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回乔郓哥火并沙门寨 李孝义智破刀鱼兵
话说郓哥为黄莺儿报仇,杀了杨衙内、杜公才两个,刺配沙门岛。当下和两个防送公人上路,迤逦取路投登州来。多得孙孔目维持,那四十脊杖不毒,因此郓哥走得动。两个公人知道郓哥是条好汉,一路上只是小心地伏侍他,不曾轻慢些个。郓哥见二人倒没歹心,就于路上将出银子来,但过村坊店铺,便买酒rou和他两个吃。 话休絮繁,三个足足行了一月有余,方到登州府地界。当时来到州衙,当厅投下开封府文牒。知府看了,收了郓哥,自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临别时,那赵虎悄悄对郓哥道:“沙门岛不比别处,只见进,不见出。好汉千万小心则个。”郓哥称谢。两个公人自回东京去了,不在话下。 当时知府回了两个公人,便唤人押解郓哥前去沙门岛。原来那沙门岛是一海岛,属登州府管辖。但凡发配沙门岛的犯人都先到登州府衙,登记造册,再由胥吏人等带去沙门岛。当下知府唤本府两个公人带了郓哥,直到蓬莱渡口,早见一艘刀鱼船候着。两个公人,一前一后,引了郓哥,取了包裹行李下船。水兵把船撑开,望沙门岛驶去。行了半日,将近岛岸。郓哥望时,见那海中沙门岛,周遭高墙栅栏,飞鸟难出。环列刀鱼甲士,壁垒森严。果然是个险恶去处!当时水兵把船摇到岸浒,郓哥同公人弃舟登岸,来到牢城营前。见营门上一块牌额,上书三个大字道:“沙门寨”。当时两个公人带郓哥到单身房内,自去下文书,讨了收管,回登州府复命去了。 郓哥被狱卒带到单身房里,早有那一般犯罪的囚徒来看窥他。其中一个汉子道:“小兄弟,见你年纪尚轻,又新到这里,不知就里,特将此间干系说与你知。此间管营、差拨不比别处,这沙门寨乃是偏僻去处,山高皇帝远。自古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那监押便是这里一方霸王,平日里不止诈人钱财,更是为所欲为,草菅人命。若遂其心时,万事皆休。倘或惹恼了他,便有千般手段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往日里,多少好汉到这营内,白白送了性命。你若有人情书信并钱物时,提早将出来。少刻待差拨前来,取在手里,便可送与他,求他照应则个,免你一百杀威棒。若不得这人情时,那一百杀威棒,轻则卧床不起,重则登时结果了性命。前日有个初到好汉,只为逞一时之气,恶了那差拨。夜里睡时,便被索子捆翻,用麻袋装了,袋内放了石块,沉到海里,这个唤做游龙宫。至于那食鳅鱼、肩井入针等酷刑,更是数不胜数。”郓哥对那人道:“多蒙阿哥指教,敢问尊姓大名,因何到这里?”那汉道:“我姓李名孝义,祖贯山东文登人氏。自幼海边长大,熟知水性,浮海泅江,如履平地。满县人口顺,都唤我做露脊鲸。本为酒楼厨子,因那老板克扣薪酬,正值家中老母患病,无钱医治,最终亡故。我多番去府衙告状,皆石沉大海。独自前去讨债,反被老板雇泼皮殴打。我一时兴起,一拳打死了那厮,故而发配到此间,已是半年有余。“说罢,慨然长叹。郓哥道:“天佑善人,他日必有出头之日。” 说言未了,只听得脚步响,狱卒开了牢门。见那差拨过来问道:“那个是新来配军?”郓哥见问,忙起身拿出五两银子,向前陪着笑脸道:“差拨大哥,些小薄礼,休嫌轻微,还望大哥照顾则个。小人另有十两银子,劳烦差拨哥哥送与管营。若蒙看顾,大恩难忘。”那差拨见郓哥这般识相,便笑道:“小兄弟,我也闻你是武举进士出身,天子门生,端的是个好男子!日后遇赦还乡,定能飞黄腾达。”