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回小狄青拳打小霸王 两佞臣计出两提刑

    　　话说郓哥等逃出沙门岛，李孝义计议去投登云山入伙。郓哥道：“如此甚好，只是小弟尚有未完之事，此时却不能随哥哥同往。就此别过，待小弟安顿妥当，再去寻哥哥。”李孝义见他如此说了，便道：“既如此，任凭贤弟去便罢了，只盼日后早早相聚。”当时取出银两与郓哥，以作路上之资。郓哥收了，当下作别。李孝义自引余下六人投登云山入伙去了。

    　　不说李孝义等人。且说郓哥辞别众人，昼宿夜行，恐官兵盘查，专拣小径僻路行走。于路行了一月有余，方到阳谷县。行到遇贵村侯诚庄上时，已是午夜时分。星斗满天，虫鸣蛙噪。郓哥到庄前敲门，报了名姓。庄内庄客闻知，忙报与侯诚。侯诚已自睡熟，听得报说郓哥到来，慌忙叫开门迎入。当下引郓哥到后堂坐定，侯诚道：“贤侄好大胆！现今官府捉你的海捕文书铺天盖地，怎地独自回来？自接你书信后，我日日提心吊胆。想打探你的消息，却无门路。前些日，官府行移文书到此，方知你闹了沙门岛，杀了守岛官员，不知去向。我便日日留心，你却怎地从岛中逃出的？”郓哥当下便将沙门岛上之事，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侯诚听罢，凛然道：“贤侄胸中胆略，非常人所及。”郓哥道：“劳烦阿叔挂念，我与众人闹出沙门岛后，本商议投登云山落草，但念阿公与阿叔恩情未报，更兼东京城尚有一个姑姑需要养瞻，需得安顿好，我方安心。因此不避凶险，逃得回来。还烦阿叔相助。”侯诚道：“贤侄说甚么话？你杀了那些腌臜泼才，倒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且请宽心在我庄上住着，以后的事且再计较。东京姑姑处，贤侄写封信，我自派人去接姑姑过来住，也尽我的孝敬之心。”说罢，见郓哥满身征尘，便请郓哥洗浴。随即将出一套衣服、巾帻、丝鞋、净袜，教郓哥换了。郓哥洗罢，穿了新衣服。庄客自把旧衣裳送在歇卧处。侯诚邀郓哥去后堂深处，安排下酒食。当下两个入席，吃酒闲谈，诉说离别之情。饭罢，侯诚唤庄客引郓哥去耳房歇息。次日一早，郓哥修了一封书，侯诚叫两个心腹庄客带着，前去东京取姑姑前来完聚。郓哥自在庄上住下，不提。

    　　不上一月，两个庄客回来与侯诚、郓哥道：“直至东京城内巷前，寻到姑姑家。听邻舍说起，姑姑被杨戬唆使一伙泼皮，日夜在门外闹扰。姑姑担惊受怕，又无处可去，惶恐不安，不上半月，便亡故了。邻舍凑些钱物与她葬了。现家中已空空荡荡，再无别人。访问邻里，都是如此说。打听得真实，回来报与主人。”郓哥见说，潸然泪下，自此杜绝了心中挂念。侯诚听了，怅然嗟叹。郓哥对侯诚道：“如今姑姑已去，小侄心无挂碍。非是阿叔不留小侄，实是小侄见缉捕得紧，若有疏失，怕连累了阿叔。小侄寻思去拜谒阿公一回，便赴登云山寻李孝义哥哥入伙，今日便与阿叔拜辞。”侯诚听了，那里肯放，说什么也要郓哥再住些时日。郓哥拗他不过，只得又住了五七日。

    　　那日正午，只见侯诚满脸笑意，回到庄上，对郓哥道：“贤侄真是大福大贵之人，每遇绝境必能逢凶化吉。”郓哥忙问缘故。侯诚道：“今日我去县衙当值，闻听知县相公说起，近日河北、河东群盗蜂起，太原、真定府太守皆因捕盗不力撤职。天子见盗贼猖獗，各地官员多有避匿，心下不悦，便招众臣商议。群臣中右谏议大夫蔡居厚进言道：“将帅之才，不储养于平日，故缓急无所可用。宜令观察使以上，各举所知。勿论过往，但凡胸怀韬略，赤心为国者，均可量才录用。”天子闻言大喜，便教各地观察使以上官吏，荐举贤才，以为国家所用。家叔现虽贬知亳州，但仍可向天子谏言。贤侄大才，若不为国家所用，沦于草莽，与焚琴煮鹤何异？”郓哥听罢道：“小侄杀了朝廷命官，罪大恶极，虽有此论，恐难饶恕。况且当今jian臣当道，天子昏昧，贤能之人多埋没草野，纵使为官也无甚趣味。”侯诚正色道：“贤侄此言差矣，我等生为大宋之人，死为大宋之鬼。眼下朝廷虽有宵小之辈，但也不乏忠勇爱民之臣。岂可因一己之私而与国家为敌？唐太宗曾有言：‘君舟民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天下当为百姓之天下，岂独为一人乎？我师横渠先生曾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若能依此为之，方是大丈夫，真豪杰。”郓哥听罢，默然半晌道：“阿叔所言有理，倒是小侄一时鲁莽了。”侯诚道：“我即修书与家叔，托其向天子保举贤弟。”当时修书一封，不用驿马官邮，仍唤一个心腹庄客，带了书信，星夜投亳州侯蒙处去了。

