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土
的鬼,吓人得很,能把太阳都给吓得躲到云彩后边。 再后来,来了将军,就是之前同你们说过天天催人交粮的将军,让本就不平静的日子变得愈发艰难。不知道怎么的,那些年田里的猹和刺猬突然少了很多,像是被人捣毁了窝,一锅端掉了种,一切都没了生机。 偏是从那时候开始,这天气也无常起来。春雨常来得迟,年年的春苗都没等来一场透雨就枯死干净,秋收前后又整日整日地下大雨,粮食都尽捂了霉;家里的牲口也是连连遭了瘟疫,养活不成。官多,兵多,匪多,贼多,人却不见得多起来。我的第一个孩子便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饿死在了家中,第二年时候出生的老二也是在饥荒中丢失了性命。我堪堪地活着,愈发感觉生命如此地艰难,有时会躲在夜里偷偷地哭,不敢叫人看见,白日里只能四处去卖去借,晚上又是一夜一夜地听着孩子的啼哭睡不着。而这钱,一来没有来路,二来愈发地买不到东西了。今日,三石米能卖十个铜板,明日,便只能卖七八个。商贩说是米面不值钱,还要同你还好一会儿的价格。想来是吃准了家里着急用钱,便一个劲儿地打压着价钱,谋取着利益。而花销倒是不减反增,布料煤炭之类,今日十文,明日二十文,涨得愈发像烧给老人的纸钱,虚假得缥缈,令人咂舌。几年时间里,我仿佛苍老了很多,很多…… 同我的年轻一并失去的,还有我的志气。遥想第一次随父亲进城时,父亲按着我的头叫我给人跪下磕头,我只感觉像压了一座五指山叫人窒息,像被人摁着头往水里溺下去。而现在,不消别人打压,生活便已经折断了我的意志。现在的我,每日都要对前来摊子上买米面豆角的人点头哈腰,见面便是恭敬地道一声“先生太太”,以期待他们能买走一点东西,换几张钱买些油盐。要舔着脸去求人借钱给孩子看病时,进门便巴不得跪在人家面前,求他们给个恩赐,给孩子一条命。我已经丢失了我的尊严。它就像一根玉米杆,被寒冷的秋霜给铡死了,只留下没有魂的躯壳。 那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很多年,像极了家乡旁边那片海,茫茫地看不见尽头。时代变了,我也变了,变得同这个时代一样悲哀。更悲哀的是,我还需要活着哺育因我而出生的生命。 我也知道,所有人都过得不如意,远在天边的迅哥应该也是。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容易对那些站在高处的人说的,越普通的人,越容易受到生活的为难,而他们常常处理不好一堆的麻烦,从而衍生成更大一堆的困扰,一直到结束。活着,或许就是来接受生活考验的吧!这样的信念支撑着我度过了很长一段的艰难,让我终究没有倒下去,哆哆嗦嗦地活到了如今的年纪。 昨日里,听一个受周家奶奶委托带信的人说,镇子上的宅子要托着关系找人卖了,家里剩下的人也将跟着搬到别处,许是上海,许是北平,总之是不回来了。走之前,家中自然有不少东西要变卖,需要人手,便遣了个人告诉我,让我抽空去帮个忙,顺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东西,可以挑捡几件带走。 我于是寻着报答过往的照顾第二次踏入了那一座深深的宅院。许是长了身体,曾经高耸得只能看见天的府邸墙柱竟也不觉得多高;许是有了经历,曾经叫人眼花缭乱的热闹也没了沸腾的喧嚣;许是年纪老了,竟也注意到宅子内在的萧索和苍凉。老太太气质里依旧留有富贵人家身上的温婉贤淑气质,只是眉眼之间,染上了普通人家才有的cao劳和疲惫,眼底还有一抹不易为人察觉的凄凉。想来,这样的时局下,是没有几个人不难过的。第一日有人来买家中珍藏的几件文人物饰,那人是个里里外外透着一股刁蛮混迹气质的参谋,尖嘴猴腮,却又虎背熊腰,狭眼浓眉,长相很是神异,像是一匹套着人壳子的四不像。兴许是知晓老太太急于脱手这些带不走的累赘,那人一开始就毫不隐晦地展露出压价的算计,这可算不上商人的精明,至多是jian诈狡猾,如同拿捏住蛇的七寸之后,便摆出一副戏谑的姿态,玩弄毫无抵抗的人于鼓掌。这样的人近些年我已经见过不少,心中生厌,却又多是无可奈何。