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回乔钤辖释疑忠义堂 卢员外误陷虎狼谷

    　　话说当时两个斗了十数合，郓哥卖个破绽，放那汉子右拳打来。郓哥忽地蹲身，右脚直踩在那汉脚面上，猛地双拳齐出，正中小腹。那汉吃痛，立足不稳，扑地倒了，毡笠也掀在一边。正待挣扎，早见两人呐一声喊，将那汉子一索绑了。郓哥看时，不是别人，正是李孝义、李顺两个。原来二人见郓哥走得匆忙，放心不下，便随后跟来。见那汉吃郓哥打翻，可巧李孝义随身携带绳索，便一发上前，将那汉子捆了。当时郓哥就月光下看时，只见那汉子生得二十四五年纪，面颊上刺着两行金印，上面写着：“迭配琼州屯驻军重役。”郓哥问道：“汉子，你明明是南方人，却跑来北方作甚么？”那汉子听了，吃了一惊，低头不语。李孝义道：“何必和他啰嗦，待我搜他一搜。”言罢，便将那汉从头到脚搜了一遍，共得些散碎银两和两封书信。李孝义便将那信递与郓哥。

    　　郓哥接来在手，将那第一封信扯开封皮，读了一遍，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拆开第二封信，从头读至一半，后面写道：“今我等于南，已坐拥潮、梅、循、惠四州，徐图北进。哥哥在北，掌控京东、京西，挥师南下。那时两家共灭赵宋，平分天下。天赐良机，望哥哥明鉴。专望！专望！”

    　　郓哥当下读罢叹道：“岂不是天意，这等惊天之谋竟被我等撞着。且先回去细说，将这汉子带回府衙交予知州定夺。”当时郓哥在前，李孝义、李顺两个押着那汉子直到府衙。此时知州钱伯言已退衙歇卧，听得衙役报说乔钤辖等捉得一人，有要事相商。便穿了衣衫，出衙相见。郓哥教衙役先将那汉带到堂上，自与李孝义、李顺入到后堂与钱伯言商议。彼此坐定，钱伯言问道：“钤辖所捉却是何人？”郓哥便将那两封书信呈上。钱伯言看了一遍，失声惊道：“不想贼人如此大胆！”郓哥道：“据这两封信来看，此人当是南方剧寇刘花三部下，与那浮来山贼目有亲。此行一来接头，二为送信到梁山泊，阴图南北合谋作乱。”李孝义拍案道：“难怪此人神色匆匆，举止怪异，原来怀此惊天逆谋。”钱伯言道：“既如此，且先审讯那厮，看他还有供述也无。”郓哥道：“小将看那人也是一条好汉，若能劝其弃暗投明，为国家所用，岂不是好？”钱伯言道：“钤辖说得在理，且先看他如何说。”

    　　当时钱伯言坐堂升厅，左右衙役皂隶，早把那汉带上。牢子节级将一束问事狱具放在面前。钱伯言喝道：“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的心思，我已尽知。如今人赃俱获，还不从实招来？”只见那汉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苍天无眼，教我被尔等朝廷鹰犬所捉。事到如今，不过一死而已，何须饶舌！”钱伯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见你是条好汉，若能从实招供，我定向朝廷禀明。赦过宥罪，让你为国效力，岂不是好？”那汉听罢，厉声骂道：“花言巧语，骗得了别人，怎骗得了我。我只恨生不能食尔等之rou，寝尔等之皮！”钱伯言听罢大怒，转头对郓哥道：“钤辖你看么，这贼汉子如此不识抬举，枉费了你我一番苦心。这等贼骨头，不打怎地肯招，左右只顾与我加力打！”那牢子狱卒得令，拿起批头竹片，雨点般打将下来，那汉子只是不招。郓哥劝道：“如此下去，恐其尚未招供，已先身死，不如从长计议。”钱伯言见说，笑道：“钤辖心地忒善了些，此等人冥顽不灵，非严刑不能慑之。罢，罢，罢，且先将其监下，钤辖也先回去，我自有法教这人招供。”郓哥见说，便拜辞自回。钱伯言教衙役唤皂吏张随前来，命其主掌鞫讯之事。张随应了，自唤狱卒带那汉子下去，不在话下。

