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青五】第7章 手挼梅蕊打肩头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嵌雕栏芍药芽儿浅。 地湘裙曳过碧草,曳过青阶,拂起香尘点点,我出了后园,步上檐廊,穿内宅,过外宅,走到大门口。门上的老王迎上来,殷勤道:“小姐出门去?可备车么?可要叫上两个小子跟着?” “不用,我一人随便走走。” 他应了一声,跑过去替我开了大门。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我立在街头,心下忽然有些惘然。 街对面陈家香药铺门口高挑了旗幡,印着白檀、苏合、郁金、零陵等香名的幌子在风里扑扑的响,隔壁秦记冠子店前挂的碧罗芙蓉冠子被风吹得微微摇荡,店里的小媳妇睁着一双月牙笑眼盯着我看,忽而听到小儿啼声,忙匆匆转进内堂去了,卖香糖果子的小贩挑着担儿从我身边走过,拖了长音吆喝着“百草头酶子,清越的叫卖声遗了一路。 抬头,太阳已略略西转,万道金光当空洒落,象是无数温暖的小手轻抚着我的头顶,这温暖虽然慈和却让我的眼角有些发涩,我低了头,顺着大街向前走。 默默地走着,什么也不想。 到了相国寺桥的岔路口,北望,就见寺前人头攒动,算算日期,今天正是万姓交易的日子。 我随着人流走过去,到了近前,见一溜卖杂货的义铺,摆着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脯腊之类,再往前卖的是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特髻、冠子之类的穿戴饰物,最后是书籍、玩好、图画、香药,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穿行其间,俨然走在一个大型的露天市场里。 我信步而行,视线在一个个摊位上滑过,目光只要稍稍多驻留一下。就会引来殷勤的招呼,面对特别热情的摊主,我只得轻轻摇头,歉然微笑,其实,那些东西我并没真正在看…… “小娘子。买个络子吧?”一个呕哑地女声忽然在耳边响起。转头看去。一个中年妇人。穿了件灰扑扑地衫子。正满脸堆欢地望着我。见我看她。忙递过一把打好地丝络。红红绿绿地彩缕。打成了梅花、柳叶、方胜之类地样式。每个都垂了长长地流苏。微风过处。五颜六色地丝绦随风婆娑着。柔柔地拂得人心软。 我随手拈起一条宝蓝色地梅花络看。那妇人见状忙取下塞在我手里。一边大赞着:“小娘子好个眼力!这蓝梅花络子是内家1)样式!最是精巧端正!送给情哥儿可不正好!” 霎时只觉这条络子火炭般烫手。我沉了脸。才要扔还给她。一抬眼就瞧见她讨好地笑容。企盼地双眼。鬓边青丝里隐现地霜色。领缘同色补丁上细密地针脚……话到口边就变成“嗯。这个我要了”…… 于是不敢继续细逛下去。匆匆离了相国寺。再走上主路。一轮红日已越发偏西了。 道旁榆柳成行。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街边商家林立。酒帘招醉客。树隐啼莺。路两侧是一眼望不到头地店铺。丁家素茶。齐家靴店。李庆糟姜铺。宋家生药铺。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过了潘楼街。就到了东十字大街街口。向北是马行街。向南是第二甜水巷。正是交通地要冲。繁华地所在。勾肆、饮食、酒店、茶坊以这个十字路口为中心向四方延伸出去。西首是潘楼酒店。东边有中山正店。南面是熙熙楼客店。北边有高阳正店。 一时行人无数。熙来攘往。车水马龙。推车地壮汉。挑担地少年。赶驴车地老者。牵骆驼地胡商。车轴吱扭扭地唱着。蹇驴打着响鼻。蹄子踏得哒哒响。扁担随着挑夫地步子翅膀一样上下呼扇。路边摊主地叫卖声此起彼伏。儿在滚锅里咕噜噜地翻腾。食客咬在口里。热气骤然喷出。“啪”地一声响。 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合奏出一曲都城晚晴的宣叙调,又好似一道淌不尽的长流水,周而复始,川流不息,奔涌着生活的欢喜哀愁。 我一路向北,穿过一众热情拉客的店小二,最终停在一家食肆门口。 