侧翻,险险躲过,落地时脚下不稳,踉跄着摔倒。 依维柯“嘭”的一声撞上横停的陆风车,疯了似的将它顶开,车轮打滑,席卷起漫天沙尘。两车相撞的瞬间,依维柯车速度稍缓。厉泽川迅速弯弓搭箭,箭矢携着微弱的啸音刺进依维柯的后车轮,车胎应声爆裂。 爆了胎的车辆速度锐减,柯冽迅猛如豹,旁人都来不及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他已经抓住后视镜,借力跳上了依维柯的前车盖。 说则慢,实则快,所有动作瞬息完成。 司机先是看见一双冷中泛幽的眼睛,清粼粼,寒意透骨,紧接着爆裂声猛然炸开。柯冽挥起枪托砸碎了挡风玻璃,棱角尖锐的碎片雪花般散开,飘进司机的眼睛里,司机疼得大叫。柯冽薄唇紧抿,伸手进去掐住司机的衣领,将他的脑袋狠狠朝方向盘撞去。 “嘭”的一声,格外沉闷。 依维柯终于停下,出乎意料的是,车上只有司机一个人,他伤了眼睛,满脸是血,跪在地上,哭着喊疼。 荒原一望无际,视野辽阔,厉泽川迅速环视一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扎西撬开后备厢,在铁皮桶里找到几张牦牛皮和几支猎户自制的土步枪,子弹已经上膛。 连凯将他拎起来,沉声道:“私藏枪支已经是犯罪,老实交代才能争取宽大处理!聂啸林呢?” 那人胡乱挥舞着手臂,痛得大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厉泽川眸光沉沉,带着饱含血色的愤怒,双手揪着司机的衣领,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司机愣怔一秒,然后更加歇斯底里,四肢痉挛般地抓挠着身下的沙土,不住地嚷嚷:“你不敢!我不信你敢这么做!” 厉泽川没说话,眼底滚过白刃似的光,他抽出手枪抵上司机的眉心,子弹上膛时响起清脆的机械声。司机伤了眼睛,于是听觉加倍敏锐,枪机运作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喟叹。 厉泽川食指搭上扳机,在心中默默读秒。 三、二…… “别开枪!我说,我什么都说!”司机涕泪纵横,扑过去抱住厉泽川的大腿,“你们咬得太紧,要带聂老大出境的人迟迟不肯露面,他急了,给了我一笔钱,让我挑衅你们,然后引开你们!” 厉泽川皱着眉毛抬脚将人踹开,有些烦躁,向旁边走了两步。柯冽下意识地补上那个空位,行动间掠起细碎的风。厉泽川看了柯冽一眼,柯冽神情如昔,眸光镇定,他想说什么,就在开口的那一瞬间,一颗子弹自柯冽头部穿过,蓬起一丛艳丽的血色。 整个世界都失了声音,狂风、暴雪、盘旋的鹰,都成了黑白的背景,柯冽身上的血迹是唯一明亮,也是唯一的刺眼。 血液滴进泥土,砸出小小的坑窝,修长的身影倒下去,撞击声异常沉闷。所有的动作被无限拉长,仿佛低倍速播放的电影镜头。 诺布哭出声音,撕心裂肺:“柯冽!” 诺布试图扑过去,抱住那个倒下的人,让他重新站起来。 厉泽川愣怔了不足一秒,巨大的愤怒和痛苦几乎将他撕碎,他扼住诺布的脖子,带着他滚到车后,隐藏躲避,同时咆哮着,指挥所有人:“注意隐蔽!有狙击手!” 连凯带着方问情和温夏躲在陆风车的后面,扎西双目赤红,握紧步枪的枪栓。 风吹过荒原,冷得刺骨。绝望的味道在无限蔓延,升高,盘旋于上空。 “柯冽!” 诺布哭得满脸泪水,他奋力挣扎,试图从厉泽川怀里挣脱,鼻腔里灌满血腥气,还有泪水的味道。 柯冽就倒在那里,距离几步远的地方,眼睛还睁着,血色洇出来,在他身下蔓开,如同温柔的拥抱。 “你醒醒!别睡!求你了!你看看我!”诺布哭得崩溃,手脚都在颤抖,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厉泽川双眼赤红,他也想哭,想吼出来,但不是现在。 诺布可以崩溃,他不能;诺布可以没有顾忌,他不能。 他要照看好活着的人,已经丢了一个,不能再失去下一个。 嘴里泛起血腥的味道,应该是咬破了嘴唇,厉泽川紧皱着眉毛,眼睛里是滔天的火。 