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回泼韩五先登震武城 没面目技惊开封擂

    　　话说送信人随军士入营来寻韩世忠，才行数步，只听得军营内人声喧闹。定睛看时，只见尘头起处，人群队里，一匹马左冲右突，踢腾跳跃。那马浑身浓墨也似般黑，又高又大。驰过处，营内军士如波开浪裂，无人敢当。原来这马乃是当地蕃军头领赠与保信军节度使刘延庆的一匹生马驹，尚未驯服，一直拘在后营马厩内。不想今日喂草料老军一时照顾不周，吃这马挣脱套索，撞破厩栏，抢将出来。当下那马左突右驰，众人各执军器，将其围在核心。那马投东，众人便向东围它；那马投西，众人便向西围它。只见军营里，卷起一天烟尘，众人依旧奈何不得那马驹。

    　　正闹间，只见一条大汉，上身脱得赤条条地，脚步如飞，冲入阵内。约近那马后二三尺时，放开霹雳喉咙，暴雷也似的大喝一声。那马受惊，后蹄直踢起来。吃那大汉只一闪，闪在马侧后，右手却早抓住马尾，向后尽力一扯，蹭地向前一跃，直落在马背上。那马狂躁，嘶鸣一声，向前奔驰。忽地前蹄跪地，那汉就势向前一滚，径出十余步远，扭转身来。那马也才挣扎起，两下相对。众人都看得呆了。只见那汉猛地前冲，那马见了，扬起前蹄，欲踏那汉子。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汉子仰身向前一滑，正滑在马腹之下。待马蹄甫一着地，早吃汉子双手抱住脊背，两腿夹定，一个蟒翻身，依旧转到马背上。那马见踏他不着，鼻孔喷气，壁直立起来，望后便倒。却被那汉知觉，抢先跳下地来。那马在地上打个滚儿，再挣扎起时。被那汉又只一跳，跃上马背，把两只手紧拘着马脖项，任它前仰后颠，却如生在上面一般。那马折腾数遭，吃奈何得没了些气力，直向洗马池冲去。众人大惊，尽皆失色。眼见得离那池子只有三二步远近，只见那汉子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马鬃毛，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望马背上只顾打。那马长啸一声，忽地立在水池边，纹丝不动了。

    　　约莫半晌，那营内众人方回过神来，喝彩不迭。递相厮觑道：“这韩统制端的名不虚传，竟能降服野马，真是神力过人！”只见一小校唤那汉道：“韩统制，刘总管有事相唤。”那汉听了，便下了马，将马交与军士牵了去，自随小校到中军帐去了。把门军士指着那汉对送信人道：“那便是韩统制，你可自去寻他。”送信人谢了。见韩世忠入帐去了，只得独自在帐外等候。不多时，见韩世忠捧着一锭白银并一副表里出得帐来，忙上前拦住。定睛看那韩世忠时，见其生得风骨伟岸，目瞬如电，八尺长短身材，三十上下年纪。当下纳头便拜，韩世忠见了，忙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拜俺？”送信人道：“小的是李延熙大人亲随，奉命前来与统制送些物事。因之前送信人身故，特派小人前来。”韩世忠听罢，慌忙扶起，笑道：“原来是李大哥家人，适才俺见兄弟面生得很。无礼之处，还望勿怪。”送信人道：“统制说哪里话，却才见统制力伏野马，小人枉自活了这些年，不曾见统制如此神勇之人，可见往日我家主人赞语非虚。”韩世忠道：“适才本府刘总管召唤，为降服这马的缘故，赏赐与俺些银两表里。贤弟此来正当其时，可先随俺回帐，待俺告假，陪贤弟一同到延安府市井里，市沽两盏如何？”送信人道：“最好。”当时随韩世忠去了。

