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越过黑暗,便是人间正道
1) 看清那人样貌的瞬间,屋子里的人俱是一愣,纷纷站了起来。柯冽直接探手入怀,顶开了手枪的保险。 宋祁渊抱着孩子,目光缓缓自众人脸上扫过,不惊不惧,反而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站在宋祁渊前面的藏族女孩倒是愣了,小声道:“奶奶,他们是……” 老阿妈介绍:“这是格桑曲珍,我的小孙女,虚岁十九。这几位是保护站的警察同志,当年就是他们救了你阿爸。” 格桑曲珍是个活泼性子,先是道了声谢,然后转身挽住宋祁渊的胳膊,笑着道:“这是祁哥,有一次我出门崴了脚,是祁哥背我回来的。祁哥快进来,我学会做手套了,特意给你做了一副,总也找不到机会送给你,这次你一定要戴上试试。” 曲珍说完,宋祁渊没有立即接话,屋子里瞬间安静,能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格外诡异。 老阿妈不明状况,热情地招呼着众人:“坐啊,快坐,都站着干什么?今天谁也不许走,阿妈烙饼给你们吃!” 厉泽川握着柯冽的手腕,把外露半寸的枪管重新按回去。宋祁渊抱着孩子,相当于有人质在手,屋子狭小,这么多人挤在里面,贸然开枪很容易误伤,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 柯冽神色阴冷,厉泽川牢牢地盯着宋祁渊,意有所指:“是啊,今天谁都不能走。” 为了招待这一屋子客人,老阿妈拿出了家里最好的东西,一人一大碗安多面片,咸水煮出的带骨羊肉,还有自己灌的油肠,浓郁的肉香飘满整间小屋。 曲珍伸长了手臂想把弟弟抱过来,让宋祁渊好好吃饭,小家伙脑袋一偏,扎在宋祁渊怀里不肯出来。 宋祁渊笑了笑,道:“没关系,我抱着吧。” 说着,他抱着孩子缩进角落里,前面是饭桌,右手边和背后都是墙壁,躲得严严实实。 宋祁渊左手边空着一张凳子,那个位置紧挨着火炉十分暖和。方问情和程飞不晓得宋祁渊的身份,不等其他人落座,程飞先抢下了那个挨着火炉的位置,紧靠着宋祁渊坐下。 饭桌上一片安静,只有咀嚼声和用刀子剔羊肉时发出的刮骨声,曲珍不住地往宋祁渊碗里夹菜,脸上是羞涩的笑。 宋祁渊似乎胃口不大好,只喝了两口面汤就搁下筷子。他偏过头去咳了两声,看见被裹成甜筒的小狗,忍不住笑起来,对温夏道:“又是你的杰作吧,你怎么走到哪儿都改不了爱管闲事的毛病?” “无食欲、咳嗽、呼吸短促、痰中带血,”温夏将一块脆骨嚼碎咽下,“是高山肺水肿的中期症状,你说过的,在这里头晕都会死人。” 宋祁渊先是面色一僵,紧接着又笑起来,“哦”了一声,不辨情绪。 宋祁渊跟厉泽川不一样,他跟所有生在荒原长于风雪的健壮汉子都不一样,他总是在笑,好像生来就只有这一个表情,桃花眼和眼下的泪痣随着那个笑容一并变得妖冶,似蝴蝶浴火飞过,烫下艳丽的烙印。 曲珍懵懵懂懂,疑惑地看向宋祁渊,关切道:“祁哥,你病了吗?”说着,伸手摸了摸宋祁渊额头,“好像有点发烧,我去给你拿药!” 曲珍站起来,从程飞身后走过,程飞向旁边让了让,角落里只剩下宋祁渊一个人。厉泽川坐在宋祁渊对面,拔出手枪,枪口自桌下指住宋祁渊的膝盖,推开保险,子弹上膛,连凯故意弄出声响,掩盖住枪机抽紧时的机械声。 箭在弦上,千钧一发。 “你们这次巡山是为了追捕聂啸林一伙人吧。”宋祁渊突然出声,他将抱在怀里的小孩翻了个面,让孩子坐在他的膝盖上,两条小胖腿垂在桌下,晃来晃去。 厉泽川目光上挑,眉梢处的断口动了动。他喝了口青稞酒,漫不经心似的:“怎么,有线索要提供?” “一点小道消息,是真是假,你们自行判断。”宋祁渊捡了块羊肉扔进嘴里,边嚼边道,“聂啸林这次来,不是为了盗猎。你们加大了通缉令上的悬赏价码,他不敢在人多的地方露面,所以打算经由可可西里,取道西藏,然后偷渡出境。