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知君何事泪纵横
燕王殿下膝上放着把伏羲式古琴,独自一人端坐在湖心的水榭之中。他眸光清远,只望着远处燕山朦朦胧胧的倩影,手指却是十分灵活地在拨弄琴弦,随着那产自吴地的蚕丝弦上下颤动,一阵阵清丽旷远的琴音不断地从湖心涌向四周涟漪微动的湖面。 远水雾朦胧的湖面上有一叶扁舟随着荡漾的微波,从岸边缓缓荡了过来。撑蒿的太监手持长蒿立于船尾,显然是个撑船的老把式了,随意自然间便能将船速保持的不快不慢,又稳又静。 舟头上一前一后地立着两个年轻女子,远远看去,两人虽都是风流绝佳的人物,可那站在前面的女子却是更胜一筹。随着扁舟越来越近,燕王看到那水雾之中的女子穿了身秋香色的广袖齐胸,外面罩了件薄纱罩衫。扁舟行进间,她那肩上臂弯披着的奶白色披帛与宽大的广袖随着湖上的微风翩跹舞动。虽是隔着水雾看不清容貌,但单凭着这周身的气度,也能猜出那女子定是位谪仙般的妙人。 燕王殿下微微一笑,停下手中的动作,站起身走到水榭的台阶处,远远地向着那舟中之人行了个礼。那舟中之人看到燕王殿下行礼后,也礼尚往来地向他回了个礼。这一来一回间,那叶独木舟已经荡到了水榭之前。燕王殿下看清了舟中之人后,低头一笑,柔声道:“今日怎么想起来道这御花园中闲逛了?” 那立在船头的女子歪头一笑:“怎么,就许你燕王殿下能逛御花园,旁人便不能逛了?!这是打哪来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 “姑娘真是伶牙俐齿。”燕王殿下无奈地摇摇头,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王可没有不许沐姑娘逛御花园,姑娘莫要凭空诽谤小王。” 沐俢槿撇撇嘴,往卫昶身后的水榭看了看:“殿下今日只是孤身一人吗,身边伺候的奴才呢?” “我嫌他们聒噪,便没有叫他们跟着,只想自己好好儿地静静。” “原是这样,那小女是不是扰了殿下雅兴了?” 燕王殿下走下台阶,来到沐俢槿站着的小舟前:“这倒没有,湖中清寒,一个人呆久了不免有凄神寒骨之感。姑娘气度温柔和煦,正好可解小王凄凉。” 正说话间,一阵掺着水汽的寒风拂过水榭,将本就大病未愈,身子十分单薄的卫昶吹得几乎站立不稳。被风吹得摇晃几下后,卫昶好不容易才又站稳了步子。只是被寒风这么一吹,他那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显得更加苍白起来,似是下一刻便会晕厥一般。 看着卫昶身上那一件薄薄的缂丝氅衣,和他那张明显气血不足的脸,沐俢槿担忧地皱了皱眉眉头,低声对绿影吩咐道:“我在这儿陪燕王殿下谈会儿天,你去殿下寝宫中叫他宫中伺候的奴才给他送件披风过来。” “是,奴婢遵命。” “切记,不要让他们与燕王殿下说是我要他们送披风来的。” 绿影抬起头看着自家小姐:“小姐,这是为何,若是要避嫌,也不用这样吧?” 沐俢槿表情严肃地看了绿影一眼:“该你知道的,我自然会让你知道。不该让你知道的,你若是知道了,就只会惹来杀身之祸。”说罢,还不等绿影反应过来,便对着面前石阶上的燕王殿下嫣然一笑,伸出手道:“殿下,小女这丫鬟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了,可小女兴致不减还想再逛一会儿,不知殿下可否让小女同殿下一同在这水榭之中小坐,欣赏欣赏湖中景色呢?” “姑娘肯赏脸,小王可是求之不得。”卫昶抓住沐俢槿伸出的柔荑,顺势将她带上了水榭的石阶上。沐俢槿站定之后,向撑船的小太监点了点头,那小太监会意,撑着船不一会儿便隐入了白茫茫的水汽之中。 卫昶与沐俢槿比肩立在石阶上,望着越行越远的小舟谁都没有说话,而那双牵着的手也没有再放开。 沉默了一会儿后,还是沐俢槿率先打破了宁静。她侧头冲卫昶莞尔一笑,将两人牵着的手举到卫昶眼前:“登徒子就是登徒子,抓了这么半天了,还不知放手。” 卫昶嘴角一勾,无赖地笑道:“小王不是说了吗,这一次绝不会再轻易放手。所以,姑娘还是死心吧,小王是不会松开的。” 沐俢槿撇着嘴点点头,拉着燕王殿下走进了水榭。她随意的坐到琴案旁,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摸了摸燕王殿下放在琴案上的伏羲式瑶琴:“昔伏羲氏之作琴,所以修身理性,返天真也。君子如玉,当抚瑶琴。古琴配公子,还真当得起‘定州燕王,儒雅清俊’之名。只是,和你认识了这么些年,我竟不知你对乐律也有如此之造诣。” 卫昶抬手抚上琴弦,清脆之声盘旋着飘到了湖面之上,只如石破天惊。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盖住那双星子般的眸子,叫人看不出情绪:“若我说,我是在离开霍都之后才开始学的,你信吗?” 