    　　次日一早，郓哥、李孝义、李顺等前来点卯，入府衙内参拜。钱伯言道：“昨夜那贼人已自招供，正要唤诸位前来商议。”郓哥惊道：“却是招了些甚么？”言犹未了，只见旁边一个黑矮牢子笑嘻嘻地递上一纸供词。郓哥看时，正是张随。当时张随上前道：“都在这里，请钤辖过目。”郓哥将信将疑，接过来看了一遍，问道：“那汉子却是怎地招供的？”张随笑道：“那贼配军任凭怎地拷打也是不招。小的心生一法，将那贼捆缚定了，封住其口。周边点起篝火，烤炙那贼。那贼口渴难耐，只得招认：“名唤李无对，本是湘阴县人氏，与贼酋刘花三自*好。因家贫无业，土地也被富户夺了去，便贩卖私盐。后吃人告发，押至东京，被判刺配琼州充军。路上正逢刘花三等作乱，杀了防送公人，救下这贼，因此入伙。因这贼与浮来山贼目吕彦彪两个是姑表兄弟，因此刘花三派其前来接头。又闻得宋江等贼啸聚梁山，冲州撞府，便阴谋连结。这贼在浮来山住了些时日，便与一个小喽啰前往梁山泊接头。半路那小喽啰被蛇咬伤，毒气入腹身死。他便独自一个前行，不想在袭庆府被钤辖擒获。这贼招罢，便要水喝。小人与他烧酒吃，那贼不消片刻，便九窍流血而死......”郓哥听罢，心头那股无名业火高举三千丈，叉开五指，去那张随脸上只一掌，打得牙齿脱落，口中吐血，众人慌忙拦住。郓哥怒道：“那李无对是条好汉，既已招供，为何还要结果他性命？我今日倒要挖出你的心肝，看看却是什么颜色！”钱伯言慌忙拦住道：“钤辖息怒，是我教张随审问那李无对。本教他唬吓一番便了，谁想不知轻重，竟坏了那汉子性命。人死不能复生，还请钤辖息怒。”说罢，目视张随。张随早已吓得面如土色，那里敢再还口，一道烟跑出府衙外去躲了。当下郓哥吃众人劝住，没奈何。便辞了钱伯言，自回下处去了。

    　　次日，郓哥便托李孝义告假，乞请休养几日。钱伯言听了，便准其所请。李孝义、李顺惴惴不安，又不便向钱伯言问询。去寻郓哥时，又闭门不见。真个急得叫天不应，唤地不灵。却没计较处。转眼间过了三日。

    　　第四日一早，郓哥正于房内看书，忽有门人来报，钱知州来访。郓哥听了，便出来迎接。只见院子正中，一人坦胸露乳，背负荆棘，伏地请罪，正是那张随。钱伯言立在其旁。郓哥见了，慌忙下阶来道：“大人这是何故？”钱伯言道：“前日是我一时疏忽，教张随审问那李无对。不想失手，教钤辖忧心，因此特带其来赔罪。”说罢，张随磕头捣蒜道：“是小人之过，愿凭钤辖处置。”郓哥见了，忙道：“大人说得那里话，枉自折了小人的草料。且请里面坐地。”当时亲自扶张随起来，与他除了荆条。引两个入到室内坐定。郓哥与钱伯言施礼道：“前番小人一时激愤，冲突了张皂吏。今日感蒙大人心胸豁达，反来与小人赔礼。”钱伯言笑道：“钤辖说得甚么话？眼下四海沸乱，强寇未平。我等当以国事为先，岂能因些许小事便失了和睦，做亲痛仇快之事。”郓哥听罢，点头称是。当时钱伯言便教张随与郓哥赔礼，郓哥也还了礼。两个把手言欢，冰释前嫌。钱伯言教张随先回府衙办事，张随应声自去了。