这一次你们抓不住他,就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连凯冷哼一声:“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宋祁渊笑了笑,并不回答,而是转向温夏:“三个孩子一切平安,已经送到格尔木的孤儿院安置,小豆子说让你有时间去看看她,她很想你。” 小豆子就是那个大眼睛小姑娘,温夏从“刀疤脸”手中救下了她。 “送走了也好,”温夏道,“跟着你,他们只会吃更多的苦。” “说得没错,有一个好父亲对孩子来说最重要了,比如厉警官,”宋祁渊似笑非笑,朝厉泽川看来,凉凉地道,“有聂啸林这样一位父亲,一定是你毕生的耻辱吧!” 话音落地的瞬间,所有人都惊呆了。温夏在桌面下摸索着找到厉泽川的手,她感受到他在颤抖,于是紧紧扣住,似是要渡给他力量。 连凯和柯冽尚能保持镇静,诺布直接跳了起来,撞翻了面前的碗筷。他张大了嘴,磕磕巴巴地道:“桑……桑吉哥和姓聂的……怎么可能!我不信!” “哈!原来是监守自盗!”程飞跟着跳起来,眼睛里全是精光,带着点得意,本就刻薄的面相显得更不招人待见,他手一伸,直指厉泽川的鼻梁,“聂啸林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被缉拿归案,就是因为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厉警官,你脚跨黑白两道,买卖通吃,一定赚了不少黑心钱吧!我要立即向上级反映,揭露你的真实面目,扒了你这身皮,看你还能不能嚣张!” “你胡说!”诺布少年心性,受不得激,扑到程飞身上掐他的脖子,“不许冤枉桑吉哥!不许乱说话!” 程飞向后闪躲,踢倒了凳子和取暖用的小炉子,炭火飞溅出来,一地火星。 混乱中,只听一声枪响,顶棚上的吊灯应声爆裂,屋子里一片漆黑,曲珍的哭声响在耳边:“奶奶,你怎么了?你起来啊!不要吓我!” “温夏、诺布,你们两个照顾好老人和孩子!”厉泽川一手持枪一手短刀,跳上桌面,占领高处,“其他人守住大门,别让姓宋的跑了!” 一道黑影扑面而来,厉泽川就地一滚,抬手抄住,入手沉甸,同时响起孩子的哭声。 宋祁渊竟然把抱在怀里的小孩扔了过来,若不是厉泽川及时接住,孩子很可能被活活摔死。 厉泽川回身将孩子塞进温夏怀里,黑暗中突然迸起一丝火星,雪亮的颜色如同死神的双眸。 “趴下!”厉泽川怒吼,向前一扑将程飞按倒在地,子弹擦着他的眉骨飞过,顷刻间血流如注,眼前满是艳丽的颜色。 宋祁渊连开几枪,压制住众人,然后夺门而逃。程飞吓得大叫,厉泽川顾不得管他,起身便追。连凯和柯冽紧紧跟上,诺布也要跟着,突然听见温夏的声音,镇定且有力:“诺布,快去开车,送阿妈去医院,她心脏病犯了,有生命危险!” 一听要去医院,程飞先蹦起来,号叫着:“我也要去医院,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 诺布恨不得一脚踹死他,但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 众人合力将老阿妈抬到车上,东风越野车装不下太多人,诺布开车,曲珍抱着小弟,再加上程飞,塞得满满当当。 温夏道:“我和方记者留下,诺布,你要照顾好他们。” 诺布咬牙,重重点头。车子发动前,温夏突然道:“诺布,你相不相信厉泽川,相不相信他是好人?” 诺布眼眶一热,掉出一颗极大的泪。他飞快地抬手抹去,哑声道:“我信!永远都信!” 温夏摸了摸他的脑袋,同样红着眼睛,低声道:“那就好。” 只要我们都相信他,那个山脉似的家伙,就永远不会垮。 巡山队只有五辆车,扎西押送盗盐的父子俩开走一辆,诺布开走一辆,前去追捕宋祁渊的连凯和厉泽川各自开走一辆,院子里只剩装载着给养的小型卡车。