    　　当下韩世忠告了假，自与送信人出了军营，同到街上来。韩世忠道：“这延安府乃边陲之所，繁华自比不得内地。但地近西夏，风俗饮食却自有特色，不知贤弟可忌荤腥？”送信人道：“小人甚么都吃得，全凭统制吩咐。”两个行不数步，早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韩世忠与送信人入内，上得楼来，选个济楚阁坐了。便敲着桌子叫道：“将酒来！”那酒保慌忙过来道：“客官要什么下酒？”韩世忠道：“俺今日要请兄弟吃酒，店内有甚酒rou，尽数上来便是。”酒保道：“现有煮得熟狗rou，客官要么？”韩世忠道：“如此最好，先烫四角酒来。”酒保闻言去了。不移时，烫了热酒，撕了一只熟狗rou，捣些蒜泥，将来放在二人面前。韩世忠便与送信人两个就狗rou下酒。韩世忠动问李延熙近况，送信人便将梁山来攻，李延熙怎样破敌，天子授为莒县知县等事，前前后后，都说了一遍，韩世忠喜道：“李大哥是骐骥之才，为朝廷所用，是大宋之福。”两个又说起梁山，韩世忠道：“那梁山上的鲁达，俺曾在老种经略相公处见过一面。杨志俺也多闻其名字，都是响当当的好汉，怎地便失身从贼？想其中必有缘故，此等人不能为国所用，可惜可叹！”两个正说得入港，忽听得楼下人声喧闹。立起身，向窗外看时，只见街上一骑飞驰而过。送信人道：“怎地行色这般匆忙？”韩世忠未待开言，忽听得对面勾栏里铜锣鸣，界方响，却是行院唱说话本，唤做李陵别苏武。细听时，只闻得开场四句念道：“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韩世忠听罢，叹了口气。送信人忙问道：“统制何故如此？”韩世忠道：“适才那走过的，乃是急脚军士。想是边关有紧急战事了。”当时两个重复坐下，又饮了一回。临了，送信人便要讨回信。韩世忠笑道：“不瞒贤弟，俺是个粗人，不识得几个字，往日书信皆托人代笔。今日贤弟可先于城内客馆暂歇，待明日与你如何？”送信人应了。当下韩世忠算还了酒钱，安顿送信人到客馆安歇，自回军营。

    　　不说那送信人，且说韩世忠回到营内，已是深夜。正待解衣入睡，忽听得营外有人报道：“小人受刘总管差遣，来请统制到大帐议事。”韩世忠听了，顾不得困倦，忙披衣起身，出到帐外，随那人直到中军帐内。只见诸将聚齐，原来是老种经略相公有命，召诸将到经略府议事。当时众将都到，刘延庆便与众人前往经略府去了。

    　　不移时，一行早到经略府正厅，依次坐定。只见种师道身披甲胄，正色道：“深夜召诸位来此，乃是刚收到紧急军报。上月夏国驸马乌页率军两万，包围震武军。知军孟清据城坚守多日，粮草尽绝，率众投降。不想被乌页下令全部斩杀，震武军失陷。今日招诸位前来，正是商议如何对敌之事？”只见鄜延路总管刘延庆起身道：“震武军是那年刘经略于古龙骨大胜夏人后所筑，意义非凡。今年三月刘经略为夏国晋王李察哥所败，不料夏人并未乘胜攻克城池。据逃回军士说起，李察哥曾放言：‘勿破此城，留作南朝病塊’。便自引军退去，不知缘何此次竟攻陷震武军？”种师道说道：“据探马回报，这乌页乃是武状元出身，武艺超群，曾力克夏国众多勇士。夏主爱他武艺，招做驸马。此人独与李察哥不和，见其不克震武，便自请命带兵前去。夏主甚爱此人，便命其为监军，带兵两万攻围震武军，因此城破。不知列位有何计可复此城？”言毕，只见阶下转出一人，众人看时，却是刘延庆次子，鄜延路兵马都监刘光世。那刘光世字平叔，祖贯保安军人氏，身长八尺五寸，丰神俊雅，英气逼人。自幼即随刘延庆出入军中，学得一身好武艺，屡出奇谋，只是有些矜傲。当下刘光世道：“震武军在山峡中，熙、秦两路救援极为不便，夏人必防守松懈。依小将之意，当出其不意，派数千精兵为前部。星夜兼驰，奇袭敌军，可复此城。”话音方落，只见韩世忠叉手向前道：“刘都监所言甚是，俺愿率本部选锋军三百人为前部，收复震武城。”刘光世闻言，面露愠色，正待发作，早被刘延庆使眼色拦住。当下刘延庆对种师道说道：“小人以为此计甚妙，可收奇效。”种师道点头称是，便要亲自带兵，前去打城。刘延庆道：“经略是一府长官，不可轻动。小人不才，愿率军马前去破敌。”种师道大喜，当下便点韩世忠将选锋军为前锋，杨惟忠将前军，刘延庆将中军，刘光世将后军。引兵二万，前去破敌。当时计较已定，众将各自领命去了。

