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洛阳凤】
使者不慌不忙,策马在前带路。邓由,蒋绩,薛遗,各引一营骑兵,护卫顾堤前行。 以顾堤在汝南的声威,虽可登高振臂,一呼百应,此时却不愿声张。然而顾府内外,好一些与顾家亲近的武士,得知洛阳军入侵的消息,自发前往助阵。 虽是散兵游勇,但合聚一处,亦有五六十骑之多。虽然顾堤一再告诫,勿露杀气,不可喧哗,但这帮人跟在后面,却忍不住举刀杨抢,大呼小叫,顾家众将禁之不止,唯有顺其自然。 驰出顾府十余里,转蹄向东,使者渐渐加快了骑速。顾堤怕对手埋有伏兵,约束全军,谨慎跟行。 又策行数里,灰云积聚,白雪苍茫,遥遥百丈之外,六个营帐,连成一线,森然并立。冰风猎猎吹来,隐隐听得营帐之后战马嘶鸣之声。营帐两侧,直直竖起两面大旗,迎风飘展——一面金边黑底,左黄龙,右赤凤,齐翔并飞,簇着一个四平八稳的“董”字;另一面乃黄底黑字,四个角上,各绣一只五彩凤凰,抖羽展翅,踏火穿云,居中一个“张”字,三分苍劲,七分飘逸。 顾堤心中一声叹息,手心冒汗不止——十余年来,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避免与洛阳军正面冲突,然而今日此时,这种尴尬而又凶险的碰头,仍是无可避免。 在前引路的使者勒马停蹄,引吭而呼。只闻马蹄声响,六个营帐之后,斗然转出四营骑兵,每营各引十余骑,放蹄而奔,来到距顾军二十丈处,昂然立定。为首四将,铜盔铁甲,立马横刀,威风凛凛。 顾家众人见了洛阳军这般阵式,均是紧握兵刃,蓄力凝神。顾堤心道:“这四将营力都在十骑以上,自然是‘六驰十三骏’中的精锐了。” 雪絮飘飞之中,又有二十二骑,步法逍遥,飘然而至,来到四营之前,列阵静立。一将从阵中缓策而出,只见其白铠黄袍,长身白面,雍容静穆,微微而笑。 “主公,”蒋绩低声道:“此人正是张绣。” 一言方落,黄袍将已在马上朝顾堤躬身为礼。顾堤从未与张绣见过面,当下策马趋前数步,拱手道:“是张将军么?” 黄袍将答道:“正是区区在下。” (张绣,字伯渊/营力:二十二骑) “不愧是‘洛阳之凤’!”顾堤大声赞道:“闻名不如见面,张将军果真神采惊人。” 张绣阵中,忽有两个士兵翻身下马,合抬着一张矮矮的方桌,直步而出,走至场中,将方桌平平正正,放置于两军之间。 张绣飘身下马,悠然雅步,来到方桌之前,扬声道:“顾公,邓将军,一叙可否?” 顾邓二人闻言,互望一眼。邓由心忖:“张伯渊摆出这一副姿态,原要在气势上压着对手,顾家可不能示弱。”顾堤却心中暗道:“我若上前就坐,他身后这四营袭杀而来,却怎么避得开?” 张绣见两人均犹豫不决,笑了笑,右掌一扬,身后一众骑兵,又后退了十余丈。 “主公,”薛遗压低声音道:“张绣有和谈之意,那再好不过;若犹豫不决,惹恼了他,那可糟糕。” 蒋绩附和着道:“他那一方骑兵退若有异动,我与薛兄二营,必能赶上搭救。” “不错!”邓由不愿在气势上受挫,脸上是毫不在乎的神色,道:“便与他谈一谈,又有何惧?”说完此话,跃身下马,一面朝顾堤招手,一面迈步走至张绣面前,席地而坐。 张绣衣袂飘飘,朝邓由含笑点头,又微微仰面,眼望顾堤。对手越是和气,顾堤越是背脊发凉,但此时和谈要紧,不容退缩,乃屁股一移,滑下马来,缓缓走到桌前,与张绣一并坐下。 “顾公,邓将军,”张绣眺望远处云端,不疾不徐地道:“十一城中,汝南风景独好。” 顾堤闻言,怔了一怔,道:“张将军首次来访,老夫后知后觉,有失远迎!” “顾公,”张绣叹了口气,道:“我奉主公之命,一了今日之事。” 顾堤凝了凝神,问道:“是为何事,还请张将军明示。” “断联盟军退路,杀袁曹二人。” 顾邓二人料不到张绣如此直白,闻言均是吃了一惊。邓由置肘于桌,双目微微眯起,冷冷道:“我家主公向来一诺千金,答应联盟军之事,不可悔改。” “况且——”顾堤接口道:“洛阳军与联盟军大战之前,刘公与董公,早有通气。” “是,”张绣道:“只是当时,董公并无任何表示。” 邓由闻言,目露寒光,盯着张绣,道:“如此说来,即是我襄阳军要出手相助,你洛阳军亦会阻拦?” 张绣缓缓点头。 邓由乃襄阳名将,走到哪儿,可从没人敢怠慢,他原本便是易躁易怒的脾气,此刻见张绣神色平和之中,却是处处透着傲慢,脸上登时罩上一团乌气。 顾堤心中紧张,眼珠晃来晃去,见邓由脸色一变,忙按了按他手臂,急道:“张将军也是讲道理之人。襄阳与洛阳,素来和睦,何必为了此事,闹得——”言至此处,长叹一声。 “联盟军蓄势已久,欲灭我全军,侵占洛阳,”张绣缓缓道:“濮阳一战,我军侥幸得胜,岂有不对其赶尽杀绝,任其死灰复燃之理?”