    　　又早过了一月之上，心腹人回来道喜，说侯知州得知乔公子安然无恙，心里欢喜。便上奏天子，乞赦罪过，令公子将功补过。天子初时不肯，后朝中太宰郑居中、枢密院执政邓洵武等联名保举，均认为乔公子殿试策论甚有见地，又武艺过人，是可用之才，天子方才依允。现朝廷已下赦免诏书，不日即到。侯诚与郓哥听了，欢喜无限。又过数日，果见朝廷赦免诏书传到阳谷县。侯诚便引郓哥到县衙。那知县于武松一案时早已认得郓哥，今三二年未见，见郓哥与之前相比，好似脱胎换骨一般，吃惊不小。又闻郓哥应过武举，更兼侯诚一力举荐，便道：“古人道：‘世事无常，祸福相因’。往日不信，今遭却信了。眼下各处盗匪猖獗，阳谷县多受其扰，正当用人之际。我今日就参你在本县做个步兵都头，如何？”郓哥拜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郓哥做了步兵都头。侯诚、郓哥两个深谢了知县，自去安排酒宴酬谢，不在话下。

    　　却说郓哥自做了阳谷县都头后，于公事上勤勤恳恳，不曾有丝毫懈怠。因面有金印，便自做个计较。每逢抓贼时常带着一个铜面具，狰狞可怖。那阳谷县的泼皮无赖并破落户见其新上任，本想灭灭他的威风。不想一顿拳脚下来，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阳谷县周边几伙出没的盗匪，吃郓哥用了个瓮中捉鳖的计，悉数就擒。百姓见郓哥武艺超群，胸有韬略，更兼戴着铜面具，颇有天使狄青的遗风。因此满县人都称他做小狄青。知县见郓哥做事稳重，处事得法，也自欢喜，倚为左膀右臂。一日，清河县有个公干事务，需得个稳妥的人前去。知县便唤郓哥来，吩咐毕。郓哥自领命去了。

    　　书接上文，却说梁山泊卢俊义带兵打破东平府，分兵去打所辖各县。当时分拨兵马，令韩滔、彭玘带五百小喽啰攻打寿张县；孔明、孔亮领五百小喽啰攻打东阿县；李忠、周通也带五百小喽啰攻打阳谷县。调拨已了，三队人马各自领命去了。不说另外两路，只说李忠、周通奉了将令，带小喽啰杀奔阳谷县来。知县听了，慌教县尉和侯诚带县里土兵出城拒敌。当时李忠、周通引兵到了城下，只见县尉、侯诚引着三五十个官兵背城列阵。周通大怒，拈枪拍马，冲杀过去。那边侯诚挺着朴刀相迎，两个在县门前一来一往，一去一回，斗了二十余合，周通力怯。李忠见了，大喝一声，引众小喽啰一拥而上。侯诚架隔不住，只得拍马回转。那县尉见贼兵势众，回马便走，反把队伍冲乱。当时人马闹乱，不及关门，被梁山喽啰抢入县内。侯诚一骑马直奔到县衙，保着知县落荒而走。县尉早吃李忠、周通杀死，众土兵四散。两个乘势占了县城。当下李忠先教小喽啰将县库金帛、仓廒粮米尽数装载上车，便唤周通，同回东平府复命。原来卢俊义有令，攻破县城后，不得伤犯百姓，只将库中钱粮财帛装载回府，充作军粮，不必据守城池。当下周通笑嘻嘻地道：“哥哥且先回去，小弟还有一事未完，稍后便回。”李忠岂能不知他的心思，正色道：“贤弟休要胡闹，山寨军法不是耍处，忘了十七条六十八斩了么？”周通笑道：“哥哥，你怎地这般痴！自古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甚么戒律军规，不过是定给外人的，公明哥哥岂会自断手足？那年打祝家庄时，李逵将扈家庄一门良贱尽数杀了，公明哥哥也不过责骂几句便罢！你且先回去，我自有理会处。”李忠见说他不动，没奈何，只得独自押着金帛米粮，先回东平府复命。看官，那周通因甚事缠住，违令不回？原来周通手下有一小喽啰，原是阳谷县一泼皮破落户。早年曾觊觎县内王太公家女儿，几次三番不能得手。更曾被王太公庄上庄客拿过，吃了一顿棍棒，因此怀恨在心。那日听得要打东平府周边诸县，便勾起心中那件事来。当下撺掇周通，说那王小姐如何颜色，如何可人，可趁势抢夺过来，做个压寨夫人。自古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周通听了，心痒难耐。好说歹说，求卢俊义派他与李忠二人去打阳谷县。卢俊义见他这般踊跃，便依了他。周通心喜，自肚里寻思道：“那年在桃花村时，我下聘礼迎娶那刘小姐。不想迁延日久，撞着鲁达，吃他坏了好事。此番需得‘霸王硬上弓’，不管恁地，先占了王小姐，那时节不由她不依。”计较已定。那日打破阳谷县，周通便支开李忠先回，由小喽啰带路，引着三二十人，直扑王太公庄上。