    　　且说刘光世回到营寨，气忿忿地对刘延庆道：“此计是我所献，理应由我为前锋，父亲适才为何阻我？”刘延庆笑道：“吾儿痴也，那乌页是敌军有名悍将，更兼据城以守，我儿无需为此犯险。若那韩世忠破城，则我等亦有功劳。若其兵败，也可上奏其不听号令，擅自攻城之罪。无论如何，成败皆在我等掌握，岂不是好？”刘光世道：“虽如此说，但孩儿也想一试身手。”刘延庆道：“吾儿勿急，日后为父必拣一份好差事与你。那时大显身手，为时未晚。”刘光世应了，当夜无话。

    　　次日天晓，韩世忠先到客店告知送信人暂留几日，待其出征归来，再修书带回。当时辞别，自回军中。那刘延庆点起军马，辞了种师道，率刘光世、杨惟忠、韩世忠三将并两万军马，离了延安府，浩浩荡荡望震武军来。不日大军早到古龙骨，原来那古龙骨有一山，唤做古龙山。那山一分为二，南北对峙。两山之间便是震武城，前后各有一条路径。当下刘延庆等直抵城下，便教立即攻城。

    　　却说夏国监军驸马乌页，当夜正在府内饮酒。忽闻军校报道：“宋军不知从何处来，正急攻西门。”乌页听了，吃惊不小，寻思道：“宋军竟敢长途奔袭至此，必有所谋。”忙披挂了，提泼风刀，骑黄鬃马，径奔西门。上得城楼，只见城下火把通明，耀如白日。刘延庆居中，上首刘光世，下首杨惟忠，指挥宋军架起云梯攻城。乌页见了，便与手下将弁道：“汝等在城上好生守备，待我引军马出城迎敌。”当时乌页教大开城门，引三千精锐直杀出城，径奔刘延庆。宋军阵上，杨惟忠早拈枪拦住。两个一来一往，斗过三十余合，杨惟忠力怯，急拨转马头便走。乌页却不赶，拈弓搭箭，一箭正中杨惟忠右肩，翻身落马。刘光世见了，舞刀拍马来救。乌页便撇了杨惟忠，来斗刘光世。斗无十合，乌页听得背后喊声大起，只见城两侧山峰上数千支火箭射入城内。原来刘延庆命手下两员将官，各带三千军士攀上两侧峰顶，从高处向城内施放火箭。乌页无心恋战，卖个破绽，回马便走。刘光世见乌页武艺高强，也不追赶，自回本阵。那边杨惟忠已被救回阵内。