又一颗子弹打来,贴着诺布的脑袋砸在车门上,溅起一串火星。 诺布失了感觉一般,只是看着柯冽,朝他伸出手,等待着他的回应。 厉泽川几乎按不住诺布,只能挥拳砸中他的颈侧。诺布被砸得半晕,摔下去,脸埋进泥土里,眼泪和鼻涕统统落进去,还有压抑的哭声。 厉泽川拿出望远镜,朝枪响的方向看去,远处,一团荒草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闪动连连。他回身敲了敲车门,扎西听到信号,将步枪抛过来。厉泽川抬手接住,视线自瞄准镜里递出,纯黑的、压抑的、暴怒的。 他恍惚想起,以前有狙击类的任务都会交给柯冽,那是个天生的枪手,刚刚立了三等功,还没来得及公开表彰。 柯冽很少说话,总是冷冰冰的,但他一直在那里,冷静、稳重、忠诚、勇敢,山脉一般守护着这片土地。 那么优秀的年轻人,就这样,被一颗子弹带走,再也不会回来。 嘴里泛起更加浓重的血腥味,厉泽川咬紧牙朝连凯做了个手势,连凯点点头,脱下外套,顶在刀尖上,探出掩体,让它暴露在狙击手的目光下。 子弹瞬间射来,打在衣服上,棉絮炸开,蒲公英般四处飘飞。白色的、轻盈的,如同挽联。瞄准镜捕捉到涟漪般的浮动,厉泽川果断扣下扳机,远处的荒草丛里迸起一丛血红的颜色。 “我打中他了,”厉泽川急道,“连凯、扎西追过去!快!” “是!” 连凯和扎西自掩体中一跃而起,迅速爬上驾驶室,打火发动,车子地龙般呼啸而出。 厉泽川故意不去看柯冽的尸体,他将诺布拎起来。诺布双目无神,呆呆的,眼眶里全是泪,重复着:“桑吉哥,柯冽没了……” 厉泽川感受到刀割般的疼痛,灵魂和心脏都在被撕裂,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抬起手,挥起一巴掌抽在诺布脸上。 诺布醒不过神似的,仍是那一句:“桑吉哥,柯冽没了……” 厉泽川紧抿着嘴唇,他的眼睛很红,但是没有泪。又是一个耳光,诺布嘴角裂开,沁出了血。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你疯了!”温夏扑过来试图拦住他。 厉泽川反手将她推了个踉跄,诺布眼中慢慢有了神采,定定地凝在厉泽川身上,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厉泽川抬起手,慢而轻地擦去诺布脸上的泪,道:“醒了吗?” 诺布点头,声音沙哑,却不再哭:“醒了。” “很好,听我说,”厉泽川沉声道,“带着受伤的司机、柯冽以及两个姑娘去雁石坪,司机的眼睛需要治疗,然后交给当地的执法部门接受处理。在雁石坪等我,我会尽快赶过去,跟你们会合。” 他没有说“尸体”,仍是叫着柯冽的名字,就好像那个人还活着,还在战斗。 诺布缓缓闭上眼睛,喉结颤抖,厉泽川按着他的后颈,将诺布的脸埋在自己肩上。他感受到这个孩子在浑身发抖,瑟瑟的,哭声压在喉咙里,那么绝望。 片刻,他听到诺布的声音:“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们。” 那个爱玩爱闹,喜欢追在厉泽川身后叫他“桑吉哥”的少年仿佛瞬间长大,坚毅挤走懦弱,眼神深处透出勇往的光。 厉泽川用力拍了拍诺布的肩膀,转过身,看见了方问情。方问情受到惊吓,眼神微微涣散,整体还算镇静。 厉泽川道:“就到这里吧,再往前走,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跟诺布去雁石坪,你想知道什么,等事情结束,我转述给你。” 方问情敛起所有锋芒,安静地点头:“好,我听你安排。” 厉泽川与她擦肩而过,方问情突然握住他的手腕,低声道:“一定要回来。” 厉泽川脚下一顿,看着她。 方问情强撑出一丝笑容:“别误会,作为普通同事,我希望你平安。” “谢谢,”厉泽川点点头:“我会的。” 处理完其他人,最后是温夏。 厉泽川走到她面前,低下头,深深地看着她。 温夏故意别开视线,看着远处,有雪山和鹰的地方。