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综合工段
综合工段,不能长期没有工段长。因此,党支部又召开了,最后的一次支委会,讨论着,工段长人选的问题。 江名申书记,笑眯眯地宣布了开会。然后他就在椅子上,往后一仰,看着大家的动静。 庄振龙同冯均成的,争辩又开始了。大家还是,各执己见一步不让。直到他们两个人,争得口干舌燥,都不得不暂停紛争的时候,江名申书记,方才坐直了身子。 江名申书记,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档案袋,往桌子上一扔。“勿要争,勿吵勒!阿拉拾了一个宝勒。”他笑眯眯地,下着定义。 大家看着他的,反常的行动和言语,都不禁纳闷了起来。 江名申,从档案袋里,抽出了一叠纸:“格人,当勒六年兵,立了两次‘三等功’。伊额退伍小结,有五页纸头,上面写满了优点,没有任何缺点。你们都看一看伐?”他笑眯眯地说。 大家纷纷地,拿起了那些文件。原来,江名申书记,特地从有色公司,调来了姬季远的档案。因为“铅锡材料厂”,是支部单位,是没有,管理档案的权限的。因此,所有人的档案,都是由有色公司代管的。大家看了档案后,争吵便停止了。冯均成的,“单放”没有好人的理论。已经不攻自破了。 姬季远,站上综合工段,工段长的这个岗位,已经没有悬念了。 一九七八年七月一日,姬季远正式接任了,综合工段的工段长。今天是母亲的忌日,而自己今天,又在这个新的工作单位,得到了第一次的提拔,是福还是祸呢?姬季远心中想着。但他毅然地,踏上了这个,工段长的岗位。 已经代理了,快一个月的,这个工段长岗位的,是一个六七届的,初中毕业的女同志,她叫蒋越红。由于她,不管同谁讲话,都总是绕过来、绕过去的,要一直绕到,两边的嘴角,都淌出了白沫,但还在不停地绕着。因此,在姬季远进厂之前,她就有一个雅号,叫“弯弯绕”。 这“弯弯绕”,可是满肚子的不舒服。这工段长,自己已经当上了,现在,又退居了副位。这个新工人,才来了六个月啊?凭什么就能,站在自己的上头啊。因此,她移交的时候,一个字也没有说。往后的工作中,她一直在给姬季远,使着绊子。但姬季远,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综合工段,其实分为三块,铝型材挤压后的精整班,是一大块。它除了精整铝型材外,还负责,各种重金属管材的刮口(口上倒角),以及装箱。另一块,就是熔炼间,还有一块,就是冲床间。 精整班,有两个男工,六个女工。还有一个,特殊的人物,就是原财务科长叶原洪。在平时,六个女工是负责,铝型材挤压后的,张力矫直的工作的,工作是比较轻松的。而两个男工的工作,则是,按定尺锯切铝型材。然后扛到主路旁的架子上。过完磅,还要送到仓库去入库。这工作,是比较繁重的。 这两个男工,一个名叫“管平”,他是六七届的,高中毕业生。后来又考入了,“冶金专科学校”的,“七·二一”大学。毕业后,便拿到了大专文凭。但他却得了肝炎,在门卫室,当了一段时间的门卫。他一米七三的个头,长着一张四方的脸,戴着一副眼镜。他同谁,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也就是任何经济,都不往来的那种。因此,他是一个,同谁都保持距离的人物。 另一个,名叫“叶倍源”。他是七零届的,初中毕业生。“铅锡材料厂”招了有十多个,七零届的初中毕业生。但全部都住在,“东新路”和“朱家湾”这两个地方。这两个地方,以前都是棚户区,旧社会的时候,都是“滚地龙”。也就是用席子,搭一个半圆形的棚子。这两个地方,从来都是,打架斗殴,从不休停的地方。在旧社会,也是大大有名的。有人这样地描述着:“手捧一碗‘泡饭’(开水泡的米饭),脚踩‘木拖板’(木制鞋底的拖鞋),一面吃一面走一面聊,踏勒!踏勒!踏勒!可以走过两条横马路。”聊天聊得高兴,哈哈大笑,聊得不高兴,立刻翻脸。这里的人的脸,是一面光、一面毛的,就像翻洋片一样,说翻就翻的。