言至此处,略略一停,笑道:“顾公,我这么说,道理可通?” 顾堤闻言,嗫嚅不语。邓由冷笑道:“若董公决心如此,何不在此之前,便告知刘公,尽言不可通融之意?” “董公亦是左右为难,”张绣道:“若当初联盟军有自知之明,直接从濮阳撤退,无有杀斗,我军自可将这个面子,惠而不费地送给刘公。” “妙得很!事事机关算尽,”邓由闻言,“砰”的一响,以拳击桌,怒道:“今日之事,我家主公铁定出手相助,若是你洛阳军欲在汝南一番相斗,那也不必废话!” 邓由这一番作态,声近咆哮,只听得顾堤提心吊胆,唯怕张绣一怒之下,也翻然变脸——他知道这两家若是斗杀起来,汝南城中必是血溅满街,残肢遍地,顾家受刘表深恩,岂能不加入争斗?一念至此,顾堤右掌急急抬起,搭向邓由手臂,示意其冷静。 邓由正在气头上,见顾堤伸掌按来,右臂顺势一振,将他手掌甩开。这一振一甩间,劲道非弱,顾堤手掌受力反激,险些砸在自己脸上,顿时又羞又恼,满面通红。 “顾公,”张绣倏然抬眼,凝望顾堤,伸出三个手指,缓缓道:“若在汝南一战,对于你顾家,不利有三。一,先不管洛阳有多少人马,就我此处兵力,全力杀进,已足够与联盟军大斗一场。刀剑无眼,会伤到谁,却也难说得很。” 顾堤点点头,很艰难地道:“是。” “其二,一战下来,折损必重,洛阳与汝南,从此水火不容。” “不必多说!”邓由笑了一笑,指着张绣的脸,一字一顿地道:“只须你胆敢出手相敌,我就奉陪到底。” 张绣似乎料不到邓由如此硬气,闻言微微错愕,点了点头,表示欣赏,转面继续对顾堤道:“其三,联盟军当日在濮阳,声势比此刻大了何止十倍,不也被我军一击而溃?”说到此处,指了指邓由,双目却仍盯着顾堤,道:“邓将军敢在此为你撑腰,背后站着的是刘公;若你顾家不肯变通,只会令襄阳洛阳两城,从此厮杀不绝。这层道理,不可不察。” 若说张绣前两句所说的弊端,尚能为顾堤所忍,最后一句,正正击中顾堤死xue。 “变通?”顾堤眉目口鼻,皱成一团,求饶似地道:“却是如何个变通法?” “不必听他胡言!”邓由弹身而起,怒道:“刘公早有定计,任他洛阳军诡计千番,自有应对之策。” “顾公,”张绣毫不理会邓由,只凝望顾堤,徐徐道:“刘公对你顾家,也算情深义重;他因一句承诺,得此困局,如今可谓骑虎难下,心中必也焦虑万分。你若一味蛮横,岂非害了他?” “张将军,”顾堤手掌轻轻拍着桌面,声音微颤地道:“何谓‘变通’,请明示!” “袁曹二人,对你必无防备,”张绣道:“只须你将此二人暗杀,我军立时退出汝南,往后三年,不再踏入此城一步。”说到这里,张绣望向邓由,道:“且联盟军其余军力,皆可在刘公的承诺下,安然退去,不损刘襄阳‘一诺千金’之美名。” 顾堤闻言,低头闭目,深深吸气。 “暗杀袁曹二人,以顾公的手段,可谓如摘花吹尘,毫不费力。”张绣又道:“刘公乃是极明事理之人,深知我方之难处,岂愿为了一支残破败军,而与洛阳结怨?这十余年来,刘公用心良苦,翼护汝南顾家;如今,也是你顾家立下决心,替刘公分忧解难之时。” 这话一字字打进顾堤心里,当即深深点头,道:“只是,此二人部下......岂肯与我顾家罢休?” 张绣等的正是这句话,随即应道:“联盟军余人反扑之力,自有我军当之;有心算无心,顾公,此战必胜,当可断言。” “顾老,不必与他多言!”邓由冷然道:“此人口中一套话术,只为诳你与联盟军互耗。”他此时虽怒,头脑仍是清醒。来汝南之前,襄阳军内部已对汝南局势通盘思量,有了一个判断:洛阳军虽击溃了联盟军,但洛阳四周,依然是强敌环绕,暗涌不休;洛阳军不敢,也不能于此时此刻,与襄阳正面激斗——正因心里有底,算准了董军绝不敢翻脸,邓由面对张绣,才胆敢毫不留情面地痛驳。 但顾堤切身利益所系,却是自迷局中。“张将军,”他低声道:“放过袁公。” 顾堤此语,本意是讨论一个折中方案,放袁杀曹,但说出来语调,低迷哀伤,近似恳求,听得身旁的邓由肚里噼里啪啦,怒火烧燃。 张绣摇了摇头,道:“唯有杀袁曹二人,方能解此困局。” 邓由忍无可忍,抛下一声冷笑,转身疾。他心中打定主意,要急急召唤襄阳援军,果断联合袁曹二人,在汝南放开手脚,与大敌死斗一场。 “邓将军!”张绣朗声道:“尚有一法,可令联盟军安然而退。” 邓由凝步立定,却不转身。 “营斗决。”张绣缓缓道:“若我张某输了,全兵速退;若是邓将军输了,也就不要阻挠顾公行暗杀之策。” 邓由闻言,心中冷笑:“此人骑斗之力平平,但营斗之力,实远胜于我,何须冒险与他一斗?”摇了摇头,向前大步走去。 “只一招。”张绣淡淡道:“若我一招不胜,便算败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