温夏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然后钻进驾驶室,方问情挡住车门,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去帮厉泽川,”温夏发动车子,“宋祁渊是个不要命的疯子,他们可能会遇上麻烦。” “明知道对方是疯子你还去送死?”方问情卡着车门不肯松手,“这不是你的工作职责,你没有必要这样做。真英雄值得尊敬,逞英雄只会让人觉得可笑。” 温夏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一下,黑眸沉沉,道:“抱着你‘事不关己、明哲保身’的人生哲学好好待在这里,不要乱跑。” 说完,她“嘭”的一声关上车门,车尾灯撕开风雪,映出暗红的颜色。 风力小了许多,但依然汹涌,抽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宋祁渊不是开车来的,而是骑马。那是一匹好马,强壮有力,全力奔跑时能把越野车甩在身后。 风卷起碎石,在宋祁渊的手背和脸上擦出一道又一道伤口,他戴上防风镜护住眼睛,伏在马背上逆风而行。 胸口闷疼得厉害,呼吸困难带来强烈的窒息感,生不如死。 宋祁渊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凉薄的笑,真被那个丫头说对了,高山肺水肿,他没死在巡山队的枪下,反倒折在了病上。 他当着聂啸林的面咳出一口带血的吐沫,那个人却斥他没用。 他白白背负一身罪孽,到头来,竟连一句问候都得不到。 下雪了,雪雾细密,两辆车死死地咬在身后,枪声撕破荒原,宋祁渊只觉肩上一阵激痛。他咬牙伸手进怀,摸到了什么东西,拉开钢环,朝身后掷去。 盗猎者自制的土手雷,威力不小,“轰”的一声,爆开刺目的光,砂石四散飞起,然后重重砸下,砸在车子的挡风玻璃上,噼啪作响。连凯反应够快,打转方向盘迅速掉头,险险躲过,被炸烂了一个轮胎。 爆炸声在荒原中传出去很远,十分震撼,厉泽川和柯冽在另一辆车上,厉泽川迅速接通对讲器,吼着:“老雷!” 冲击力将连凯狠狠拍在椅背上,他咳了一声,咬牙道:“没事,废了一个车胎,你们继续追,别管我!” 柯冽面沉如水,将油门踩到最低,然而,在这种没有路的地方,车未必有马跑得快。 视网膜里映出一道淡淡的人影,厉泽川降下车窗将枪管递出,瞄准镜锁住宋祁渊的后心。不等他扣下扳机,只听“嘭”的一声,车子突然失控,四轮同时打滑,旋起漫天沙尘。 瞄准镜已经捕捉不到人影,厉泽川在动乱中打出一枪,子弹曳光而过,没入黑暗。 “怎么回事?”厉泽川急道,“爆胎?” 柯冽紧抿着嘴唇,松开方向盘,推开车门便跳了下去,落地的瞬间只觉脚下一沉,沙土瞬间淹没了腰线。 “大川,别动!”柯冽吼了一声,“是流沙!宋祁渊把我们带进流沙坑里了!” 2) 厉泽川翻身跳上车顶,自身后拽住柯冽的衣领试图把他拽上来,可是沙子紧粘着人体,产生巨大的压力,困在流沙里的人使不上力,外面的人也很难把他拽上来,这也是流沙被称为“死亡之地”的原因。 人在下沉,车也一样,挣扎得越厉害,沉得越快。 柯冽吐出一口气,这样的时刻,他的声音依然沉稳,平静道:“大川,我给你铺路,踩着我的身体跳出去,去追宋祁渊,抓住他。” “少废话!”厉泽川眼眶通红,似是要沁出血泪,“坏人要抓,兄弟也要救,所有好人都应该活着,该死的是那群畜生!” 柯冽尽量向后仰躺,让身体的重量均衡分布,利用流沙的浮力,减缓下陷,然而这并不能使下陷停止。厉泽川伏在车顶,柯冽自胸口以下已经消失在沙堆里。 仰躺的角度,眼睛看着天空,风很大,云层也很厚,只有零碎的几颗星星,一闪一闪。 “你是为了找到……找到聂啸林才来青海的吗?”柯冽本想说父亲,但这个词汇实在太过讽刺。 “不是。”