与众不同的门面装修,门前并没有伙计拉客,向门里看,进门的地方隔出了候餐区,梳着丫髻腰系花手巾的小姑娘为等位地客人敬上清茶,优雅的琴声从门里淡淡飘出,另一边的外卖窗口前,队伍竟也排出老长。 抬头,门上的黑漆牌匾上斗大的金字:“坐看云起”,旁边一溜小注:“马行街分店”。 一个人抄着袍角从店里跑出来,躬身小声道:“东家您来了!于贵给你见礼!您且莫做声,请随在下进来。”在一众等位食客警觉地注视中,悄没声地引我上了二楼。 进了走廊顶头的包间,坐下,我微笑道:“老于你果然留了一手,这私房雅间你还留了几间?”这位于贵是我这“坐看云起”马行街分店的掌柜,日常经营全靠了他。 老于精明地笑着:“回东家,只这一间!您说一旦哪位王公大人不预定席位就来了,我总得留个后手不是?不知您今日是……” “最近什么菜式卖的好?” “这些日子么,”他掰着手指头数道:“羊头签,鹅鸭签,三脆羹,群仙羹,假河,煎鹌子,葱泼兔,水晶脍,还元腰子,金丝肚羹,虚汁垂丝羊头,入炉细项莲花鸭签……卖的都是极好地,过些时日樱桃上市,樱桃酥酪也是客人必点的,待得瓜果下齐了,东家的鲜榨果汁和水果沙拉点的客人也极多。” “嗯,你把每样给我上一份来,小份就可以了,多了我吃不下。” 老于面不改色地应了,转身下去。 不一会,食物摆上来。除了刚才说的那几道菜,还有几碟开胃的蜜饯咸酸,每样都盛在精巧的錾银碟或琉璃盏里,量不大,却还是摆了满满一桌。 我请老于自行去忙,又把立在边上伺候的伙计打发出去。一人在这雅间里,慢慢吃晚饭。 羊头签刀工精细,片得薄薄地羊脸rou卷成了细细地签状,喷了上好地绍酒,辅以配料,过油炸得色泽金黄,外脆里酥; 假河为素菜荤作,似乎是用面筋类的东西经过了什么处理,放在口中闭目细品。无论味道还是口感都颇似河豚鱼,也不知是怎么做地; 水晶脍晶莹剔透,清甜爽口。是以猪皮冻或琼脂菜加了少许葱花、胡椒、陈皮慢火熬煮,冷凝后切片,后世的欧阳修最爱这口; 不愧是卖得好地菜品,每一种都很好吃,各有特色,面对这样的美味佳肴,我不免味蕾大开,大快朵颐。我用鎏金钵里的薄荷水漱了口,结束了这丰盛的一餐。 吃得好饱啊。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闷闷的? 美食不是可以使人忘却烦恼吗?……诶!我竟然觉得烦恼了?我有什么可烦恼的…… 初升的一勾淡月,隔着帘子窥人。 我伏在案上,懒懒的不想动,直到门外传来一声“小姐可要吃茶?” 大赞了老于,我打起精神,走出店来。 华灯初上的马行街,正是夜市最热闹地时候,各色小吃应有尽有。胡饼、和菜饼、灌肠、红丝、胡桃、獾儿、糍糕、团子、泽州饧、野狐rou、果木翘羹、香糖果子……都整整齐齐码放着供人挑选,我走在逛夜市的人群中,看到顺眼的食物就买下,赌气般统统吃下去…… 赌气?!和谁赌气?我有什么可赌气地…… 是因为他的笑容?难道,就因为我从来只见他对我一人笑,所以就想当然地认为这是我独享的待遇? 承认吧,我似乎是……不想和别的女人分享…… 天哪,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那是荣哥啊!我有什么立场提这种要求!!又不是“他”……突然呆住!!我有多久没想起“他”了? 灯影下的路人们渐渐迷离起来,他们流水一样从我身后涌来。在我两侧分流。又在我身前汇合,绵延着涌进前方的万丈红尘里。 一定是这样。在这样的夜色里,这样的月光下,人比较容易多愁善感,胡思乱想…… 是的,一定是这样! 必须是这样。 夜色渐浓,我穿地还是白天的葱青薄衫,晚风透进来,有些凉了,可是,不想回家。 我随着人流,只捡灯火明亮的地方走,尽力不去想心底那无端的烦闷,不知这样走了多久,耳边河水潺潺,竟是到了州桥。 站在桥头南望,州桥夜市一如既往的热闹繁华。这里是京城的第一处夜市,记得那年他为哄我开心,专门带我过来给我一个惊喜…… 如同就在昨天。 不觉走到和他常来的儿摊前,摊主熟络地招呼我坐下,很快就煮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儿,额外多撒了一小撮香菜,我神游着拿起筷子,夹起一只正要放进嘴里,手腕猛地被人抓住!头顶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怎地又忘了,你不比那些皮糙rou厚地男子,不先把儿里的热气放掉,烫了口怎生是好!” 丢掉筷子!扭头跑进夜色里! 不想让他看见我夺眶而出的泪水! 