解放后条件渐渐地好了,每家每户们,都在自己的领地上,盖起了房子。但领地实在太小了,户与户之间的间隔,一般都是一米五的宽度。每家的一楼,都是不能放出来的。因为放出来了,弄堂就不能走路了,就会引起公愤。但二楼,都放了出来,三楼也都放了出来。这家放六十公分,那家放七十公分。于是,二、三楼之间的,房与房的间距,便只有二、三十公分了。如果对着的两户人家,都在吃饭的话。每家都可以,不用站起身来,便能通过两家的窗户,夹住对门桌子上的菜,往自己嘴里放着吃。这就是“东新路”和“朱家湾”的近况。如果你猛然地进入,看到这一大群,底部只有十来个平方米,高度却有七、八米的,三层楼的建筑,你肯定会认为,“鬼子又进村了”。 因此,当这十几个,七零届初中生,进入了“铅锡材料厂”之后,“铅锡材料厂”便,立刻失去了安宁。打架斗殴,便成了常有的事了。因此,“铅锡材料厂”,便把所有的,七零届的初中毕业生,全部划进了一个圈子,统统都叫“小流氓”。上文提到的苗文光,便就是其中的一员。因此,大家对于这十几个人,从来都是,敬而远之的。 而叶倍源,恰恰也是,其中的一员。他身高有一米七八,瘦瘦的脸庞,两只眼睛,又大又亮又有神,一看就是一个,很聪明的家伙。但他干活,却总是吊儿郎当的,还经常串岗。 姬季远到了精整班。管平便立即,把锯切工的岗位让给了他。自己便去参加,矫直的女工的行列了。其实管平,是有目的的。 矫直的工作,其实四个人就够了。但原有六个女工,再加上一个叶原洪,现在加上管平,就有八个人了。八个人是可以,分两班轮流工作了,管平在轮到休息的时候,他便可以去一个地方了。 他要去的地方,是冲床间,。在冲床间里,一共只有两个女工,班长是丁玲琍。另一个女工,却是七五届的,初中的毕业生,叫“庄美苹”。管平看中了她,但是有障碍啊!且不说,两个人相貌,有着较大的差别,而年龄也不对啊?相差了九岁,也太大了吧? 但是管平,在这方面的意志,却是,格外地坚强。他可不顾这些差异,甚至不怕别人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rou。只要一得到空,就会搬个凳子,坐在了庄美苹的身后,同她天南地北地聊着。并经常顺着她的话题,说了许多许多的,恭维的话。 有一次,他们两个,聊到了鸡与蛋的关系。究竟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呢?章美苹玩笑地问:“鸡蛋应当,是勒树上结额伐?”管平便毫不思考地回答:“格当然是额,阿拉门口额一棵树,就是专门结鸡蛋额”。于是,两个人便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庄美苹八小时的工作,基本上是没有休停的,很是枯燥的。有这样的一个人,时不时地来,陪她讲讲话,来讨讨她的高兴,还是很有趣味的。因此她一直同管平,想到哪里,便聊到哪里。经常聊到高兴时,就一同哈哈地大笑。弄得一旁的丁玲琍,不住地皱着眉头。但两个人,对于双方的关系的问题,大家都是,讳莫如深的。这层窗户纸,一个是没有想过要挑,而另一个却是,根本就不敢挑。 “格冲床是老虎口,你们这样勿集中思想,手指头勿想要了,是伐?”丁玲琍,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但庄美苹,理也不理她。她同丁玲琍的关系,非常的不好,只是在她的手下干活,没办法躲开。因此庄美苹,从来也不会,主动同她讲一句话的。 管平,在她的身后,陪着她讲着话,已经有快两年了。但姬季远一到精整班,管平的空闲的时间,便凭空多了三倍。他八个小时中,倒有五个多小时,会坐在庄美苹的身后。两人越聊越远,关系倒是,越聊越近了。就这样,又聊了六年,两个人终于聊到了,谈婚论嫁的这个话题了。管平的孜孜不倦,锲而不舍的精神,终于感动了上苍。当然,这个上苍就是庄美苹了。八年啊!大家都戏称管平,是“八年抗战,修得正果”。但管平听了,却不怒反乐,八年抗战怎么啦?不是已经,摘下了婚姻的果实了吗?