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剑墓】 天已入夜,月亮自乌云中探出头来,犹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一片灰白的月光洒下,就看见两条黑影自夜空中划过,这两道人影的速度,就好像是鬼魅。 若是世上真有鬼,无非也就是这个速度了。 陈宫已伤,受伤的人,走得总是比平时慢一些,他的身子虽伤,耳朵却没有。 所以,纵然这两人的步子很轻,但人在空中掠过,衣服总会带起一些风声的,所以,陈宫已豁然转身,转身的同时,便已拔出了剑。 云,已遮蔽了月,大地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陈宫便看见了一双发亮的眸子,一柄寒光闪闪的刀。 好快的刀,刀挥起,刀光甚至犹胜于夜里的月。 然而刀已碰上那柄清粼粼的剑,陈宫的剑,刀剑相击,两人又各自向后退了五六步。陈宫犹未站稳,便看见黑暗中一双死灰色的眼睛,一柄同样死灰色的刀,已与黑暗融合,向陈宫刺来。 这一刀并不快,却正因为不快,没有一丝风声。 一道血光闪过,便看见了刀光,刀上犹沾着陈宫鲜红的血,陈宫抚着自己的胳臂飞退,那人在黑暗中伸出一只惨白的手,似要对陈宫继续下杀手。 却看见满天飞扬的血花,已化为了一道奇异的符咒,一时间,这人居然不知道应该再如何下手。陈宫看见这惨白的手,剑却立刻削了过去,这人一缩手,闪开一剑,陈宫早已料定这剑不能伤他,故而早已提起一股真力,欲飞身一剑刺去,这人杀气已竭,万万挡不下这一击。 怎料,这人手一缩回去,人就似已被黑夜笼罩,与黑夜合而为一,一时之间,陈宫竟不知这一剑应刺向哪里?陈宫所习,本是剑阵,需有同伴,才能显现出无匹威力,怎料此刻,他已孤身一人,再望那双黑暗中的明眸,陈宫若一剑攻向他,怕是反而要死在他手上的匕首下了。 犹豫间,只听黑暗中一细锐而邪异的声音,传到陈宫耳边:“陈宫不愧为陈宫。” “彼此彼此。”陈宫知道说话的人,便是那黑暗中的人。 这时,云已飘走,月光再次笼罩大地。陈宫便看清了这两人的面貌,其中一人头戴高冠,微敞胸襟,一道发亮的眸子,犹胜星光,他年纪虽轻,面色中却隐隐有王者之气。 另一人就算是在月光下,人犹像被黑色的帷幕罩住,陈宫看见这双深灰色的眼睛,便感觉全身发寒。而望着他右侧眉目之上那深红色的“甲”字刺青,却又在隐隐之中,感到一股不祥之气。 “看来你这一身气力,倒是要由血气发动的,下次我伤你之前,一定先卸去你的气力。” “你看得很准。可你却未必还能伤得了我了。”陈宫说罢,忽而口中哨声想起,一匹马居然从黑暗中冲来,这匹马似疯狂一般,奔向黑暗中的两人,这两人武功纵是高绝,未防伤于马蹄之下,也难免要闪身一避开,这一避,陈宫已飞身上马,这两人的匕首很短,绝难再伤到马上的陈宫了。 “今日我已不欲与二位纠缠,告辞了。” “想逃?哪里走?”黑暗中,那双明亮的眸子忽然闪了闪,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柄弓,陈宫听这声音不对,回首一望,不绝大惊,这人手中握着的,正是吕布的麒麟大弓! 他知道这弓的威力,只要此人弓术准一些,今日他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这人的弓术真的不弱,一箭飞来,竟贯穿马腹,马长嘶人立而起,陈宫坠马而下,只跌得两眼冒着金星,他运功调息,用尽气力,闭住自己的气脉,莫让自己的血喷涌而出,用最后的一丝气力,保住了自己的一条性命。 曹丕却已静静地走了过来,道:“你逃了很久,却终究是逃不了的。” “你到底是谁?” “曹丕。我想你还没忘了我的父亲。” “你是曹cao的孩子?” “不错。” “你想拿我怎样?” “也不怎样,我弟弟既不想杀你,父亲对你又想念的很,我总该带你回去,让你去见见他老人家。” “好,我倒也想见见他这几年来,变成了什么样子。” “可你却是个出名的剑士,你的剑我倒是看着有些害怕,你不如把它先交给我。” 