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晋末年,诸胡乱华,群魔乱舞,洛京倾覆,中州士女为躲避战乱,纷纷南迁,沿途常为匈奴、羯族军队袭击,往往一次便屠杀百姓数十万,以致赤地千里,人口锐减,土地荒芜,虎豹豺狼成群出现。 寒风啸啸,侵肌入骨。枯死的树干连皮都被剥了,在寒风中“楞楞”作响,地上的野草连根也被挖得干净,只剩下一个个深浅不等的土坑。 成千上万的难民,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一处,扶老携幼,缓缓前行,犹如潮水涌动。饥饿、疲劳、寒冷,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对死亡的恐惧,清楚地写在难民们迷惘的脸上。有人立在路边,牵着瘦骨嶙峋的小孩子,有气无力地叫着:“换一个一样重的。”有人拿着利刀,红了双眼,三五成群,四处张望,一旦有人力竭倒下,便一拥而上,执刀分而食之。 天黑时分,难民们便席地而卧。有人拾了枯枝,生火御寒,有人游魂般四处寻找食物,但连草根、树皮都被前头的难民搜刮得干干净净,哪里还有半点食物剩下。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头上,绝望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一名老者扶着一名年轻女子,坐在火堆边卖唱,老者取出一支胡茄,轻轻吹了起来。女子开口唱道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烟尘蔽野兮胡虏盛,至意乖兮节义亏。 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污辱兮当告谁。 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她虽然脸上因为饥寒失去了颜色,但依稀可见长得甚美,神情颇有悲愤之意。身前放着一个破碗,里面空无一物。此等情境,谁还有余粮救别人。 在不远处,一名白须老者听到曲声,放下手中的书本,跟着吟唱了几句,神情甚是陶醉,他衣裳破得几乎难以遮体,但举止间自有一番名士气度,点头道:“这女子唱得倒是不俗,想不到在此处居然能听到此等妙音,不知这女子什么来历。”旁边一名小厮回道:“杨司空,这父女俩每天晚上都唱,但从不开口乞讨,好生奇怪。”杨司空道:“这有何奇怪,想必原先也是有些身份的人,自重身份,宁可饿死也不愿乞讨,可怜可怜。”他本想打赏一二,但摸了摸怀中,空无一物,想起自己也一天没吃上东西了,不由得苦笑摇头:“待过了江,老夫再好好犒赏她。” 一名浓须大汉正在火堆旁,怀中抱着一个襁褓,听到曲声,不由叹了口气:“这曲子甚是好听,若是阿荫在这,必定喜欢!”他将小半块饼取水化开,悉心地喂给怀中婴儿。他长得相貌堂堂,更兼身形雄壮,观之好生威武,神情间偶尔闪过一丝落寞,但旋即恢复那英雄气概。旁边的难民莫不觊觎他背后的包袱中的食物,但无人敢动手。原来,这名大汉数日刚刚加入的难民队伍,无人知其姓名来历,骑着一皮高头大马,马上挂着一支铁槊,多半是行武出身,寻常百姓哪里敢惹。他喂好婴儿,走到唱曲的女子身前,将剩下的半块饼放到碗里。女儿连声道谢,喜不自胜。 在西北角的一处土坡后面,约十余人围成一圈,中间没有生火,皆沉默不语,脸带杀气。其余的难民都远远绕开,不敢接近。其中一人忽然站起,嚷道:“咱们一路从辽东追来,那人就在眼前,你们打又不打,走又不走,却害怕了么?”众人皆默不作声。一名老者喝道:“长风,你莫嚷,平大人在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众人都拿眼睛瞧着一名年轻人。年轻人苦笑了一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过会等他睡着了,一齐动手,我平视冲在前面,你们谁也别想跑。”众人听了,都不接话,纷纷低下头躲避年轻人追问的眼光。良久,老者道:“那便这么定了。”说完,转过身,对着浓须大汉的方向抱拳:“四爷,职责所在,您老莫怪,萧某每年祭日定给您送一壶好酒。” 唱曲的女子将饼分成给吹胡茄的老人一半,正要开吃,忽然几名饿汉冲上前来,一脚将她踹倒,将饼抢走。女子与老人大惊,但哪里有反抗之力。这时,一个身影从人堆中窜出,却是一个年轻道士,一脚一个,将几名饿汉踢翻,把饼抢了回来,递还给女子。 浓须大汉尚未走远,瞧得清楚,笑道:“李布,你终于肯现身了?” 年轻道士一副嘻皮笑脸神情:“爷真是目光如炬,什么都瞒不过您。” 大汉微微一笑,问:“你不在辽东待着,跟来做甚?” 李布道:“我看着北宗那群家伙便觉火大,一天也不待不下去,想着还是跟着爷舒心,便辞了军职,一路寻爷。又怕爷骂我,只好偷偷跟着。爷,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大汉没有回答,只是惋惜道:“可惜你舍了大好前程,却偏跟我厮混。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从此以后,你便跟着我,只是莫再唤我爷了,咱们兄弟相称便是。” 李布吐了吐舌头:“这我可不敢,还是叫爷叫着惯。”大汉亦不勉强。两人聊了会离别后的际遇,各自唏嘘了一阵,感慨命运之难测。 这时,那唱曲的女子又唱了起来,听的人虽多,却没讨得一文赏钱,茕茕孑立风中,甚是可怜。大汉问李布:“她唱的什么曲子?”李布道:“这曲子唤做胡茄十八拍,乃是当年大才女蔡文姬写的。”当下把文姬归汉的故事简略讲了一遍。大汉听了,点头道:“原来自古以来,有才华的女子命都比别人苦些。这女子唱得这样好听,怕也不是个普通人。”李布道:“爷,我打听过了,这女子唤做瑶姬,原是长安城的来的富商人家,家人都死光了,只有一个老仆跟着,看她样子,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江南。”大汉叹道:“乱世中的人命,贱如草芥。” 寒风啸啸,火光烈烈,无数难民,亦在这极冷与极热中煎熬着。 次日黎明,难民们纷纷起身离开。不少难民在夜间死去,哭泣声四处响起。数万人形成的洪流,又继续向前涌动。傍晚时分,最前面忽然传来欢呼声,仿佛在油锅里浇上一勺凉水,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远处,一条大江,江面宽阔,不见边际,水流奔腾,气势浩荡。 长江! 过了江,便是东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