最后,两个人终成眷属。 其实黄志明,也是看中过庄美苹的。也有过一度,经常坐在她的后面,同她也是,天南地北地聊天。但当管平的,空闲的时间,突然凭空多了的时候,他每次前去,管平都早就已经,占领了那个位置了。他多次徒劳无功后,便再也不赶,这淌混水了。 叶倍源,在姬季远的带动下,竟然不吊儿郎当了。在上班的时候,也不再串岗了。他每天都同姬季远,在一起努力地工作着。 叶原洪,每天准时上班、准时下班。别人休息的时候,他也不要休息。他干的是,给张力矫直机,递送型材的工作。他一直在写着举报信,举报周洪鹰书记,滥用职权、打击异己。而且一直在写,要求平反的材料,但一直石沉大海,渺无音讯。然而他还是,不停地写着,每周几乎都要,写两到三封。不管有用,还是没有用,他都坚持不辍,一直写了两年多。一直写到,“铅锡材料厂”改制,他被调到了,“冶金设计院”以后,他才终于停止。 一年一度的献血工作,又开始了号召了。但几乎无人报名,只有精整班的一名女工,有四十多岁的年纪,她一人报了名。大家都认为,她的脑子不正常。但谁知道,她报名是因为,当时献200cc的血,有八块钱的营养费。她是冲着,这八块钱报的名。 为了带头,姬季远也报了名,谁知,竟没有一个人响应。而全厂,也没有一个人响应。到了那一天,工会主席老王,要送两个人,坐着公交车过去。但姬季远问了地址,自己骑着自行车去了。在南京西路上的,SH杂技场对面的弄堂里,有一扇大门,大门上写着,“SH市献血中心”。 被抽了200cc的血以后,姬季远连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也没有。他领了八块钱,在“献血中心”里,买了配给的两包麦乳精,骑着自行车,便回家了。 “SH红光建筑五金厂”,承接了一个援外的项目,装潢“扎伊尔美术馆”,它要用大量的铝型材,便向“铅锡材料厂”,下了订单。其中有两个规格,都是实心的,非常重。挤压出来后的长度,是六米七。但客户要求定尺四米。这两个规格,一共有八十吨之多,如果每根型材,都切掉两米七的话,那么就会浪费,五十吨之多的成品,姬季远感到非常可惜。 姬季远找去了,“红光建筑五金厂”的采购科。但采购科说,他们不管,要改动尺寸,要问技术科。于是,姬季远,便又找到了技术科。 “侬格两种型材,现在格定尺,浪费太大了,每根要锯掉两米七,侬能勿能,把伊实际使用额长度,告诉吾。吾按照侬,实际使用额长度,锯拔侬,侬看可以伐?”姬季远小心地问着。 “格当然,最好勒,但是长度规格,有许多种,每种长度规格额支数,也是不同额,很麻烦额,你们办得到吗?”那个技术人员说着,便拉出了一张清单,上面写着各种长度,以及各种长度,都要求多少支数。竟然有五十多种长度。 姬季远一看,最短的只有五十厘米。他高兴了,“可以!没问题。”他坐在一旁,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方才抄下了那张表。当时离复印机的年代,还远着呢。哪像现在,一秒钟,就可以完成了啊! 回去后,姬季远同叶倍源两个人。一起按照表上的要求,仔仔细细地锯切着,并且分别装筐,这一下子,工作量大了许多倍。但叶倍源,在姬季远的影响下,也是埋头苦干、任劳任怨。古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经常,到下班还干不完,然后无偿地继续干着。有几次,一直干到了七点多钟,叶培源也毫无怨言。 一个多月干下来,任务终于完成了。经初步统计,由于他们俩的努力,足足使工厂,让近五十吨的废品,变成了成品。为工厂节省了,几十万的人民币。又获得了“SH红光建筑五金厂”的好评。恰逢冶金工业局,开展“增产节约”运动。“铅锡材料厂”,便把这件事,作为典型报了上去。不料竟得到了,冶金局的高度重视。把这件事,进行了通报表扬,并把姬季远评为了,一九七八年度的,“增产节约”运动的标兵。并颁发了,四十元的奖金。 这工作是大家做的,但奖金,却是一个人得的,姬季远感到很不好意思。综合工段不算他,还有十四个人。