当时附耳与郓哥道:“少间去点视厅上,要打一百杀威棒时,你只推说棒疮未愈,暂乞寄打。我自来与你支吾,只要瞒生人眼目。”郓哥道:“多谢照顾。”当时差拨收了银子,离了单身房,自去了。 不多时,只见牌头叫唤郓哥点名。郓哥随了两个军汉,来到点视厅前,见管营居中正坐,满脸怒气,当下喝叫除了郓哥行枷。郓哥下拜。管营道:“你这新到囚徒,可知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新到配军,须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驮将起来。”郓哥告道:“小人自东京吃了脊杖,千里到此,棒疮未愈,望大人怜悯,权且寄打。”说罢,看那差拨。不想那差拨却闭着眼,不发一语。管营拍案大怒道:“放屁!你自棒疮未愈,干我鸟事?左右与我照打不误!”看官,古人言:'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这郓哥先时已经打点银子与那管营,为何却不相救?原来那差拨却是个狼心狗肺之徒,素常以捉弄犯人取乐。那日独自觅下了十五两银子,并未打点管营,反说了郓哥许多不是。那管营近日不知甚事,心中烦闷,正没好气。听得差拨这般说,勃然大怒,便要对付郓哥。当下郓哥情知不妙,但身在囹圄,也不好发作,只得忍了那口气,低头受打。 当时军汉拿起棍来却待下手,只见牌头叫道:“监押大人驾到。”管营并差拨听了,骤然变色,飞也似奔到点视厅口,躬身相迎。那管营笑涔涔道:“监押大人诸事繁忙,今日甚风吹得到此?”监押道:“今日闲暇无事,特来牢城营一看。适才何事大吵大嚷,我在厅外就已闻得。”管营赔笑道:“却无甚事,一个新到配军,谎称自己棒疮未愈,欲逃那一百杀威棒。小人正待打这厮,不想惊扰了大人。”监押听罢,走到郓哥面前,光着眼,上下左右相了一相,点了点头。便对郓哥道:“你这囚徒,身上棒疮可曾痊愈?”郓哥是个乖觉之人,见他如此说,早已瞧科了五七分,只是不好发作。便道:“小人确实棒疮未愈,禁不得打。”监押道:“果真如此,我看这厮面皮不好,定是实情。权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管营、差拨听了,心里也猜到个八九分。当时叫军汉收了棍棒,且把郓哥带去上等壁房里歇息。 看官,那监押却是何人?缘何这管营、差拨众人这般怕他?原来那沙门岛监押,姓陶名典,做这寨主已有三载。沙门岛虽为朝廷流配之所,却是个小去处,岛上只有八十余户人家,额定可供三百人衣食。但刺配之人却远超于此,入不敷出。几次三番上报朝廷,也不见调拨粮食。那守岛官员便另想法子,但凡流徙配军,老弱病残,一律投入海中,或是戏谑杀死,使岛上囚徒总不过三百人。历任监押均是如此,这陶典岂能例外?平日里动辄取人性命,视如草芥。无论囚犯官差,但凡有忤其意者,必死无疑。是以人人畏他如虎。更兼这陶典有个异嗜,却是那龙阳之好。当时见郓哥十八九岁年纪,七尺五六身材。虽有些清瘦,却面皮白净,容貌俊俏,自有那一般风流态度,不觉心喜,便叫寄下那顿杀威棒。当时军汉带郓哥去了。管营、差拨自陪陶典各处巡察一番。临了,管营对陶典道:“大人尽管放心,小人自去理会那人。”陶典颔首。管营、差拨二个毕恭毕敬地送陶典回去,不在话下。 却说郓哥被带到单身房内,见自己包裹早被拿了来。自思道:“不想我如此时乖命蹇,入了这虎窟狼窝。监押这厮既是龌龊之人,定不肯罢休,只好设计拖延时日,相机行事了。”正寻思间,只见两个军人入来。一个提着浴桶,一个提一大桶汤来,对郓哥施礼道:“请公子洗浴。”郓哥寻思道:“不想那狗官直如此心急,想必晚间定来计较。