    　　且说乌页引军回城，忙教紧闭城门。手下来报道：“东门宋军潮涌攻城，恐难支撑。”乌页忙策马至东门，登上望敌楼看时，只见千余宋军奋勇登城，前仆后继。乌页大怒，抽出佩刀，叫城上军士施放箭矢，滚木礌石迎头砸下，宋军坠梯者无数。喊杀声中，火光影里，忽见一人披连锁甲，戴狻猊鍪，正是韩世忠。攀梯而上，迫近城头。乌页见了，急取弓时，却不见了。原来适才交战紧急，不知落于何处。乌页心焦，自军士手里劈手夺过一张弩，搭上箭，觑得亲切，望韩世忠一箭射去。不想韩世忠早已瞧见，忙用嘴噙了刀，取下克敌弓，也一箭望乌页射来。当时两弓齐响，双箭并发。韩世忠在云梯上，施展不开，被一箭射中左臂。乌页只顾着自家箭，猝不及防，被一箭射中左肩。那边韩世忠忍痛拔了箭头，飞身上城。正迎着乌页，两下相对。乌页急挺腰刀来斫，韩世忠亦抡刀相迎。月光影里，两个就城头之上，一来一往，一去一回，酣战十数合。韩世忠卖个破绽，放乌页腰刀砍将来。说时迟，那时快，韩世忠倏地侧身，看得亲切，一刀砍中乌页面门，扑地倒了。韩世忠抢将过去，胳察一刀，剁下头来，抛出城外。城上夏兵见了，心胆俱裂。城下宋军见了，士气倍增，潮涌登关，城池顿破。西门军士听得报说乌页身死，鸟骇兽走，刘延庆等趁势破城。城池既破，城中守军纷纷弃甲抛戈，伏地请降。刘延庆教都用绳索绑了，静候发落。正说间，只见韩世忠差军士将护城氈来献。刘延庆笑道：“怎么不见韩统制？”军士道：“韩统制中了箭矢，现正在医治。”刘延庆听了，便教刘光世安抚城内百姓，扑灭城中火焰。自与诸将前去探望韩世忠，不在话下。

    　　原来韩世忠所中的是支药箭，当时相距较近，那箭头射入骨内。待回营时，已自言语不得，双手仅余四指可动。多得随军有一医官，姓燕名和，祖贯莱州人氏，精通医术。当下用刀割开韩世忠手臂，放出淤血。取过一支弩箭，用箭尾挑出箭头，刮去箭毒。再取金枪药敷贴上，方才无碍。刘延庆道：“韩统制奋不顾身，先登敌城，真有汉末三分甘兴霸之风！我当表奏经略司，申请功赏。”韩世忠称谢。当时众人设宴庆贺，刘延庆自遣人先回延安府告捷。

    　　过了三五日，焦安节、曲奇二将引军到震武城，两下相见。彼时韩世忠箭伤已无大碍，便随刘延庆出迎。焦安节道：“种经略听闻大军克复震武城，心中甚喜，特遣我二人前来驻防。刘总管可凯旋回师，论功受赏。”刘延庆大喜，当时相请入城，将一应事体交割已了。次日一早，便整顿军马，自回延安府。韩世忠托燕和代为修书一封，并将所夺乌页佩刀一并交与那送信人，托其带给李延熙。又赍发些回去路上银两，那人千恩万谢，取路回山东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炎暑早退，金风送凉，转眼已到重阳佳节。梁山众人大排筵席，庆赏佳节，大小头领尽皆欢喜。宋江见众人中独缺李逵，忙问道：“铁牛兄弟那里去了？”众人皆不晓得。吴用便教小喽啰去寻，那小喽啰未及出门，只见黑旋风李逵放声大哭冲进堂来。宋江连忙问道：“兄弟，因何这般烦恼？”李逵哭道：“小弟接得消息，哥哥李达上月间在东京染病身故，现今停丧在彼处，无人料理。想我那大哥为人忠厚，前番我打杀了人，亏他替我顶罪，侍奉老娘。不想今日去了，铁牛再无亲人也。”说罢，自把胸脯捶将起来，放声大哭。原来李逵的亲哥李达，自那年李逵回家取老母上山，不想被大虫吃了，闹了沂水县。且巧那曹太公庄上有一庄客是百丈村人氏，李达前去探问，方知老母被大虫所害，不禁深恨李逵，但又没奈何处，只好日日哀叹，渐渐颓唐了。因他忠厚老实，平日里与人作长工，财主颇赏识他。上月间，派其由水路送货去东京，不想将到东京，李达失足落水。虽被众人救起，一来吃惊不小，二来心内压抑，在东京求医问药多日，只不见起色，李达自知时日无多，猛可想起李逵。可巧那同行的有一本家，名唤李憋古。李达便央他代为修书一封，送往梁山，因此李逵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