她道:“我说过,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厉泽川扣着温夏的下巴将她的视线拉回来,让她看着自己。他的眼神和声音一样笃定,甚至有那么点冷漠无情的味道:“柯冽出事的地方,原本站的是我,聂啸林想杀的人是我。我已经连累了一个,不能再连累下一个。听话,去雁石坪,在那里等我,我一定会回来。” 温夏梗着脖子,眼神激烈:“我不!” 厉泽川静静地看着她,突然伸出手,箍着温夏的后脑,用力扯向自己。温夏猝不及防,迎接她的是厉泽川的嘴唇和吻。 呼吸间揉着脆冷的空气,皮肤相触,彼此都是冰冷的,温夏愣住,却没有挣扎,任由厉泽川深深探入,无尽求索。 恍惚中,腕上一凉,温夏大惊,下意识地想要将厉泽川推开。“哐啷”一声,有什么东西锁住了她的右手手腕,动弹不得。 手铐上闪着银光,一头扣着温夏,一头扣在卡车的横栏上。 温夏剧烈挣扎,金属相撞,不断发出巨大的声响。她声嘶力竭,眼睛里全是泪:“厉泽川!浑蛋!你放开我!浑蛋!” 厉泽川再不看她,转身将手铐钥匙抛给诺布,道:“照顾好她们。” “厉泽川!”温夏在他身后咆哮,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恨你一辈子!” 厉泽川拉开驾驶室的门,他没回头,声音安安静静:“爱也好,恨也好,无论哪个,只要能占你一辈子,我就知足。” 最终章?背水之战 一枪毙命,都来不及感受到痛苦,柯冽的表情一如往昔,冰冷的、镇静的。诺布颤抖着抬起手,抚过他的眼睛,让他闭目。 阳光清凌凌地落下来,风声呼啸,鹰在飞,振翅的声音格外刺耳。 诺布趴在柯冽的胸口上,很认真地听了一会儿,他想找到心跳的痕迹,他想让他活着。 可惜只有安静,沉沉的、无尽的平静。 眼泪又要涌出来,诺布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将泪水打散。他没要方问情帮忙,独自将柯冽的尸体搬上卡车的后车厢。他怕柯冽睡得不舒服,找到一张毯子,折叠整齐,垫在脑袋底下,给柯冽当枕头。 年轻人安静地睡在那里,长睫低垂,面容俊秀。诺布轻轻擦去他嘴角溢出的血迹,让他变得干净。 “睡吧,柯冽哥。”诺布拍掉柯冽肩膀上的灰尘,轻声道,“我知道你累了,睡吧。” 诺布莫名想起那首大家一起唱过的歌,那首歌的最后几句— 烈酒烫冰血 风笑划破雨夜 风中远去的少年 何日才能再相见 远去的少年,何日才能再相见,有些分别,就这样成了永别…… 方问情斜倚在车门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道:“值得吗,他还那么年轻。” 诺布没回头,也没跳脚,他真的长大了,温和道:“你不是我们,你不会懂。” 你从未站在我们的立场,你从未读懂这片土地,所以,你不会懂,我们的坚持与荣耀,我们的无悔与奋斗。 温夏还被铐在横杆上,诺布紧握着钥匙,道:“小夏姐,你要保证听我的话,我才能放开你。桑吉哥把你交给我,我得对你负责。” 温夏早就喊哑了嗓子,她没说话,沉默着点点头,眼神暗淡,神色复杂。 诺布叹了口气,凑过去,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咔嗒”一声。 温夏终于脱身,她将手伸到诺布腰间,抽出别在那里的手枪,迅速顶开保险,然后抵上了自己的脑袋。 诺布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只是疲惫。他道:“小夏姐,你别这样。” 温夏道:“给我一个登山包,里面装上水、食物、急救包、氧气袋,还有指北针,我要去找他。” 诺布道:“小夏姐,你也看见了,巡山队一共四辆车,桑吉哥只给我们留了一辆。他故意这样做,就是不希望你单独离队,跟我去雁石坪,去那里等他们,他们会回来的。” 温夏毫不退让,食指搭上扳机:“你有三秒钟的考虑时间,要么给我东西,要么看我死!” 诺布早就知道自己拦不住,也就不再阻拦,按照温夏的要求准备好登山包,扔过去,平静道:“没有多余的车,你只能徒步去追。