    　　钱伯言便对郓哥道：“今日前来，一为赔罪，二为问计。不知钤辖对此番之事有何看法？”郓哥道：“不瞒大人说，此乃除贼天赐良机。小人前番本欲劝那李无对归降，以便行事。不料其身死，因此这几日只得另想对策。”钱伯言道：“钤辖计将安出？”郓哥道：“小人闻宋江攻打谭氏寨已半载有余，仍不能克。梁山泊眼下由卢俊义暂管，若能将他引出，困入四面重围之地，梁山泊定然空虚。那时我等便可直捣贼巢了。”钱伯言拍掌道：“妙哉！莫不是从这信下手？”郓哥道：“大人明见。我已寻思定了，刘花三与宋江的信是现成。可先教人模仿笔迹伪造一封书信，说浮来山被攻打紧急，请梁山救援。我自扮作李无对上山，亲将两封书信与那卢俊义，若能诱其下山，则大事可成。”钱伯言道：“却将其诱至何处？”郓哥听罢，就身边取出一副图来，指与钱伯言道:“沂州与密州交界处便是浮来山，浮来山向西数里处，便是沂水。西南有一支流与其交汇，所夹之地有一谷，名唤虎狼谷。谷口以北便是沂南县，进出只有一条路径。一旦陷入谷中，堵塞谷口，便是千军万马也难出来。大人可先修书与沂州、密州二处，请其调兵佯攻浮来，诱卢俊义等下山去救。小人引卢俊义等到沂南县，那时三州兵马合作一处，守住沂水两岸，夺了沂南县，将贼众逼入虎狼谷。那时节，纵他有通天本领，也插翅难逃。”钱伯言拍掌道：“妙哉！钤辖运筹帷幄，真乃文武全才。”郓哥又道：“虽如此说，此事万不可cao之过急。那梁山泊里智勇猛士极多，非万全之策不能成功。还需大人如此如此......小人方可动身。”钱伯言听罢道:“钤辖真是心思缜密的人，此计若成，当为平贼第一功！”当时两人商议已了，便着手部署一应事务。

    　　次日一早，李孝义、李顺等都已知钱伯言引张随亲自上门赔礼一事，又见郓哥如往日一般入府衙办事，便都放下心来。又早过了十日之上，那日钱伯言升厅，大小官员都到。只见郓哥哭禀道：“小人昨夜接得家书，阿婆于亳州病笃，急盼相见，特来告假。”李孝义等听了，都吃了一惊。钱伯言道：“乌鸟私情，舐犊之恩，乃纲常大事，我怎好阻拦。钤辖可速速启程，前去探亲便了。”郓哥称谢了，当时退堂来，回到家中。李孝义、李顺前来问候，郓哥见无旁人，悄悄与二人道：“哥哥莫急，此举乃是小弟之计，只为瞒众人眼目。”当时便把计策对两个说了。李孝义、李顺两个惊道：“贤弟此行万分凶险，那梁山泊无异于龙潭虎xue，正自去不得！”郓哥道：“不入虎xue，焉得虎子？为平寇患，报家邦，便是舍了小弟这条性命，也是值得。我去之后，还请两位哥哥尽心尽力，好生辅佐钱知州。”李孝义、李顺见郓哥慷慨激昂，已报必死之心，不禁大受触动，当时应承了。当下郓哥收拾了包裹细软，戴了毡笠，提条哨棒，自与李孝义、李顺二人作别。两个直送出南门外，又嘱咐了好些话，方洒泪而回，不在话下。