老太太似乎见过得更多,始终平静,任那人宣耀着突然发迹而来的优越。我想她心中要么是充满对此人的鄙夷,要么就是无视。 那人见自己的耀武扬威没有收着意料之中的成效,便感觉自己敏感的尊严遭受了严重的侮辱,商谈的语气愈发咄咄逼人起来,像是一头咬人未成的恶狗,势必要从更弱小、无法反抗的人身上扯下一块血rou,以此彰显可怜的自尊。然而这样的人,下一秒钟见到比自己位高权重的,见到比自己拥有更大威严的,便会顷刻间变成温顺的猫咪,恭敬万分,点头哈腰。 我实在见不惯这样的人在周家宅子里做出如此下等拙劣的动作,便想燃起我泯灭已久的志气,为给予我百般照顾的老太太,为远在天边的迅哥,站出来出个头。但看出了我心思的老太太拦在了我的身前,面目上全然看不出不悦的情绪,不紧不慢地说道:“参谋老爷,这些文玩物件都是真品,虽然算不上大家的稀罕玩意儿,但价值还是在哪里的,现在也是家里要搬到外地,想找一个珍惜文玩物件的东家。我看您是诚心想要,这算是大大的幸事,价钱好商量,相信您会给它们一个好归宿。”参谋本就有意买下宅子里的东西,之前故作挑剔不过是想宣泄一番得势,现在得了一通恭维,自然很受用。终于是松了架势,摆出一副平和的态度,最后以一个稍显公道的价格,带走了宅子里仅剩不多的值钱物件,始终不算太恶毒。当然,这仅是在现下的年间,若是放在以往,自然免不了一顿圣人先生的仁义道德文章斥骂。 谈定交付后,那位参谋的随从和小厮们前前后后麻利地将东西放上马车,吆喝着一般回去了。宅府里又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凄凉和无以言表的落寞,以至于年久失修的院墙上摇摆的野草反倒让人觉得吵闹哄哄,一点儿不通人情,是啊,这座院子早已没有太多的人烟气息了,兴许再过上不久,那房上的瓦便会被买卖的庄家拆来卖掉,只留下坍圮的围墙任风雨吹打侵蚀,最后沦落为一堆尘土。 闲下来时,老太太询问我近况,我挑拣了几件十分重要的同她说去,有关于我夭折的孩儿,有关于黑暗的年世,有关于贫困的生活,有关于一切的无常。我平日不是话多的人,而在父母相继过世后更是寡言,像是忘了说话,只知道向各个能给自己帮助的人哈腰点头,声声恭敬地叫“老爷太太”、“少爷小姐”。或许是很多年没有同人倾诉过,或许是慈祥的老太太让我想起了离世的母亲,我只觉得委屈心酸一个劲儿地从喉咙里涌出来,也没个羞耻的顾忌,一卷烟一卷烟地抽,一段话一段话地讲。老太太听着,一边同我一道叹息,一边良久沉默。她可能是想到了自己的遭遇,想到了只身在外的迅哥,想到了家族的凋零残破,想到了生命的无可奈何,所以一时说不出话来。 “话说,迅哥这次回来吗?许多年没有见着了。” “回来的,已经在路上了,卖宅子老屋这类事,要他出面,我一个女人,做不了主。确实,你们好多年没见了,每次你来做活,他总是漂在外头,偶尔回来,也没有通知。要见到你,迅哥应当会开心的。” 果真,第二日下午,迅哥就乘船到了。而恰巧当天晌午,家中冬天的粮食要提前翻晒,谷仓里的陈稻要拉出来着风吹几天,我便提早了回去,并约定过两日再来帮忙。于是错过了相见。 待忙完家里的活计,年前的最后一点儿农事也差不多尽了。我便收拾起行李,将秋天收的干青豆拿了点儿放在背包里,准备给迅哥送去。我知道,在外地读书的秀才举人好不容易回乡,来来往往拜访的人定然会踏满周家的门槛,即使如今的家族没落,但家中只要有一个后代是文化的料,必然也是十里八乡的名人。我本想回送些贵点儿的礼物,比如药材,比如瓜果,可是今年天时不利,庄稼遭了灾,娃娃也娶妻。三娃的婚事也不久前刚说定,勉强盖起了一座新房,加之零零碎碎的礼金,家中已经欠下不少钱了,这还是女方娃娃懂事,没有下狠口。但绕是孩子们这么体贴,花销依然是不小。请客吃酒,买猪崽牛犊,买瓜果籽种一类的花销正等在路上,叫人避让不得,所以实在拿不出体面的礼物送迅哥了。且半袋干青豆,还是媳妇想留着明年春天种的苗。在几番商量后,她才勉强依着我的主意,匀了大半作礼物。我也想空着手,可是迅哥如今在外奔波许多年,嘴上说着念及幼年时候的友谊,但实际是什么脾气我根本不知道。所以,备着礼物,情谊重的时候,凑个人情,情谊表浅了,当个礼貌。我只是希望,迅哥不要嫌弃礼物的简陋,以至于鄙夷我这个贫贱的朋友。
