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年客死他乡
犹记那年深冬,芜域以北,林海雪原,大雪纷飞。 四处都是刺目的白。 林北妄一口一口吐着热气,面颊上挂着血,踉踉跄跄走在雪中。 彻骨的寒意如刀般刮过他只穿着单衣的身体。 衣衫稀碎间,依稀可见露出的片片开裂、翻卷的青白皮肤。 他的双足深陷雪地,及至膝盖,每一步都走得分外吃力。他的四肢冰凉,每一次迈步,每一次挥舞手臂都要竭尽全力。 他知道,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撑持着不知走了多久,林北妄最终在一处微微隆起的小雪丘前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他伸出手,恶狠狠地抓住眼前一株树木,手掌微微用力,五指便深深陷进树的枝干中。 他想以这样的方式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不让自己倒下。这是他最后唯一的坚持,他想向北而死。 北方,或者说芜域以北的更北,也就是他所面朝的地方,就是他的故乡。 就算死,他也要死在故乡的土地上,面朝着他生长的地方。 他绝不愿客死他乡。 只是,只是他真的再也走不动了,虽然还没有真正意义上踏入故乡的土地,但是也相距不远,姑且,就姑且算是自己以及回到故乡了吧。 这样子就不算是客死他乡了。 林北妄深深吸气,将那冷冽的空气吸入肺里,任其如刀刻般千回百转,划刻得胸腔中隐隐作痛。 他抬头,睁大了眼睛,尽力的想要看清远处的景色,想要看清那一座花团锦簇的小镇是否依然矗立在哪里,是否有过改变。 这时,一粒黑点悄无声息地跌入他的视线里,如同火烧尽之后的飞灰无限蔓延。 在斑驳的原点深处,那座小镇就在那里,被无边无际的花海簇拥着,如同一位盼子归家的母亲,倚门含笑而望。 林北妄眯起了眼,眼中扬起一丝笑意。原来它就在那里,从未改变。 仿佛卸下千斤重担,林北妄紧绷着身子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他跌跌撞撞地又往前走了两步,从树后走到树前,依旧望着北方,而后脊背贴靠着冰冷硌人的树株,身子缓缓滑落。 林北妄跌坐在了雪地里,积雪没过了他的双腿,直到他的腰际。 漫天风雪满目。 不知何时起,一道又一道身影突然陆陆续续出现在他的身前,伴着那灰烬般的飞灰,如同走马观花般一转即逝,面上神情各不相同。 沉默寡言却值得托付性命的黄脸汉子,总是一幅苦大仇深模样的窄袖男人,那眉目如水的温婉女子,慈眉善目的糊涂老太太……以及一袭被他念了不知多少年,却始终未敢开口说过一句心里话的红衣。 只见那一袭红衣正在漫天风雪中缓缓着朝他走来,面孔清晰,面无表情,手里还捏着一根带着丹红色印痕的老旧木簪。 等等,不对,在这芜域以北为何会有这样一袭他心心念念的红衣?! 林北妄悚然而惊。 他慌忙地想要抬起手揉揉眼睛,却忽然发觉指尖已然僵硬,甚至连双臂都没了力气,只能软绵绵地垂在身侧,无从抬起。 他大口喘气,呼吸急促,仿佛见到了人生中最为惊怖的一幕,眼瞳颤动不止。 原本渐渐蔓延的黑影在眼前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清晰的白色。 那是雪的颜色。 还有就是离他越来越近的那一袭红衣。 本意味着喜庆吉祥的大红,然后是嫁衣的衣。 那一袭红衣拖着一地燃烧的火红,缓缓来到林北妄的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林北妄喉咙干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对视片刻,那红衣忽然握紧了手中的木簪,讥讽似的微微扬起嘴角,带着冷意嘲笑道:“林北妄,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真的很像一条死狗啊,翻着白眼,摇尾乞生?” 林北妄喉结滚动,如同梦呓般轻声问道:“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 话未说完,林北妄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片片乌黑的血渍在身上飞速扩散。 看着林北妄从未有过的这幅狼狈样,那袭红衣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歇斯底里,笑得声嘶力竭,笑得面目狰狞可怖。 那红衣笑着笑着,忽然俯下身子,将面颊贴在林北妄的耳畔,低声道:“林北妄,你也没想到你会有今天这幅下场吧?