这里地形多变,很容易迷路,一定要找好参照物,不能让参照物离开你的视线。枪你带着吧,防身。还有就是,注意安全。” 风卷起沙尘,苍茫而无尽,模糊了温夏的脸和她脸上的表情。诺布只听见她的声音,道:“我说过,我从来不是一个喜欢等待的人,无论他把我扔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他,然后给他一巴掌。他不该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风很冷,温夏站在原地目送着诺布走远,车上有方问情、受伤的司机和永恒睡去的柯冽。 想到柯冽,她心头拂过无法抹去的悸痛。 她来保护站的时间不长,跟柯冽鲜有交流,唯一一次对话,还是在那天晚上,她邀请他来北京,说好了一起去看天安门,然后吃铜锅涮肉。她还想着柯冽和温尔应该很投脾气,一定要介绍他们认识。 可惜,再也没机会了。 温夏戴上帽子,扣紧防风镜和口罩,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眼泪落在防风镜上,冻成冰,然后蒸发成雾。 她不敢想象厉泽川会不会和柯冽一样,她不敢想那个人倒下的画面,索性不去想,只管埋头赶路。 温夏用指北针大致确认了一下方向,突然,她的耳朵捕捉到什么声音,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是枪声。 荒原寂静,枪声能翻过山梁绕过山冈,传出去很远很远。 她咬住嘴唇,藏起所有懦弱与胆怯,朝枪声传来的方向走。 她得找到他,无论生死,无论何时。 下雪了,风越来越大,沙和雪混在一起,能见度变得很低。 远处有猛兽在号啕,听不出是狼还是熊,声音悲凉,恍若末日。 狙击手身上披着自制的吉利服,匍匐在荒草堆里,就像一株植物,除非开枪,否则很难发现。厉泽川那一枪正打在他肩膀上,同时也暴露了他藏身的位置,狙击手并不恋战,跳上吉普车转身就跑。 吉普车上镀着一层荒漠迷彩,也披着碎布和麻袋拼成的吉利服,掩藏得很好,所以没被发现。 连凯和扎西各自驾驶着车辆很快便咬住他,砂石嶙峋,三辆车都跑得不算快,追不上也甩不掉,就那么僵持着。 拐进一处背风山坳,山坳的角落里停着三辆车,聚着八九个人。狙击手降下车窗,大喊着:“老大救我!” 宋祁渊最先听见声音,站起身。他的脸色比前些日子更加苍白,闷咳着,露出一个阴寒的笑— 果然,找上来了。 一个个子不高的汉子跳脚大骂:“废物,老子让你干掉他们!不是让你把他们引过来!” 说话的人正是聂啸林。 仇人见面,连凯冷笑着,双目赤红。 狙击手也在吼:“老大,他们人少!现在干掉他们也来得及!” 连凯踩紧油门,疯狂加速,有什么东西遥遥飞来,“嘭”的一声砸碎在风挡上,浅黄的颜色沿着车窗散开。 鼻端浮起熟悉的味道,是柴油。 下一秒,有人架起长枪,几下点射,子弹曳光而来,落在覆满柴油的车窗上。“轰”的一声,黑烟裹着火舌熊熊燃烧,车头瞬间被火焰包围。 连凯没有立即弃车,他怒吼着,眼中满是铁与火的痕迹,将油门踩到最底,额头上暴起青筋,顶着暖黄的火焰朝人多的地方撞过去。柯冽的影子自眼前晃过,那个永远镇静的年轻人,与他并肩战斗多年的好兄弟…… 愤怒与哀痛瞬间淹没连凯,生与死都变得不再重要。 聂啸林的手下四散逃开,子弹雨点般砸在连凯的车上,留下醒目的痕迹。冒着烟的弹壳四散飞溅,有人动作慢了些,火焰缠上衣角,迅速蔓延。那人惨叫着满地翻滚,扎西自车窗处探出手,黑洞洞的枪口递过去,结束了那人的痛苦。 火放肆地烧着,“轰”的一声,黑烟托举着红色的蘑菇云升腾起来,呼吸间满是刺鼻的焦煳味,炽热的温度烤着皮肤,格外滚烫。 有人在哭,有人在尖叫。宋祁渊混在其中,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好像不太热衷逃命,也不怎么反击,对眼前的一切都兴趣缺缺。呼吸有些困难,他闷咳一声,吐出一口唾液,里面泛着清晰的血色。 