    　　且说郓哥别了二人后，向南行了五七里路，便向西北折去。此时已是九月间天气，秋风渐起，天气转冷。郓哥取路行了两日，那日远远望见枕溪靠湖的一个酒店。郓哥看在眼里，心下会意，便直入酒店内来。原来那酒店正是梁山作眼的东山酒店，本是孙新、顾大嫂夫妇经营。因孙新在登云山身死，顾大嫂、石勇等逃到宋江处，后又折返回山。山寨便教顾大嫂与曹正两个看管。当日却是曹正看店。郓哥见了，便向店小二要了纸笔，于手心里写了“浮来山”三个字。店小二见了，忙引了郓哥入到店后水亭上，来见曹正，当下剪拂了。郓哥将来山之意说了，曹正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原来却是浮来山的兄弟，有眼不识泰山。且请吃些酒rou，少间我便亲送兄弟上山。”当下便取弓搭箭，望那港内败芦折苇里面射将去，又重复坐下吃酒。却才吃得三五杯，只见对面芦苇泊里，几个小喽啰摇过一只快船，片时到了亭下。曹正教小喽啰接了包裹，引郓哥上了船，望大寨而来。当时小喽啰把船摇到金沙滩边，早有把关喽啰来接包裹、毡笠、杆棒等物。曹正引着郓哥径直到忠义堂来。

    　　当时卢俊义等头领正在忠义堂内议事，听得小喽啰报说，曹正引着浮来山好汉李无对上山，便与众头领出堂相迎。远远望见曹正与郓哥两个沿石阶而上，片刻到了忠义堂前。当下郓哥施礼罢，曹正说知备细。卢俊义大喜，便引郓哥入到忠义堂内。郓哥取出两封书信来，交与卢俊义。卢俊义接信在手，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心中一喜一怒，又交与朱武。朱武接过看了，下到堂中，绕着郓哥前后看了一番，忽地冷笑一声，喝道：“你这厮好大胆！这移花接木之计是我等用惯了的，你这厮竟敢在＇关王面前耍大刀，鲁班门前弄大斧＇。兄弟们，谁与我拿了这细作！”话音方落，只见左边孔明、孔亮，右边阮氏三雄，背后杨&雄、石秀，都掣刀在手，跳将出来，把郓哥围在当心里。郓哥见了，便道：“小人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冒死前来送信，何故相疑？”卢俊义也问朱武道：“军师何故如此？怎地便知这位兄弟是细作？”朱武道：“员外不知，此事甚是蹊跷。一者往日浮来山来人都是两人结伴而行，今日这厮却独自前来。二来依信上所说，这厮本是南人，面上却刺着迭配沙门岛金印，岂不尴尬？想必这厮是朝廷细作，心怀鬼胎，来打山寨主意。”卢俊义听了，便对郓哥道：“适才军师之言，你有何话说？”郓哥听罢，仰天大笑。孔明怒道：“你这厮死到临头，何故发笑？”郓哥道：“我早听闻梁山泊好汉个个光明磊落，都是斩头沥血之人。不想今日竟不分青红皂白，平白冤枉好人。只笑我自己瞎了眼，竟看错了人。”朱武道：“休逞口舌之利，你有何话说？”郓哥道：“小人来时因浮来山大寨被官兵攻打得紧，三位头领不便下山，便命一心腹人随行。不想半路那人被毒蛇咬伤身死，因此只得我一人到此，否则怎生得知山寨作眼酒店？小人本是湘阴县人氏，蒙祖上恩荫，家有妻室，有些钱财。只因平日里爱耍枪使棒，结交好汉，不近女色。不料家中yin&妇与管家通jian，被小人发觉。那两个狗男女却买通了州府官员，诬小人与刘花三合谋作乱，押我到开封府判罪。那两个鸟男女还不放心，知那沙门岛是个陷人的去处，便打通上下关节，定了小人通贼之罪。脊杖四十，刺配沙门岛。小人不甘横死，便仗着胸中武艺，半路上杀了两个防送公人，索性一发投刘花三处入伙去了。今日特奉我家哥哥之命，一来请求援兵，二为与大寨接头，不想反受猜疑。若是信不过小人，便请动手，虽死而无怨。”言罢，面不改色，引颈闭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