为什么流泪?凭什么难过?越稀疏的灯火终于让我缓下步子,身后一声轻叹,臂上一紧,荣哥从后面拉住我,温言道:“再跑就要出城了。” 脚步骤止。 他把我拉过去,柔声嗔责着:“穿的这般单薄还四处乱跑……”说着伸手在我肩上捏捏。 不由一躲。 他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索性绕过我的肩头,紧紧把我揽在怀里。沉声道:“风冷了,回家。” 深呼吸,稳稳心神,我极力做出自然的表情,轻轻点头,“好。” 不知为什么有点不敢看他。我目视前方,僵硬地被他搂着往回走。 夜风默默吹过,四周是稀稀落落的民居,偶尔有几声犬吠响起,渐渐也就淡了下去。 春夜如此寂静。 我不安地挣挣身子,曾经很自然地行为,今天却让我极不自在…… 他一句话就让我停了挣扎,他道:“再挣就抱你回去。” 沉默着走了一会,我开口道:“你……跟着我?”故作自然地语气。希望能打破尴尬。 我知道他在微笑,他低低“嗯”了一声,没说别地。 “一直跟着?不会是从我出府就……” “嗯。”坏蛋…… 他悠悠道:“那是宗训地姨母。怜惜宗训年幼失了慈教,便时常进宫探望一二,”忽然低笑出声,附在我耳边道:“丫头,你莫不是吃醋了?” “胡说!!才不是!!”我猛地挣出来,象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乍毛变色! 他站在我面前,嘴角勾了深深地笑容,秋潭般幽邃的眼眸直望进我心里…… “喂,你别这么看我!讨厌!你别这么对我笑!我又不是她……”天呐!!我在说什么!!抚额。哪里有地缝?! 他一把将我拉进怀里,紧紧抱住,爽朗的笑声滚得胸膛微震,“果然是吃醋啊……” “不是!!不是……”他的怀抱这样紧,我一急,越发觉得喘不上气。 他开心地笑,低沉的声音带着魅惑:“傻丫头,你可是要我只对你一人笑么?此事何难,若是你开口。我岂有不依之理?你只管开口便是,又何须这般大费周章呢!” “不,不是……”我嗫嚅着,脸上guntang,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大喊“很好!就这样!让他答应你!独占他的笑容,独占他!” 独占他?独占他?!! 惊呆!什么时候开始,我居然有了这样地念头!!独占……那不是成了…… 怎么能这样!不行,不可以这样…… 他轻轻拥着我,脸颊贴着我的鬓发。温软的气息拂过我耳畔。“我明日便派人去纳采……如今你至亲的尊长只你舅父一人,便从他府上迎你入宫罢。唔,只是凤印和金册依礼须先送去他府上……” “什么入宫?!谁要入宫?!!”猛然憬悟!!我用力推他,借力跳出他的怀抱,“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入宫了!!” 他面色陡然一沉,直直看着我,不说话。 “我……我本来就没答应你啊……你、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现在脑子里很乱!!心里也很乱……我们不说了好不好!我走了,我要一个人静静!!” 不敢看他越发沉晦的面色,我仓惶转身跑开…… 突然臂上一紧!一个力猛地把我向后拉去!我惊呼着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眼前,他愠怒的面容骤然放大,我的头被一双大掌捧住,两片火热地唇狠狠吻下来!!! 呼吸顿止!!全身的血液发狂般冲上头顶!毛细血管瞬间膨胀!最细微的末梢都迅疾胀成宇宙那么大!它们急剧膨胀,轰一声炸开,于是我所有地想法随之灰飞烟灭,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半天反应过来,理性重新占据头脑,我挣扎,捶打,尽管我的反抗对他来说只是蚍蜉撼树。 他任我的拳头落在他身上,只紧紧捧着我的脸,似是用尽生命的力量专注地亲吻…… 眼前一阵阵银光闪过,我的拳头越来越软弱无力,我明显运转迟缓的脑中迷迷糊糊冒出一个念头---- 大约,亲亲真有可能把人亲晕过去…… 注释: 内家指皇宫,宫廷。内家妆、内家装即指宫内的妆饰。 想到一个无聊的问题……那个,小柴子好歹也是娶过老婆地……可小李子……为什么……似乎……也很娴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