聂啸林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怒道:“废物!冲上去!干掉他们!” 宋祁渊被打得侧过脸,他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拎起枪,走向那辆带着火焰的车。 火焰越燃越旺,渐渐逼近油箱,连凯不得不跳车。他打开车门就地一滚,不待身形停稳就开始举枪射击,枪口吐出火焰,中枪的人倒地哀号,痛哭着,涕泪横流,硝烟的味道扑面而来,山坳成了修罗场。 风在呼啸,雪花凌乱,纯白的颜色盖不住温热的鲜红,金属在阳光下迸发出刺目的光。 山河沉寂,背水之战,所有人都没有退路可选。 扎西的车爆了胎,他从车上跳下,有人踢在他的手腕上,枪械脱手,没关系,他还有刀。开了锋刃的冷兵器寒光闪动,带着浓烈的铁色,撞击时音如金戈。 两个人将他围住,扎西怒喝一声,长刀横劈,猎手自行改装的土步枪被切成两段,火星飞溅,烫疼了眼睛。 敌人被扎西身上的气势吓住,面露胆怯,扎西红着眼睛,胸中激荡着豪情与悲愤。 他想起柯冽,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他如果在,一定是个好帮手。他射击时总是很稳,八百米的射程,弹无虚发。 可惜,他不在了。 再不会回来。 子弹划开扎西的肩膀,他一记重拳砸在对方的脖子上,骨骼碎裂的声音异常清晰。铁与火,生与死,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雪花落在伤口上,冰冷而刺痛。 宋祁渊自身后瞄住连凯的脑袋,可惜他病得太厉害,手一直在抖,三发子弹都落空了。再次扣动扳机时,响起机簧轻撞的声音—没子弹了。 连凯被人抱住,摔在地上,宋祁渊走过去,抽出腰间的短刀,刃口对着连凯的颈侧。枪声破空而来,宋祁渊只觉上臂激痛,陆风车疾驰着闯入视线,厉泽川的眼睛染着铁色,暗流涌动,深不见底。 宋祁渊啐了一声,捂着手臂跳上唯一一辆完好的车。聂啸林在手下的掩护中跑过来,抓住宋祁渊的衣领,枪口顶着他的脑袋,又是一巴掌。聂啸林五官扭曲,神情狰狞,怒吼道:“想扔下老子一个人跑?做梦!我死了你们谁都别想活!开车!保护我离开!” 宋祁渊舔了舔破碎的嘴角,用力踩下油门,后视镜映出他的眼睛,满是阴鸷。 引擎在咆哮,连凯被困住,脱不开身,他吼了一声:“大川!追聂啸林!快!” 厉泽川的眼睛一直在寻找那个放冷枪的狙击手,很快被他找到,他看见那个人跟在聂啸林身后跳上一辆吉普车。车轮旋起漫天沙尘,厉泽川猛打方向盘,横切过去,紧紧地咬住吉普车的尾巴,两辆车在颠簸中狂飙出去。 风声很烈,雪下得极大,天地缟素。 厉泽川疯狂加速,几乎将油门踩碎。狙击手胡乱放了几枪,一颗子弹打碎风挡,玻璃破裂如雨。一块碎玻璃刮过他的眉骨,留下寸余长的伤口,险些伤到眼睛。风灌进来,吹在脸上,疼似刀割,让鲜血冷凝。 情势危急,厉泽川突然转了个弯,陆风车摇晃着消失在视线里。坐在后座的狙击手还以为甩掉了他,正要庆幸,耳边劲风呼啸,那辆陆风车打斜刺里冲出,拦腰顶住吉普车的车门。 车轮在地面上擦出尖锐的啸音,聂啸林疯了似的咆哮,拍着驾驶位的椅背催促宋祁渊加速。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陆风车一路将他们推到坑谷边沿,坑谷不深,但坡度很陡,厉泽川的眼睛沉暗如海,单眼皮下敛着刀刃般锋利的光,又一次狠狠加速,吉普车应声翻倒,沿着坑谷的陡坡滚了下去。 沿途沙尘漫天,大雪飘舞。 风声刺耳,陆风车跟着追下去。吉普车四轮朝上,倒在坑底,冒着黑烟,汽油洒出来,在地面上肆意蜿蜒。 透过破碎如网的挡风玻璃,厉泽川看见宋祁渊的脸,满是鲜血,双目紧闭,生死不明。 厉泽川跳上吉普车,脚下重重一踏,发出沉闷的声响,枪管抵上油箱的位置,沉声道:“双手抱头!慢慢爬出来,不然我会打爆油箱,都别想活!” “别开枪!”是狙击手的声音,喘着粗气,“我投降!别开枪!” 他先是扔出来一支土步枪,接着是两柄短刀,厉泽川将它们远远踢开。