    　　可巧那日郓哥赴清河县公干事了，回到阳谷县。却见城门大开，不见守城兵士。行到城内，看街上时，空空荡荡，家家闭户。当时飞奔至县衙，到得门前，急忙下马。早见角落里一个乞丐，蜷缩发抖。郓哥上前，问发生何事。那乞丐告道：“都头，两个梁山贼寇带兵打破县城，一个劫掠财物而去，一个适才奔县北去了。”郓哥问道：“可知奔县北何处？”乞丐道：“隐约听得贼人说王太公庄上。”郓哥听了，别了乞丐。飞身上马，径奔王太公庄上来。比及到时，只见庄门大开。竖耳听时，隐隐闻得里面有呜咽之声。入内看时，只见七八个庄客，都包着头，络着手臂。一个男子直挺挺的躺在阶下。王太公在井边捶胸顿足，哭丧连天。郓哥忙奔过去，那王太公往日认得郓哥，见他来，抽噎道：“都头，适才一伙贼，约莫三二十人，闯到庄上。庄客拦时，吃他打倒。那贼首不知何故，竟直奔上房，强占了小女。小女却是上月与本县一公子定了亲事，恰巧公子在庄上，出来理论，却吃一顿打，登时死了。小女见状，又羞又忿，竟投井而死。贼首见了，便带着那伙强盗走了。老汉只有这个女儿，本指望着养老送终，不争被这强盗害了，还望都头为老汉做主。”说罢伏地恸哭。郓哥听了，心中大怒。忙扶起太公问道：“那伙贼人却投那里去了？”数内一庄客道：“出庄投东去了，却是才走不远。”郓哥听罢，辞了太公。出庄上马，朝东追去。

    　　却说周通占了王小姐，志得意满，骑着一匹高头卷毛大白马。那群小喽啰，前遮后拥，一众哼着歌，行到紫石街上。只见沿街百姓家家闭户，谁敢出来。都躲在自家窗缝里，偷眼瞧着。周通只觉如同天子出行一般，心中甚是得意。正行间，只听背后有人喝道：“猪狗不如的畜生，待走到那里去！”周通回头看时，见一个年轻后生，生的细长清瘦，赤手空拳，纵马追来。众小喽啰听得叫骂，便立定了不走。见那后生也下了马，纵步上前。周通调转马头，用鞭梢指那后生道：“你这不知死的娃儿，口边奶腥未褪，头上胎发犹存，可知俺梁山小霸王的威名！”那后生冷笑道：“不识廉耻的yin贼，谅你也敢妄称霸王？想那梁山泊上未必个个都是真好汉，怎地瞎了眼，纳你入伙！”周通见说，心下大怒。见那后生生得单薄，心里先有五分欺他。便蹭地跳下马，径抢那后生。众喽啰见状，纷纷退后，当时就街心里，让出一片空地来。冤家相迎，两个放对。周通不知虚实，只顾抢过去。抡起右拳，望后生劈面打来。被那后生就势按住右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周通自上梁山，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当时恼羞成怒，挣扎起，右手就腰间掣出刀来，直刺那后生。后生见了，忽地向右侧身，避过刀。说时迟，那时快，猛地双掌合十，高举过顶。周通骤听这一声响，如梦初醒，措手不及。早被后生一跃而起，双掌劈下，正中天灵，扑地倒了。众小喽啰见了这般景象，谁敢上前。街上两边，那些百姓在门缝后瞧见，都低声说道：“这乔都头端的非凡！真不枉了小狄青的名号。”原来那打周通的招数，先按住左手，飞起左脚。踢中了便侧过身子，纵身飞起，双掌劈下。这招数有名，唤做“铁拐蹬炉，泰山压顶”。乃是当年金台掌劈番邦猕猴绝技，非同小可。当下看那周通时，七窍里流出血来，死在街心里。有那胆大的百姓，便开了门，奔出街来。众喽啰见周通身死，郓哥又有帮手，谁敢出头？发声喊，四散逃走。紫石街百姓见了，都开门出到街上，团团围定了郓哥，交口称赞。郓哥道：“此贼作恶多端，该有此报，众位高临今日做个见证。且保护好这里，我且去寻知县大人。”有百姓道：“贼人攻破县城时，眼见侯都头护着知县杀出北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