厉泽川抓着柯冽的衣领不肯放,眉骨处的伤口还在渗着血,汇在眼角,如同血泪,“我是非婚生子,跟了母姓,户口本上只有我和我妈的名字,所以,你们在调查聂啸林时才没有查到我身上。聂啸林是个疯子,我妈被他折磨得精神出了问题,然后他就消失了,再没管过我们母子。从高中起,生活费、医药费还有学费,都是靠我到处拍片子赚来的。那时候,只要给钱,我什么都拍。老师说我在浪费才华,饭都要吃不上了,才华又算什么。” 厉泽川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雪越下越大,落在身上,落在眼睛里,泛起阵阵刺痛。 柯冽深深叹气:“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青海的这个聂啸林就是你父亲?” “老站长死的时候。”厉泽川道,“我看见他,他也看见我,才知道老天爷这么爱捉弄人。从那时起我就发誓,一定要亲手抓住这个畜生,替老站长讨回一个公道,也是替我妈报仇。” “难怪自那以后,你再不碰相机。”流沙已经没过了肩膀,柯冽的声音依旧沉静,没有太多情绪,“大川,好好活下去。老站长走了,马站长年纪大了,保护站的旗还要靠你扛着。这里太苦了,年轻人都不愿意来,你能来,我很高兴,能跟你共事,是我的荣幸。” “少废话!”厉泽川眼睛红透,他的手随着柯冽的衣领一并沉在沙土里,他感受到一股漩涡似的吸力,强大且危险,“谁都不许死!你们谁都不能死在我前面!” 柯冽格外认真地看了眼夜空,然后闭上眼睛,他脑袋闪过一首英文老歌— wheniwasyoung i'dlistentotheradio waitingformyfavoritesongs whentheyplayedi'dsingalong itmademesmile …… 柯冽回忆着那首歌的旋律,安静道:“大川,放手吧,踩着我的肩膀跳出去,还来得及。” “是男人就撑住了!”血与火的光芒一同映在他的眼睛里,厉泽川困兽般怒吼,“是我把你们带出来的,我有责任把你们平安带回去,所有人,全部平安地回去!不然,你让我拿什么跟马站长交代,跟去世的老站长交代!” 话音未落,远光灯笔直地落在两人身上,那光芒太过刺眼,厉泽川忍不住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他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是温夏。 温夏拿着牵引绳自车厢里跳下来,声音里带着笑:“二位,月光浴到此为止,上来吧。” 厉泽川笑了一下,眼睛里、笑容里,满满的都是骄傲。 他突然想拉着温夏的手介绍给所有人,这是我的女人,我以她为荣。 温夏用牵引绳将陷在流沙里的两个人拽了上来,人能救,车就没办法了,牵引绳都拽断了也没能把悍马拽上来,厉泽川眼看着他的车陷下去,没了踪影。 那是他自费弄来的,相当于他的半数身家,就这么沉了下去,连点声响都没听见。 风停了,雪还在下,目之所及,一片萧瑟。 厉泽川深吸一口脆冷的空气,转身招呼柯冽和温夏:“走吧,先回去,等扎西归队,我们得重新制订计划。” 温夏靠在车边,天色很黑,模糊了她的面目。厉泽川走过去,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肩膀,那是一个全然交付与依靠的姿势。他轻声道:“我从来不信世界上有奇迹这东西,现在,我不得不信。温夏,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奇迹,如果我历经的所有辛苦都是为了遇见你,那么它们统统都是值得的。” 温夏抬起手臂回抱着他,空气里残存着未散的硝烟,将安静的拥抱对比得分外珍贵。 回去的路上碰见了连凯,连老雷即便没了车也不肯认,徒步朝有枪声的地方走,大雪白了他的眉毛和头发,像送礼物的圣诞老人。