狙击手自扭曲变形的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双手抱头,脸上都是血,他一点点地向外爬,动作缓慢。 车厢里传来细碎的声响,厉泽川迅速闪身,子弹擦着他的衣摆飞过,落在地面的汽油上,火光爆发,沿着油迹迅速散开,直直地烧向吉普车,热浪逼人。 火舌舔上吉普车的车身,瞬间化作火球,烧出噼啪的声响。 聂啸林自另一侧车窗伸出手,哀哀地求:“孩子,救救我,我被卡住了!” 开枪的是他,引起火烧的是他,求救的还是他。 厉泽川突然觉得讽刺,他很想一枪打爆那个家伙的脑袋,但是一些东西,一些更加沉重的东西拦住了他。 他用手铐锁住狙击手,扔在一边,然后绕过去,收掉聂啸林身上的武器,卸下车门,砸断别住聂啸林双腿的座椅,抢在油箱被烧爆之前将他拖了出来。 离开吉普车的瞬间,聂啸林神情一变,反抱住厉泽川的右腿,手中寒光一闪,藏在袖子里的刀刃狠狠刺进厉泽川的膝盖。 疼痛过分剧烈,汗水暴雨般落下,厉泽川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聂啸林双目赤红,神情狰狞地扑过来抢他手里的枪,咒骂着:“臭小子!敢跟老子动手!儿子打老子天诛地灭!我是你爸爸,我给了你这条命,知道吗!” 风里夹着雪花,如同棉絮,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进眼睛里,酝起带着血色的雾气。厉泽川的眼神很静,丝毫没有因为疼痛而失去理智,声音亦是平静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生而不养,你有什么资格自称父亲?我的姓氏不是你给的,我的人生也跟你没有关系!” 聂啸林奋力掰着厉泽川的手指,几乎将他的指骨折断。厉泽川扣住扳机,“砰砰”数声将子弹放空,同时膝盖上顶,重重地磕在聂啸林的肚子上,他单手掐住聂啸林的臂上关节,反向用力,狠狠绞杀。 聂啸林承受不住,疼得大吼,厉泽川横掌直劈,砸向聂啸林颈后,将他砸晕,用手铐扣住他的双手。 风在继续,雪也是,失血让体力流失得极快,眼前泛起眩晕般的白光。很想睡过去,但是不能睡,厉泽川抓起一捧雪咬在嘴里,冰冷的感觉跳在舌尖上,冻得他打了个哆嗦,神志随之清醒。 右腿上全是血,厉泽川挣扎着站起来。余光瞄见一道影子,“嘭”的一声枪响,右腿膝盖上传来尖锐的激痛,厉泽川的身体晃了晃,单膝跪倒。 风穿过荒原,嘶吼着,雄鹰展开翅膀,有喧闹也有寂静。 鲜血浸透黑色的战术手套,厉泽川抬手擦了下眼睛,抬起头,看见宋祁渊站在那里,枪口处硝烟未散,直指他的心脏。 桃花眼,眼尾一颗泪痣,在笑容的映衬下,异常妖冶,如同蝴蝶飞过。宋祁渊道:“螳螂捕蝉—厉警官,这一局,你又输了!” “你是故意的吧,告诉我们聂啸林的行踪。”厉泽川擦擦嘴角的血,没有畏惧,也没有妥协,冷静分析着,“让我们抓住聂啸林,或者干脆杀了他。这场对决里,你明明枪法很好,却没有放开手脚反抗,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寻个机会趁乱逃走吧。那些接应聂啸林出境的人迟迟不肯露面,也是你在暗中捣鬼吧?你恨他,为什么?” “感受过爱的人,才会有恨。”宋祁渊晃了晃枪口,一丛血迹溅在沙土地上,不知道是谁的,他踩上去,用脚尖蹍了蹍,轻声道,“我没有恨,我只是希望他去死。聂啸林是个疯子,手段暴虐,这一点厉警官应该比我更清楚。” “他喜欢看别人疼,看别人流血,你越痛苦,他就越快乐。”厉泽川不动声色,手腕轻轻一抖,一枚两寸长的小刀从袖管里掉出来,落进掌心,他迅速藏起,继续道,“在我看来,你们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区别。” 宋祁渊笑了一下,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又何必去救他?东郭先生的故事听过没有?我们这种人都是属蛇的,天生冷心冷肺,暖不热。