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且洗一洗再作理会。”当时两个军汉安排倾下汤,郓哥跳在浴桶里面洗了一回。军汉递过浴裙手巾与郓哥拭了,穿了衣裳。两个自提那残汤去了。不多时,两个又回来,手里托着盒子入来,未等郓哥细问,便开言道:“管营教送点心与公子。”郓哥看时,却是一碗米饭,一盘rou,一盘青菜。也不答话,拿起就吃。等郓哥吃罢,两个收拾碗碟自回。郓哥躺在床上寻思。 晚些时,果见管营带着两个公人前来,那管营屏退二人,笑问郓哥道:“公子可知今日监押大人因何免公子一百杀威棒?”郓哥笑道:“大人恩典,小人岂能不知。只是小人前日所言并非虚假,身上棒疮至今未愈,更兼来时路上天气炎热,害了痔疮,心欲服侍,却是不能。故求大人能宽限几日,待小人将息好了,任凭差遣。”管营见郓哥如此说了,肚里寻思道:“这厮既应承了,也不怕他跑掉。”便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就依公子所言,且先将息几日再说。”郓哥称谢,管营自回去了。 自那日起,接连数日,每日都有军士来为郓哥送饭洗浴,收拾行李被铺。因管营吩咐在先,郓哥得以出寨四处闲走。那日郓哥出来,只见一般的囚徒,尽在那里。造船的,割草的,喂马的,都在晴日头下晒着。郓哥信步走着,见前日里相识的李孝义,虽在切割马草,却不时左顾右盼,东瞧西望。郓哥看在眼里,早瞧科了七八分,便踱步去那李信义耳边低声道:“你好大胆,竟敢谋划潜逃!”李孝义听说,那颗心直跳到嗓子眼里。急回头看时,却是郓哥。忙道:“兄弟低则声,叫军士听见不是耍处!”郓哥见他如此说,便道:“这里人多眼杂,不是说话处。你稍后到寨边茅厕内,我有要事与你细商。”李孝义应了。 却说李孝义又候了一刻,便借故来到茅厕,早见郓哥在那等候。郓哥道:“我刚才见哥哥左右顾盼,便知哥哥有逃脱之意,可有甚计策?”李孝义道:“不瞒贤弟说,数月来,我自暗暗地把岛上险要地形都看了一遍。这沙门寨地势险要,离那蓬莱有六十里远近,若无船只,只怕插翅难飞。别的都不打紧,唯有仁宗时所设刀鱼寨,内有三百刀鱼水兵,昼夜巡绰,要逃出难如登天。我却有个计较,只是却怕难成。”郓哥忙问道:“哥哥快说是何计策,有何难成?”李孝义道:“这两个月,我已暗暗联络囚徒七八人,都是斩头沥血的好汉。我见这沙门寨不比别处,全寨官兵伙食均出自后厨,若能混入后厨,就中做些手脚,那三百水兵便不妨事了。只是后厨之人均为官兵,因此说此计难成。”郓哥听罢,寻思半晌,开言道:“哥哥,此正是天赐良机。”李孝义忙道:“愿闻其详。”郓哥道:“不瞒哥哥说,那日我虽给了那差拨银子,却被那厮独吞了。管营要打我一百杀威棒时,却不想被监押陶典救下。原来那厮不怀好意,有龙阳之好,有意叫我去服侍他。我当时情急,只好暂时敷衍那厮,正准备过几日与其拼个鱼死网破。今日听了哥哥言语,不如舍我一人,取得陶典信任。到时我安排哥哥去后厨内,就中取事,到时闹他个天翻地覆,方才罢休!”李孝义道:“此计虽好,但万万不可。我知贤弟是个义烈汉子,怎可为了我等去行那等之事。”郓哥道:“哥哥,自我那莺儿meimei死后,我早已心如死灰。苟且偷生,只为有朝一日挣扎着回去侍奉尚存之人,早将一切看淡。哥哥也曾听过韩信受胯下之辱,终逼得楚霸王自刎的故事。今舍我一个,能救众兄弟脱离苦海,也是值了。”李孝义听罢,默然良久,不觉洒泪道:“兄弟如此牺牲,若蒙不弃,今日你我就结义做个兄弟如何?”郓哥大喜,当下就拜了李孝义为哥哥。两人计议已定,只等郓哥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