呵呵,林北妄你毁我一生,让我身败名裂、求死不得,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很愉悦啊。” “只可恨,为什么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居然已经要死了,你这让我怎么把这些年我受的全部报复给你?你的运气还真是好。” 林北妄大口喘息着,颤抖着眼瞳斜望向近在咫尺的面庞。 “林北妄,你还认得这身衣吗?你杀他的那一天,我穿的就是这身衣。怎么样,好看吗?” 说着,她站起身子退后两步,面上露出几分腼腆、几分期待,双手提起裙摆在雪地上转了两圈,裙袂飞扬,像极了一朵在雪域中孤独盛放的血红杜鹃。 红衣带血,如泣如诉。 林北妄仰着头,看着这一幕心如刀绞,可在内心的最深处却又不自觉的腾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异样情绪。 这样的她,真的好美…… 可是,为什么……他,这一袭红衣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为什么要逼我杀他? 一瞬间,万千思绪从林北妄心头转过,让他有些迷茫,又止不住的心伤如沸。 林北妄一下子觉得本已放松的身体又变得沉重无比,身上仿佛压着一座山,让他呼吸困难,几乎要喘不上气。 那袭红衣定住足尖袅袅而行,伫立在林北妄身前。 看着林北妄纠结扭曲的面孔,她的面上又一次扬起畅快的笑意。 她轻声道:“看你的神情想来是觉得相当不错吧,只可惜,你要死了,你看不到了。他…哼,他也看不到了。”
“不过没关系,我不会让你这么痛快的死去的。看你这样子,你还想继续往前走吧。前面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你怀着这样的执念呢?身负必死之伤亡命奔行千万里,只为来到这一片荒芜之处。你该不会是提前想好了自己的埋骨地吧。” 说着,她突然伸出手一把拽住了林北妄的头发,将手中的老旧木簪向前一递,瞬间刺透了林北妄的喉管。 血液缓缓流出,林北妄的嘴里发出一阵嘶哑、如同破旧风箱的喘息声。 那袭红衣顺势抓着林北妄用力往雪地里一掼,把他的脑袋深深摁进地面的积雪中,而后缓缓抽出了那根沾染着血迹的木簪。 看着林北妄几乎以跪拜的姿势趴在她的面前,她的嘴角毫无风度的咧开到一个夸张的弧度,疯狂而可怖的笑意几乎要溢出面孔。 她低头看着林北妄,自言自语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选择这里作为你的埋骨地,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想要面朝北方等待死亡,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你的复仇。正好,恰恰相反,你这样不正提示了我,绝对不能让你死在这里,绝对不能让你朝北而死。这样的结果,你满意吗?” 说着,她的话语顿了一顿,而后用更加肯定的语气对着自己强调道:“反正,我很满意。” 红衣自顾自絮絮叨叨地说着,面上的表情几经变化,狂笑、癫狂、歇斯底里、木然、迷茫,及至最后平静下来,眼中流露出让人心碎的哀伤。 她望着早已没了声息的林北妄,不知怎的忽然抿起了唇,流下了眼泪。 到最后大仇得报,她却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快意,更多的则是茫然无措,以及萦绕心头的一份无从寻起的nongnong哀思。 红衣站在原地,握着木簪,四顾茫然。 周围剩下的,仅有雪色满目。 这是空旷荒野上极致的寂寥。 红衣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慢慢的跪在了林北妄的身前,泪流满面。 意识恍惚中,她缓缓抬起了手,将那还带着血迹的木簪对准自己的胸口,一点一点的推了进去。 钻心的刺痛瞬间淹没她的神经,她感觉到身体开始变轻,生机在飞速流逝。 手指冰凉,四肢发冷,她软软地趴在了林北妄的背上,半边脸陷在雪地里。 这就是林北妄被她按进雪地时的感受吗? 沉默、空寂,与那几乎贯彻脑髓的寒意。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林北妄他在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好像,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恨他。 她缓缓闭上了眼,朦胧中她好似看见那一道让她刻骨铭心的身影正摇摇晃晃地走向一座矗立在风雪中、却被团团花海簇拥怀抱的奇迹小镇。 若是将时间的指针拨转,让一切回到最开始的模样,他们之间还会重蹈覆辙吗? 她不知道,也给不出答案。 她叫叶南浔,家住南州浔水畔,今生最恨的人叫做林北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