他一人买了一斤糖,当时普通的糖,才一块钱一斤。最好的大白兔奶糖,要两块钱一斤。他买了十四斤“大白兔”奶糖,分给了大家。又请新交的朋友们,吃了一顿饭。 他进“铅锡材料厂”以后,又交了几个新的朋友,其中有熊震国、张杰伦、黄志明。 这黄志明,七二届的初中毕业生,他同张杰伦是好朋友。姬季远进厂后不久,便也同他成了好朋友了。他有一米七五的个头,有点偏长的脸型,五官端正,双目有神。走到哪里,都是一副,花花公子的腔调(样子)。他每天上班,都是东逛西游的。厂里的所有的,年轻的女同志,对他都有好感。因为他人长得很洋气,五官比例协调,而且巧舌如簧。拿现在的话来讲,就是人长得很帅,又会说,很好听的话。他有一度,也看上了张美苹,也去同她聊过天,但看见管平,盯得那么紧,他便放弃了。他可不愿意,在一个女人的头上,同别人争来抢去。他整天夸耀,“红房子”的西餐,怎么怎么的好吃,“得大”的小壶咖啡,怎么怎么的香。全厂的人都以为,他肯定是一个,大资本家的儿子了。 熊震国也是,张杰伦的好朋友。因此,姬季远进厂后不久,他们便也成了好朋友。“铅锡材料厂”的人们,对于这四个,经常在一起的好朋友,就戏称他们四个,是“铅锡四友”了。老大,当然是熊震国,他比姬季远年长十岁。按年龄,姬季远是老二。张杰伦比姬季远小两岁,他便排行老三。黄志明,比姬季远小了六岁,他当然地,排在了末尾。这四个人,经常在一起打牌,在一起玩,在一起聊天。 那一天,“铅锡四友”,联袂来到了,“XC路”上的,“大SH”电影院对过的,“同泰祥”饭店。当然还叫上了,叶倍源和朱伟雄。他们在二楼,找了一张桌子。四年多过去了,饭店也进步了不少,当年“梅龙镇酒家”,哄抢饭桌的情景,已经不复再有了。但饭店的价格,也随之而上涨了不少。 六个人,叫了一大桌子的菜,鸡鸭鱼rou,应有尽有。又叫了四瓶酒,大家高高兴兴地喝着。张杰伦提出,要把今天的情形,写一首诗,以志纪念。然后,大家便公推了,由姬季远来完成,他是东道主嘛! 姬季远趁着酒兴,拿起笔来,略作沉吟,便草就了一首“鹧鸪天”。 众手频频奉玉觞, 知音难遇聚一堂; 喧嚣店铺声盈耳, 悠静华灯亮入窗。 休痛饮, 莫坠狂, 三巡酒过目苍茫。 断肠醉汉劳魂梦, 千古遗风千古伤。 大家传看着这首词,都觉得写得不错。当然,真正看得懂得,也就是熊震国,同张杰伦两人而已。 吃完一结账,十三块八毛,姬季远付了账。他的四十块奖金,已经超支了。 黄志明喝醉了,他跌跌冲冲地爬上了,叶倍源的自行车的后座。他家住在温州路,姬季远不放心,也骑着自行车跟着了。 从XC路到温州路,可以抄弄堂走近路的。在穿弄堂时,弄堂边的小便池里,有一个人在小便。当时没有公共厕所,男小便池一般就在,弄堂里的墙前,砌一个池子,砌两扇约五十厘米宽的挡墙。那人见他们三个骑车而来,一声大喝:“脚踏车荡人!(自行车带人)停下来!”一面扣着他的,前门襟的扣子。 “赤那!关侬屁事!当心吃生活(挨揍)。”黄志明接着,便大声地喝了回去。谁知那个人,扣完了前门襟的扣子,走下来后。他竟然,穿了一身警服。他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本扣车单。因为当时的许多交通事故,都是因为,自行车带人所引起的,因此,当时的警察,对自行车带人,管得特别严,一抓到就扣车。 叶倍源,连忙刹住了车,姬季远,也连忙跳下车。把自行车,往墙上一靠,便走了过来。 “格车子,是侬额伐?”警察指着叶倍源,问:“侬叫啥额名字?”警察准备,填扣车单了。 “同志,伊吃饱老酒嘞,阿拉要拿伊送回去,伊走路也走勿动勒。”姬季远赶上去,恳求着说。 “吃饱老酒,就好打警察啦?”那个警察,愤愤地说。 “实在对勿起,实在对勿起,真额是没有办法嘞。”姬季远同叶培源,一起恳求着。 警察走过来,推了推黄志明,见他眯缝着眼睛,一副十足的醉态,也就相信了。他把那本单据,又放回了裤兜里:“下趟老酒少吃点!格样子勒马路上,多少危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