几个人又赶回爆胎的地方,陆风车毁容严重,不过修一修还能开,也算慰藉。 修车的工夫,温夏简单交代了几句诺布和程飞的动向。 连凯哼了一声:“都说子弹不长眼,怎么就没爆了程飞那小子的脑袋呢,省得他到处乱说!” “嘴长在他身上,说什么话那是他的自由。”厉泽川用扳手拧紧一枚螺丝,磊落道,“总之,我问心无愧。” 连凯越想越气,“咚”的一声扔下手上的工具,道:“你就不该三番五次地救他,那就是个白眼狼!” “那我跟他还有什么区别?”厉泽川抬起头,笑了一下,单眼皮让他看起来轮廓锐利,眉梢处的断口加重了锋利感。 他道:“他做了对我不利的事,我就想尽办法弄死他,人人都这样,这个世界就真的没救了。他犯了错,自有法律去审判,在那之前,我不能眼看着他死,却什么都不做。我会为了正义动武,但绝不会为了自己杀人,见死不救,也是杀。” 连凯愣了片刻,慢慢勾起一个笑容,他用力按住厉泽川的肩膀,道:“你又一次说服了我。我会记住那句话—我们为了正义动武,但绝不为了自己杀人。” 柯冽站在不远处,稀薄的星光洒下来,将他的身影拉得笔直,他眼中同样有动容。 修好车,厉泽川站起来,发现衣摆处沾着一大块血迹,湿润的,尚未凝固。他愣了一下,随即迈步向温夏走去。温夏坐在一块背风的石头上,膝盖屈起,抵着下巴,厉泽川直接将她拎起来,语气凶狠:“伤哪儿了?” 柯冽和连凯注意到厉泽川的动作,一并看过来。 温夏吸了吸鼻子,无辜道:“腰上。” 宋祁渊胡乱放了几枪,都没怎么瞄准,偏偏温夏倒霉,一颗子弹擦着她的腰侧飞了过去,撕开一道口子。 厉泽川气得说不出话,托住温夏的背把她横抱起来。连凯和柯冽悄无声息地转过头,连余光都不再往这边瞄。 厉泽川把温夏扔在陆风车的后座上,撩起她的衣摆,连腰带也一并解开。伤口不长,但是有点深,皮肉外翻着,沾了点沙土。厉泽川只看了一眼就心疼得不行,他抿着嘴唇,愤怒地盯着温夏:“为什么不跟着诺布的车去医院,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温夏仰起脸,静静地看着他,低声道:“因为不想离开你啊,做好人那么累,我想一直守在你身边,随时随地都能抱抱你,让你休息一下。” 厉泽川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敲碎了他心里的冰封,阳光透进来,瞬间便是春的样子。 他有些狼狈地转过身,翻出急救包和一瓶矿泉水,道:“伤口得清洗,然后缝针,挺疼的,你忍着点。” 温夏伸长了手臂握住厉泽川的手,一滴泪,滚烫的一滴,刚好落在她的手背上,溅起琉璃色的花。 厉泽川拿着水瓶,却拧不开盖子,因为手在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我和聂啸林的关系?” 宋祁渊当众戳穿,所有人都表情惊讶,唯她镇定如昔,甚至给他依靠。 温夏没有隐瞒:“巡山队出发前,马站长告诉我的,他像是料到了这样的情况会出现,让我给你鼓励。” 厉泽川笑了一下,眼神很软。他摸了摸温夏的头发,道:“你就不怕我真的是坏人?” “不怕。”温夏同样在笑,她依着他的肩膀,轻声道,“因为你不会。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有风骨的一个,宁折不弯。从前我没有信仰,现在,你就是我的信仰。” 明明是那么柔软的小姑娘,却总是能露出硬气的一面,将他支撑,将他震撼。 眼眶里再度涌起温热的感觉,厉泽川小心地避开伤口,吻着温夏的额头,轻声道:“我真的很想对你好,可你总是能做出感动我的事,让我觉得我对你还不够好。” 温夏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她握住厉泽川的手,十指相扣,紧紧的,誓不分开:“没关系,余生还长,你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加倍对我好。” 