不知何时,我的单纯已经不见了,磨平在了跌宕变化着的岁月中,我曾经也坚定地相信过结下的友谊,但后来的物是人非教会我不要把一切的希望寄托在自认为重要如生命的友谊上。这不是有意揣测人心邪恶,但能让自己免去不少羞辱。 夜里,媳妇问我明日出发的计算,我同她说我去周宅帮忙迅哥处置家中剩余的物件,他常年在外,自然不晓得乡里人的交际,约莫两天后再回来。媳妇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提醒地说道: “三娃家里还没有合适的桌椅板凳,你去城里如果遇到便宜的,便买一套吧。”说着,她将自己卖肥猪的十来块钱塞在我的手里。 “可——那不是你计划着明年水肥的钱吗?东坡土地板硬,土质又瘦,肥料给轻了没什么收成。家里土地就这么点儿,总不能荒废了。而且,今年的种子又贵了几分,钱要省着点儿。咱们年轻时,不也紧衣缩食过来了吗?三娃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应当能理解。” “以前是时候太平,日子虽艰难,但也有奔头,今年间吃点儿苦,明年间也就好了。如今的年时,三娃找个媳妇实在不容易,人家彩礼也没要咱们太多。我们始终是亏欠着他们两口子的,等明年家里再添一个孙子孙女,吃饭的人就又多了一个,就给他们访一套桌椅吧,好有个待人喝茶水的地方。至于明年的籽种钱,明天我回一趟娘家,从兄长家里借点儿钱。” 媳妇的父母在前些年去了地府,如今家里的兄长姑嫂情谊早已淡泊,怎还能借得到钱,恐怕媳妇这一去只能收获冰冷的白眼和厌弃。我知道她是不想让钱财的担子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但作为一个男人,我是绝无可能让为了自己已经付出了很多,却几乎从未享受过生活的幸福的女人受那样地委屈的。 我嘴上答应下来去城里给三娃买桌椅,但口吻强硬地拒绝了让她去借钱。她执拗地嘟囔了几句,妥协似的同意了。待她睡去,我从板床上起身,找了一件单薄的袄子披上,卷了一撮烟丝,在砸吧砸吧的浓烟里重新考虑这个问题。最后,不知呆坐了多久,我终于是拿定了主意。地上竟码起了一堆燃尽的烟灰。 我这一生不幸之中最大的幸运便是讨了她作婆娘,我想这世上再找不出另一个人能够如她这般凡事为我考虑,愿意同一无所长的我一起承担生活的贫苦和困难。但幸运之余,我始终是亏欠她太多了。城里的太太小姐,三十四十浓妆艳抹后,依旧像是个俏丽的美人;而她不过三十多岁,看面相看皱纹,却已经像是五十来岁了。这一切皆是因为夜以继日的cao累,皆是不顾冰天雪地地劳作,皆是连年地生育又连年地失去孩子所导致的,她的手上常布满裂口,冬日冷风一吹,便会开裂出血,痛得叫人龇牙。春一过,那些裂口便结成了又粗又厚的老茧。她的手简直不像是一条手臂一个手掌了,更像是一块粗糙的松树皮。我对不起这个人,所以我能做的就是把她揽到身上的责任担在自己身上。我决心问问迅哥家中是否有带不走用不着的物件,请求他送些给我,我能带去当铺换些钱生活。哪怕为此,我需要背负贪图便宜的名声,哪怕我在别人眼里势力精明如偷油的耗子。我的腰杆已经折过很多次了,我的脸已经掉在泥巴里了,再没有什么能让我羞耻的了,生活让人变成这样的。 第二日,我寻了一个破旧的毡帽,穿上了我单薄的棉袄,将一尺多长的烟管和裹着烟丝的纸包别在腰上。我的第五个孩子水生也闹着要去,我想让他去,还能帮忙拿个东西,便同意了。给他找出见人的衣服穿上,我和水生爷俩就上了路。一路水生问我要去叫什么人,我和他说是一个在外地读书的朋友,还去过日本哩!水生又问我日本是什么地方,我告诉他我也不知道。这一副图景,让我想到了二三十年前,那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带着我去城里的,那时候我也是同水生一样灵动活泼的。而如今,我换了身份,带着我的儿子,再次踏上了同一条路,心中却早已丢失了那一份难得的宝贵童贞。很多年后,或许水生会想起很多年前我曾带他去城里见一个故人的那个清晨。或许会记不得细节,但一定能记得那天萧索的光景,湖边枯萎的荷叶和稀薄的浓雾。 