陈宫抬手看着自己的剑,道:“这却是绝不可能的。我陈宫出道十几年,从未离开过这柄佩剑。”可谁料到这刹那间,黑暗中的人却忽然出手,陈宫看见他出手时已来不及,一柄匕首飞也似地刺入他的身体。 曹丕惊愕地看着贾诩,道:“你……你怎么?”曹丕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个桃子,想递给陈宫,却发现黑暗中竟似有无数双恶鬼的手,正在撕扯着陈宫的灵魂,陈宫在黑暗中倒下,眼中永远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贾诩立刻跪倒道:“刚才我看见,他拔剑似欲要对主子不利,情急之下,只好出刀,万望主子莫要怪罪。”杀了陈宫,本是大功一件,曹丕又怎么能怪罪贾诩,可他看见陈宫渐渐冰冷的尸体,却感觉心中一阵绞痛,只因刚刚与陈宫的几招剑法对攻之间,曹丕似已清楚,陈宫并不是一个十足的坏人。 或许将他带回曹cao身旁,有一天他反倒会成为曹cao的一位重臣,只可惜,只可惜陈宫此刻已死了。 可是,转念一想,他想起自己的弟弟,曹植。曹植居然想让父亲的敌人活下去,而这个人此刻却因他而死,他心中突然又有一种近似于邪恶的满足感。 “你且起来吧。”曹丕淡淡道,贾诩起身道:“少主,这陈宫手中的宝剑,似是柄神兵。您不收下吗?” 曹丕看着陈宫,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剑,道:“好生将他埋葬吧,他生前毕竟是父亲的对手,对自己对手的不敬,有时便是对自己的不敬。”曹丕说完,竟真的动手挖了一个深深的坑。 陈宫被埋入土中时,天已渐渐亮了,曹丕将他的剑,插在他的墓前。 那是一方只有剑士才配拥有的墓。曹丕跪在他的墓前,拜了三拜,道:“今日你虽因我而死,我对先生却甚是敬佩,您与家父生前虽是死敌,家父却从未真心想置您于死地,他时常想有一天,还能与您把酒言欢,共图天下,您若在天有灵,还望能保佑家父,安定天下。晚辈今日仓促,只得将您埋葬在此处,做此剑墓。但这风景亦好,每日朝阳也能照在此处,能时常见到阳光,恐怕便不会很寂寞了。晚辈若他日再有机会,定当来此再拜。” 他说罢,竟转身走了。 要知道,这曹丕平日里杀人之后,便将人劫掠一空,而对这陈宫身上的稀世名剑,却动也不动。这足已说明曹丕对陈宫的尊重。 可陈宫的人已死了,死在与他的战斗之中,他回去后,这些话,又该怎样说? 【成仇】 黎明,黎明的时候,阳光还很柔和。 但此时曹丕却忽然看见了两道炽烈的光芒。 黎明似乎给人的总是希望和光芒。 但这两道光芒中,却没有丝毫的希望,只有火焰,愤怒的火焰。 陈宫已死了,因为曹植看到了剑,陈宫的剑插在坟墓上。 而曹丕的人已起身,他刚刚转身的时候,就已看到了曹植。也看到了曹植眼中的怒火。 ——曹丕很久没有回来,曹植本以为他有了危险。 ——陈宫虽伤,但毕竟是一头虎,伤虎往往要更可怕。 ——他毕竟是他的哥哥。 可他看到陈宫死了的时候,一切都已变了。 曹丕居然是这种人,他本来一直以为曹丕并不是那种嗜杀的人,他以为这一年间,已变得更强大,强大的人,往往便能宽恕别人,只有弱小的人,才会记恨,和报复。 可他错了,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但,他还想问一问。 “是你杀了陈宫?” 这句话的意思,听在曹丕耳中,就已是“你杀了陈宫。” 有些问题,本就没有给人留下余地,这样的问题又何必问。 曹丕也是男人,血性方刚的男人。他这种男人有时甚至会为了某些事而承认自己不想承认的事。虽然这些事,有些并不是值得他这样做的。 曹丕认为只有胆小的人,才会怯懦。 其实他这么想,也只是他还不够强大,一个人若是拥有一颗足够强大的心,那么有许多事,他都是可以包容的。 “是我杀了他。”曹丕的话很冷,冷的就像是一柄出了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