现在可好,不仅赔了腿,连命都要赔上,何苦呢。” 厉泽川没说话,风雪漫漫,迷了眼睛。他站不起来,索性不再挣扎,将目光投向远处,似乎看见了什么,神情里化开淡淡的柔软。 保险栓被推开,子弹上膛,宋祁渊的枪口抵上厉泽川的脑袋,他依旧在笑,桃花眼艳如蝴蝶:“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吧,我真是可怜你,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多可怜!” “你不必可怜我们,因为,我们跟你不一样。” 清透的声音骤然响起,沉静中隐含力度。 温夏站在宋祁渊身后,她用诺布留给她的那把手枪,抵着宋祁渊的脑袋,安静道:“聂啸林犯了错,自有法律去审判,在那之前,我们不能眼看着他死,却什么都不做。我们为了正义动武,但绝不为了自己杀人,见死不救,也是杀。” 多熟悉的句子,多熟悉。 厉泽川越过宋祁渊,深深地看着温夏的眼睛,神色从容静谧,目光仁慈温柔。 纵然你恶行累累,手段暴虐,给我诸多伤害,但不该由我来将你处决,法律自会给你审判。我要做的,是将你按倒,让你跪行于法典之下,永世忏悔。 我穿过黑暗,看见人间正道,我永立于此,震慑所有狼子野心之辈! 这些话,他从未言说,她自会懂得。 他们的信仰依在一起,灵魂也是,他们懂得彼此的心声,亦懂得对方所有选择。 每一句我爱你都不是空话,从来不是,这爱来自灵魂,永远炽热。 温夏突然出现,宋祁渊明显愣了一下。厉泽川迅速自枪口下逃开,食指卡进扳机扣,让宋祁渊无法扣动扳机,藏在手心里的小刀流星般划出,亮起淡淡的星芒,刺在宋祁渊持枪的手背上。 枪械脱手的瞬间,温夏开了枪,子弹打在宋祁渊的腿弯处,他在激痛中看见温夏的眼睛。 极漂亮的一双眼睛,像海洋,有巨鲸游过,划开亘古的宁静。 她从不肯在他面前哭,再疼再怕,也不哭,看他时永远带着恨意,还有轻蔑与讽刺。 她从来没有试图了解他,或者说不屑去了解他。她用正义与法律在两人之间划出不可逾越的国界,他在一个国,她在另一个国。 他突然很想问她一句,还记得吗?在曲玛镇的那间旧屋子里,我也曾保护过你,为你杀过人,最后是我放你走的。 这些你可还记得? 喉结上下颤抖半晌,他终是没能问出口。 宋祁渊闭上眼睛,很轻地笑了一下,这不是他第一次挨枪子,却是最疼的一次。 很疼,疼到了心里。 引擎鸣响,警灯闪烁,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连凯、扎西,其他巡山队的成员,他们迅速围成一圈,形成坚不可摧的保护墙。 宋祁渊跪在地上,双手反拧到身后,连凯的声音异常沉厚:“宋祁渊,因非法盗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非法使用枪支弹药、蓄意杀人等罪名,你被捕了!” 宋祁渊被带走,离开前,他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温夏一眼。 那眼神太复杂,复杂到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枪声终于停了,世界安静。风在继续,雪亦是。 右腿完全没了知觉,厉泽川连跪都跪不稳,踉跄着,险些摔倒。温夏扑过去,抱住他,她看见了血,很多很多,自他身下漫出来。 温夏的手指僵硬得无法弯曲,厉泽川枕着她的肩膀,呼吸吐在她耳边,温热的、鲜活的,暖入肺腑,两个人在雪地中安静相拥。 雪掉进她眼睛里,漾开柔软的光,她终于找到他,她终于可以放纵自己,哭出声音。 一路冒雪前行,一路枪声响彻,她连哭都不敢,生怕浪费掉周身力气。 如今,终于可以抱住他。 厉泽川同样用力抱着她,紧紧的,再不放开。更多的血随着他的动作漫出来,染湿了地面和衣摆。他轻轻吻上她的额头,动作里、眼神里俱是温柔,流水一般。 他说:乖,不哭了。 他说:这一生,我都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