到城里,我径自带着水生去了迅哥的院子。一切似乎都和从前一样,只是没了门口那个在前面领路的先生。 刚入院门,屋里便有了响动,有人出来迎接。我抬头一看,一个一身黑色长袍,外穿夹袄的人一脸生冷地看了出来。面相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但又没有多余的印象,应该是哪家的老爷,想来应该也是在家里等待迅哥的人。我一时愣住,不知作何反应,那人同样立在门口打量着我的周身。我缩回目光,低下头来,第一反应竟是退下,并寄希望于没有碍着黑衣老爷的目光。那人清冷面目略微动容了一下,同样愣住片刻后,脸上浮现出惊喜一般,再次打量了一遍出现在他眼前的我。吃惊似的喊出一声:“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怔怔杵在原地,回溯着记忆,同时闪烁着目光。终于,一张白皙的如陶瓷一般的面目从我的记忆里闪现出来,这人便是迅哥。多年不见,他的模样已变化了不少。整齐梳理过的头发夹杂了不少苍白。面目比起从前,少了些孱弱,健朗了不少,染上了一层黄土的颜色。眼睛更加深沉了,装满了成年人的故事,有无奈,有忧愁,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但他的眼睛很锐利,像是藏了一把开封的剑,可以撤碎黑夜里呼嚎的狼。身形比从前大了一圈,不过没有同我一样拖着一个鼓起的肚皮。手脚依然很白净,看来生活的风霜并没有让他丧失读书人最后的尊严。但他近来应当是在为一些事情烦心,精神上看起来十分疲惫,以至于脸上的皱纹让他的兴奋看起来有点儿短暂。 我心中惊喜,转而回想自己如今的境遇,如今粗糙如干树皮的手脚,如今肥胖臃肿的身体,如今疲惫至极的精神,脸上那一丝兴奋就转而变成了凄凉。我原以为我会心境平和地接受两人如今的境遇,以一种老友重逢的喜悦面对着迅哥,但他的神情是那样让人看来冷若冰霜,让人难以接近。纵使他如当年一样呼喊出了我的名字,但我怕他只是一时的激动,转而便端起架子,我向来是以不好的恶意揣度人心。 所以就在我的嘴唇几乎喊出迅哥时,我终于是克制住了,隐去那一丝兴奋,换上了恭敬的新衣,分明地沉声道:“老爷!……” 同时回过头去对水生说,“水生,给老爷磕个头。”一边说着,一边拖出躲在背后的水生来,这时候水生正是一个二十年前的我,只是更黄瘦些,颈子上没有救命的银圈罢了。而此刻,他被我拖着,像一只被掐住脖子往水里按的鸭子。我还糊涂地说着,“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迅哥的目光中仿佛有什么兀地扑灭了,面色刷地煞白,像是被人一巴掌打在了心头。我知道自己故作聪明的举动折辱了迅哥,也深深地羞耻了我们的友谊。他的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失望,不可置信于我的改变,不仅是面目,更是志气之丧失,失望于我将他想成了同别人一样欺负平民的官老爷,失望于他曾经视若珍宝的友谊裂了一道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弥补了。而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便后悔了。我不仅丢失了骄傲的脾气,还丢失了对人最基本、最善良的信任。更过分的是,曾经的我被拖着拽着按着压着给人磕了头,从此脊梁就再没有周正过,总低着个头给人下跪。而水生被我这么一按,或许又要成了下一个我。我硬生生将我所讨厌的强加到了一个年幼的孩子身上,想来是没有父亲会做出这样一般狠毒的事罢!他看着这一切,良久没有说话。 我们两人一同坠入冰窟。 听到院子里有动静,老太太便下来查看,一同带了一个和水生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像极二十年前的迅哥。老太太应是看到了迅哥眼中的震惊和失落,也感受到气氛的冰冷,站在中间故作嗔怒地调和道:““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 我原想是借此改口,拉进心中的距离。