一行人回到阿妈家时,天都亮了,大狗蹲在门口,警觉地盯着众人,却没再狂吠。诺布已经回来,他说阿妈的情况不太好,还在昏迷,小弟弟受到惊吓,也开始发烧。曲珍在医院里守着,已经通知了她的父母,也就是老阿妈的儿子和儿媳。 程飞不肯再跟队,执意返回索南保护站,诺布没强求,随他去了。 告别时,曲珍红着眼睛拜托他一定要抓住宋祁渊。诺布说,他永远都忘不了曲珍的眼神,曾经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恨。 押送盗盐父子去五道梁保护站的扎西也回来了,连凯简单向他介绍了一下情况。厉泽川在桌面上铺开地图,手指点着其中一个位置,道:“我们得调整方向,不能再向卓乃湖保护站进发了。按照宋祁渊的说法,聂啸林准备经由可可西里取道西藏,然后偷渡出境,唐古拉山口就是他的必经之地。聂啸林跟巡山队是老仇人了,他不敢明目张胆地走国道和青藏公路,但也不会偏离太远,我们以唐古拉山口为节点,沿途追踪,一定会有收获。” “问题是,宋祁渊的话可信度有多少?”连凯道,“那个家伙的心肝也是黑的。” “聂啸林对宋祁渊动过私刑,”厉泽川道,“我猜他们的关系一定微妙。宋祁渊最想看到的画面是鹬蚌相争,我们跟聂啸林缠斗在一起,最好两败俱伤。他和我们一样,不希望聂啸林顺利出境,逍遥法外。” 连凯依然在犹豫,厉泽川道:“聂啸林先是放出消息,说接到了来自境外来的订单,对方指名要羊皮,报价不菲,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到库赛湖和卓乃湖—这几个藏羚产羔地上,也就是可可西里腹地,自己却反向而行,沿着国道直奔唐古拉山口。计划不错,但没想到宋祁渊是块反骨。” 扎西点点头,道:“我觉得大川的话有道理。” “现在是藏羚产羔的重要时期,徘徊在附近的巡山队不止我们一支,”柯冽坐在一边擦枪,听到这里插了一句,“我们可以暂时抽调出去,以雁石坪和唐古拉山口为轴心,重点巡查,卓乃湖交给其他队伍。同时通知西藏方面,让他们在省界布控。姓聂的无论是想偷猎,还是想偷渡,都跑不掉。” 3) 计划敲定,巡山队迅速动起来,连凯负责和各个巡山队以及西藏方面联络,说明情况。时代不同,设备更新,巡山队都配有卫星电话,但信号能不能顺利接通,就要看天意了。 诺布和柯冽清点剩余的弹药和给养,同时检查车辆情况,发现问题,及时维修。 方问情站在门边,双手环在胸前,脸上没什么表情。 温夏道:“程飞已经回去了,你呢?还要继续吗?” “当然。”方问情似笑非笑地瞅着她,“我还要等着看他有多值得喜欢呢。” 和上次一样,方问情依旧把“看”咬得很重,如同挑衅。 腰上的伤口拉出绵长的痛感,温夏没心情和方问情计较,转身朝屋里走。 方问情叫住温夏,语气和表情都像是看热闹:“受伤了吧?我说过,你能为他死在这儿,是不是很有道理?” “你妈妈是不是没告诉过你,说话时要挑吉利的说。”厉泽川突然出现,他满手机油,用水管里的冷水冲洗着,淡淡地道,“天天把死啊死的挂在嘴边上,你一定活得特别不开心吧。” 方问情被噎了一句,冷笑着转过了身。 众人离开前将阿妈的小屋子收拾了一遍,尽量整洁,打烂的桌椅灯泡却没法恢复原样。包成冰激凌甜筒的小藏狗不知何时断了气,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温夏心里难过,和诺布一道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将小家伙埋了。 老阿妈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出院,温夏在大狗吃饭的盆子里放满了食物,希望它不会饿肚子。 厉泽川道:“放心吧,藏狗不仅抗寒,还很能忍饿,十天不吃饭,吼叫时声音依旧嘹亮。