沐俢槿抚摸着光洁的琴身:“不信。这琴面断了蛇腹断纹不是稀奇,金徽玉轸也算平常。可是这梧桐木的琴面与紫漆,一看便是出自天水雷氏一族。只是雷氏乃前朝旧族,唐末纷乱之后,斫琴之法已佚。雷公琴仍存于世的,怕是只有……”说着,沐俢槿突然将手伸到了琴面之下。摸到了琴上的刻字之后,她轻笑一声,然后一字一顿道:“果然……九、霄、环、佩……唐肃宗的这把琴,可不是谁想弹便弹得好的。可是听你方才的琴音,却是转折自然,行云流水。若非有极为深厚的功力,你又怎能用它弹出那般清雅之音呢?” 卫昶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真的是在霍都看你爱弹古琴之后,才开始学的,你为何不信我?” “因为……你背叛过我。背叛过我的人,就不配再得到任何信任。”沐俢槿抬手抚上燕王殿下受伤的地方,隔着薄薄的衣衫她甚至能摸到伤口向外翻张的形状,看来那些人下手确是十分凶狠,也怪不得过了这么久他的伤还未痊愈。只是这样摸着便能感受到当时的疼痛,真不知他在受了那么重的伤的情况下是怎样还支撑着下令阻止禁军追捕刺客的。沐俢槿下意识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垂下眼睑想要遮挡自己眼中满满的心疼。 只是这心疼也只短短持续了一会儿,沐俢槿再抬起头时,那满眼的疼惜早已消失得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脸讥讽的笑容:“敢问燕王殿下,这伤口可疼?可这疼痛,却不及你给予我的伤痛半分!知道我为何只是派人伤你,却不杀你吗?因为,杀了你未免太过便宜你了。你害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也要让你尝尝被所爱之人背叛与伤害痛苦,我要让你心力交瘁,不得好死!”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地便流了一脸的泪水。 “你以为你这样就能伤害到我了吗?”燕王殿下轻轻拭去着沐俢槿脸上的泪水,苦涩地笑笑,“槿儿,我的心已经死过一次了。如今唯一能让我痛苦欲绝的,只有你的死。可是,你没有死,你也不能死。只要你好好儿地活着,不论你如何待我,我都无所谓。” 沐俢槿咬紧牙关,恨恨地转过了头,不再看着卫昶那双深情的眼睛。她怕再看一会儿,自己会忍不住原谅他,会为了他放弃自己筹谋许久的计划。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之后,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色突然阴了下去,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掉进湖中,激起了一串串水白色的涟漪。望着水榭之外厚重的雨幕,沐俢槿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以为你这样说,我便会原谅你了吗?昶哥哥,我不会原谅的,任何人在我这里都不会得到原谅。” “好,那就恨我吧,最好能恨我恨到想要将我剥皮抽筋,食骨寝皮。”燕王殿下微微一笑,轻轻地将沐俢槿的头靠在自己肩上,“阿槿,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拼尽全力地成全你。即便有一天,你想要我的命,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给你。” 说话间突然有一阵凉风刮过,凉风夹带着雨水拍在卫昶脸上,他冷得轻轻地打了个哆嗦。感觉到卫昶的哆嗦后,沐俢槿烦躁地皱了皱眉,这绿影也不知是怎么办事的,叫她找人送个披风怎么送了这么久还没到? 正这样想着,她将头从卫昶肩上抬起来,直起身解下肩上披着的披帛围在了卫昶身上。卫昶看着身上的披帛,皱皱眉想要拿下来还给沐俢槿,可手刚伸到一般便被沐俢槿阻止了:“别动,你重伤未愈,若是再染了湖中的水汽,怕是会受病。这披帛虽然不厚,可到底多多少少地能挡些寒气。既然给你,你就老老实实地围着,别不识好歹。” “阿槿,那你怎么办?这湖中寒气重,仔细受了凉。若是因我而染了风寒,便不好了。”卫昶眉头紧锁,手上使力,坚持要将披帛还给沐俢槿。 “傻瓜!”沐俢槿白了卫昶一眼,掀起披帛另一端围在了自己背上,“这样总可以了吧,燕王殿下?” 卫昫往沐俢槿身边蹭蹭,卖乖地咧嘴一笑:“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