可我抬眼看迅哥依旧面容冷峻,许是完全对我失望的缘故,叫人生畏。如果我先前还是一个看似势力的农民、专横的父亲,下一秒就成了一个可以改换笑脸假装一切不曾发生,同人贴心谈话的人,只会让迅哥更厌恶我,厌恶我的善变,厌恶我虚伪的精明,厌恶我愚钝装出来的友善。或许我在迅哥的心中,早已经是这样的人了。多年的未见早已让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无法逾越了,我们之间隔了一堵越来越远的高墙。他一直在往前走,而我一直停在原地。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在滴血。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老太太说。 那个叫宏儿的孩子欣然地走过来引走了水生,老太太看我们两人在屋外站着,就让进屋里座座。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下来。 进屋子后,我从背包里拿出那半袋干青豆,给迅哥递过去。“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别嫌弃……”迅哥没有拒绝,这让我心里好受了一些。 我生来木讷呆板,不喜欢说话。迅哥也不似从前健谈,两人尴尬地沉默着,迅哥还是忍不住唠起了家常。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知道他大概已经从老太太那里知晓了不少,便如实说道:“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说到一半,我几乎哽咽了,忘了语言,只是一直摇头。这样看来,我脸上皱纹更加深沉了,仿佛全然不动的石像一般。我只觉得日子凄苦,却又有些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从腰间拿起烟管来默默地吸烟了。我那时定像一个被生活打磨得麻木不仁的木偶人。 迅哥似乎知道我的苦楚,没有说话,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根卷烟点上。老太太坐在另一旁,怀里抱着一只白猫,同样没什么话说。 我没有问迅哥近况,因为他生活的上海北平,终究超越了我的认知,他谈及诗书,我更是一窍不通。所以干脆省了那样地麻烦,就留有两个男人一个抽烟消愁的空间就足够了。 坐了一会儿,迅哥问我有没有吃饭,我才想起来自己天一亮就出发,肚子早已饥饿。老太太便让我自己去厨房做饭吃。我知道自己和迅哥如今已经没有多少聊常的琐碎,迅哥自己也有事要做,无法陪我呆坐,便起身离开。 虽然我为自己自作聪明的愚蠢而懊悔,但我心中仍是开心再次见到了当初那个对乡村对山野对一切感兴趣的迅哥。我们虽各自经历了不同的磨难,有了不同的周遭,各自成了家庭,有了孩子,各自奔波生活的难过,但终究还是活着,还算健康。没有比健康地活着更重要的事情了,因为活着,就有希望,因为健康,总让人能做一些事情。 下午,迅哥叫我看家里还有什么能用上的东西,能拿的都拿走,全是送了我。先挑选完做个记号,待他们走时用船运回去。家里正逢银钱要紧时候,我也没客气,捡了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还亲自去炉灶里掏了一口袋的草木灰,这东西撒在田里,就是最好的肥料。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他同我讲了曾在他家斜对门卖豆腐的杨二嫂现在是如何地尖酸刻薄,是如何地斤斤计较,是如何地叫他难堪。 关于那人我有些印象。杨二嫂曾经是个漂亮的女人,身材生得丰满,豆腐做得白净好吃,颇受男人喜欢。可后来,跟了一个军营里的兵,吃香喝辣了一段时间。那兵曾许诺要带她到江西,到云南去,去当一个官,去当一个太太。可后来军营迁移便没个信息便跑了。于是从此,杨二嫂便成了没人要的女人。接着就有人骂她放荡,说她天天做些痴心妄想的大梦。