它们被孕育在最苦寒的地方,生来便带着战斗的气魄。” 温夏笑起来:“这点倒是跟你挺像的。” 厉泽川捉摸着这句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诺布喊了一声:“桑吉哥,没听出来吗,小夏姐骂你是狗呢!” 连凯一巴掌抽在诺布后脑勺上:“大人说话,小孩少插嘴。” 诺布一脸委屈,其他人倒是笑了,连柯冽都勾了勾嘴角。 厉泽川背着众人在小桌上的茶盘下塞了些钱,老阿妈好心留他们避风,却横遭劫难,他过意不去。眼前突然多出一条手臂,连凯也压了些钱在茶盘下,他道:“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担着。” 厉泽川笑了笑,跟连凯对碰了一下拳头。 阳光很好,气氛也很好,巡山队再一次上了路。 天空高蓝,车在呼啸,风反而落在了后面。远处的山脉压着雪白的盖顶,那是经年不化的冻雪,绵延至今。有动物成群跑过,或是藏野驴,或是白唇鹿,四蹄扬起漫天沙尘,鹰在盘旋,鸣音响彻。 偶尔能看见玛尼堆,五彩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明艳的颜色温柔了荒原。 厉泽川特意停下来,让温夏捡起石头添在玛尼堆上,寓意添福添寿。方问情举起相机拍了几张照片,也添了一块石头,然后是诺布和连凯,扎西双手合十诵念了一小段佛经。 阳光下,扎西黝黑的脸上镀着淡淡的光芒,闪烁着、明亮着、虔诚着,那是属于一个民族的印记。 唯独柯冽站在原地没动,他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厉泽川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的一对对细长似鞭乌黑发亮的羊角。 是藏羚,一群藏羚,数量在三位数左右,黄褐色的皮毛似浮动的沙尘,在极远的地方,奔跑着、生活着,壮阔而自由。 他们历经艰苦风餐露宿,求的不过是这样一幅画面,没有杀戮,没有血腥,所有生灵各自静好,生有所依。 柯冽叹了一句:“多好看。” 厉泽川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以后会越来越多的,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鹰在振翅,还有斑头雁,灵魂在被洗礼,肺腑清澈。风送来歌声,谁在唱— 是谁日夜遥望着蓝天 是谁渴望永久的梦幻 难道说还有赞美的歌 还是那仿佛不能改变的庄严 …… 一路行来再也看不到人烟,他们只能在靠近水源的地方扎营休息。傍晚时找到一个小湖泊,应该是高山融雪形成的季节湖。湖面映着天空的颜色呈现出宝石般的蓝,粼光微漾,如同美人的镜。 诺布感慨着:“真漂亮啊!” 温夏看向方问情,笑着道:“能麻烦你帮我拍张照片吗?” 许是景色感染了心情,方问情脸上也带了点笑,她撩了撩耳边的碎发,点头:“可以。你想怎么拍?” 温夏说了句“先等等”,转身从车厢里拿出什么东西,她双手高擎,迎风展开,是一条藏式披肩,大红的底色,上面绣着各异的几何图案,繁复华贵,风情浓郁。 起风了,波光粼粼,远处传来诵经的声音,如同雪山的回响,静谧祥和。湖水是蓝的,天空反而透明,荒草没过膝盖,风马旗在飘扬,格桑花漫野盛开。 方问情调好相机的各种参数,手指搭上快门,目光自取景器中透出。 温夏振臂高扬,红色的披肩脱手,被风吹起,在空中翻卷折叠,然后轻盈下坠。 厉泽川离得最近,披肩落下来,刚好罩在他的头顶,他闻到淡且清雅的香味,仿佛格桑花。温夏与他一同被笼罩,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贴上了他的唇,是一个吻,带着柔软的触感。 快门声清脆响起,画面被定格。 