这女子也是刚烈泼辣,那些敢当着她面嚼舌根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只要话落到她耳朵里,自然少不了一顿指着祖宗名讳的骂。于是,方圆十里八乡,豆腐西施变成了骂街的泼妇。她也就没了生意,后来又接着逢上饥荒,遇到战乱,人们愈发把钱看成命根子。所以,杨二嫂刻薄尖酸之余,也多了几份贪恋便宜的毛病。 她其实是没有错的,错的只是那些想要得到她的男人,和那些嫉妒她的女人,以及那个顽固不化的时代。我似乎不是在讲一个故事,而是在帮她开解,做一个辩护。而更多的,我更像是在给自己糟糕的一生做一个解释。 后来我们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我就领了水生回去了。约定好九天以后,迅哥他们启程时,我来划船送他们到渡口。 九日之后,我早早到了迅哥的家,看着他同周围的一切做最后的道别。那天我没有带水生,因为那娃娃上次被我强制地带回去,和宏儿分别,便一个劲儿地哭,像极我二十年前一样。而今天之后,迅哥他们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若是小孩子面对这样的分别景象,必然会痛心难舍。于是我自作主张,担下了恶人的名头,斩绝了一切的发生,只带了五岁的姑娘来帮忙看管小船。 那日的人很多,送行的,出行的,镇子里周家熟识得来客,等完全打发走,已经是午后了。忙忙碌碌中,我和迅哥都没顾得上讲上几句话。等屋子里的东西全部一扫而空,我们便撑起船桨,离了岸边,只留下一座空得再没有一个人的老屋拖在身后。哪怕曾经它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可终也免不了零落的结局。 上船后,我们也没有说上什么话,一来不知如何开口,二来不知谈些什么,索性闭口不言。我只一个劲儿地划船,迅哥只望着眼前的景象出神。我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只是看着他凝望远方的眼神,感觉到一个时而无比清晰,时而模糊不清的,穿着一身黑色褂子的少年的身影。 水上风大,迅哥不习惯,没几下就挂红了眼睛,刺痛得流出眼泪,我便让他进船舱休息,独独留小女儿在身边同我划船。记得曾经不习惯坐船的我也常常被风挂得泪流满面,可现在,被海风捶打了千百遍,早已练就摩挲的、通红的双眼的我只觉得拂过身体的风来得那么舒爽怡人。 一片泰然中,我听到船舱里宏儿和迅哥的对话: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宏儿在隐隐地哭。 听到这里,我的心不禁一疼。这片山水似乎有种魔力,在我和迅哥之间围起了一座高墙,将两个人分隔成孤身,让人苦闷憋屈。昨夜是我和迅哥,而如今便是宏儿和水生。多年以后,这片故土带给迅哥的事,带给我的事,或许会在水生和宏儿身上再重新演绎一遍,届时我不知他们会是如现在的我们这般疏离,还是依旧如同小时候那样地好。我不知道!迅哥估计也不知道。我早已无力去想,迅哥或许是不屑于去想。 接着,我便听到他们在说杨二嫂,说杨二嫂从灰堆里刨出一摞碗碟来,竟像走马一样地垫着小脚麻溜地给据为己有了。真叫人滑稽又觉得心疼。再后来,他们便安静地睡着了。潺潺的水声从船底轻轻地拂过,选山浓墨一般的翠绿慢慢沉入黛色,天边突然跳出了一个月亮,像金色的钩子,在引人神往。 我心中霎地闪过一丝明悟,像是堵在心口的乌云一下子见到了太阳,开朗得很:大人有大人的路,小孩子有小孩子的路,走过的路便是再不能回首,总是留恋只会徒增伤悲。还不如把当初走过的路记在心里,努力地往最好的路上走。一代一代人如此,便不总是走在死胡同里,才能在将来的某一天走出希望。 迅哥应当就是已经走在了路上的人,我能做的,就是努力让我的后代走上那条同样充满希望和未来的路,哪怕我见不到实现那一切的时刻了。 那一刻,我仿佛又握住了人生的钢叉,势必要拿下狡猾可恶的猹。 2022年4月30日于良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