大红的藏式披肩挡住了两个人的脸,但女孩踮起的脚尖足以将故事说明。 黑暗蒙住眼睛,耳畔是风马旗和五彩经幡的猎猎声响,温夏握着他的手,轻声道:“愿我们能将相爱保持一生。” 厉泽川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失了节奏,他吻着温夏的额头:“我答应你—相爱一生。” 照片呈现在相机的液晶屏上,方问情看了一会儿,淡淡地道:“真幼稚。” 话虽那样说,声音和表情里却并没有任何鄙夷或嘲讽的味道。 天色暗下来,众人开始忙活着生火做饭。温夏拎着瓶子去湖边打水,厉泽川绕着湖边转了半个圈,按着温夏的肩膀拦住她,道:“别忙了,水不能喝。” 温夏一愣:“为什么?” 厉泽川抬手指了指:“湖里没有鱼,湖上没有鸟,湖边也没有动物饮水留下的蹄印,湖水本身可能含有过多的矿物质,有毒。” 好在离开阿妈家时,连凯用干净的塑料桶装了十公升的水,一队人不至于挨渴。不过,这些水也要省着用,天知道下次碰见可饮用的淡水是在什么时候。 柯冽架起火堆,干饼子用棍子串着搁在上面烤,还有玉米和土豆。所有人都围坐在火堆边,影子映在沙土地上,温夏一时兴起,借着火光比手影玩,诺布孩子心性,也过来凑热闹,兔子、小鹿,还有蜗牛。 温夏突然伸手罩在厉泽川头上,笑着道:“快看,乌龟!” 四根手指是龟爪,还有一个是脑袋,左右动一动,活灵活现。 一群人笑翻了天,厉泽川也笑了,气笑的。他挖出一颗土豆,趁热朝温夏丢过去。温夏抬手接住,烫得叫了一声,两只手互相颠倒着,不敢拿实了。 气氛很好,连凯道:“大川,口琴带了吗,吹首曲子吧。” 厉泽川会的乐器挺多,口琴、吉他、架子鼓。温夏见过他打鼓的样子,电音、鼓点、热汗、酒精,凌乱的光线下他是唯一的焦点,汗水沿着皮肤向下滑,越过半开的衬衫领口消失在里面。 那个轻狂而野性的少年,好像随着厉妈妈的死,一并埋进了坟墓里。 温夏看向厉泽川,突然有些心疼。厉泽川感觉到她的目光,笑了一下,摸摸温夏的头,对连凯道:“想听什么歌?” 众人也想不出什么应景的曲子,让他自由发挥。 口琴是黑色的,裹在一块软布里,通身光亮。厉泽川将琴贴到嘴唇上,想了想,吹出音调。 曲子很烈,散在风里,带着暴雪的味道。 温夏听了开头就想起了歌词,跟着口琴的声音,轻轻哼唱。她唱出第一句词,诺布也跟了进来,然后是连凯— 白云蓝天 当年从前 一群喧嚣的少年 灰头土脸 志在天边 不问这世间深浅 柯冽用棍子拨弄着火堆,让火苗旺起来,暖红的光映亮了众人的脸和眼睛,满是赤诚。 口琴的声音和歌声混在一起,在荒原上传出去很远— 风中远去的少年 眼中炽热的火焰 狂奔在纵情山野 头顶一片艳阳天 巡山队的人齐声高歌,歌声不算好听,但格外铿锵。方问情站起来,站在人群外围,端着相机,拍了张照片。 连日来的奔波辛苦,众人都是满脸疲惫、满身脏污,但眼神依旧明亮,仿佛初生的朝阳,辉光灿灿,通透坦然。 他们究竟图什么? 方问情看着显示器上的照片,暗暗琢磨— 图钱?每月那点津贴? 图名?报纸上一张抹去了面孔和名字的照片? 不为名不为利,那是为了什么? 尤其是温夏和厉泽川,他们本不该在这里,本该有更好的生活。 方问情带着疑惑看向温夏,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依靠厉泽川的肩膀,手指却悄悄绕住那人的衣角。厉泽川将烤熟的土豆剥掉皮,微微吹凉,递到温夏嘴边,温夏就着他的手一口咬上去,烫得吸气。 连凯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温夏也不恼,弯着眼睛跟着笑起来。 他们是那样简单,又是那样快乐,不慕名利,不求富贵,只为一身正义,一世磊落。 有人满怀私欲,就有人光明赤胆。 有人制造创伤,就有人弥补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