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温润如玉
地府的天连着阴了七个日头,第八天一清早,终于压下乌云大片。 败灰色的云絮越聚越多,越压越低,酝酿至晌午时分,乘着一股股小寒风,飘下地府千百年来第一场雨。 淅沥的雨声和两军开战的消息,一同传入五殿。 这场雨来的突然,雨势不大,雨脚却密。白小三站在檐角下,透过重重雨幕看着远处一树梧桐被雨打的枝桠乱颤,一颗心肝也好似那雨中飘曳凌乱的梧桐叶,七上八下,翻滚打旋。 夜梵此行一去,也不知几日才归。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也不知夜梵是立于阵后运筹帷幄,还是穿盔披甲冲锋陷阵。听说鬼族的地界气候恶劣,也不知夜梵身边有没有个知冷知热的细致人。 白三的一缕相思情思到正酣处,于胸腔内提起一口气,探身望天,想对月一叹,无奈天边的乌云比自家榻上的棉绒被还厚上几分,将天空遮得严丝合缝。白三眯着眼睛扫荡个来回,连丝儿月光都瞧不到,只得讪讪的收回身,进房困个小觉再醒来,窗外的细绵转瓢泼,雨势愈发的大了。 推窗一望,窗檐上的雨水顺着瓦片滑落,先前滚珠一般颗颗的砸,现在却连成一线,水帘似的挂在窗外。原先犹自在枝头挣扎的花叶也被一并砸下,落红飞绿碎了一地。 白三摸着下巴看了会儿,猛然想起自家的宝贝桃树同样在雨中饱受摧残,也不知道满树的花骨朵还剩几许。当下随手取件外衫披上,闪身出门,挨着墙根往内院逛荡。 路过黑木头的房间时,看见半开的房门,好奇地凑过去一望,一股扑鼻的酒香便迎面而来,地上或躺或立放着三四个空酒坛,孟婆委顿在桌旁,手上抓着一坛子,脚底下还有个没开封的。 白三看见孟婆就想起那面未还的梦回,腿肚子瞬时一抽,凝息闭气,缓缓倒退出房,正卡在脑壳处,里间那位又支起身子,举起怀中的酒坛子猛灌了两口。白三看着她倒白水一样往嘴里倒酒,心下犹豫,咬咬牙,还是迈腿进了房。 孟婆平素再是泼辣,到底也是个女子罢了。皆道女子若水,孟婆就好似那红彤彤的辣椒水,虽说辛呛了些,却也照样将那根黑木头泡发了芽。 如今黑木头不在,白小三觉得自己这个做兄弟的不能坐视不管,只轻手轻脚绕进屋,俯身唤了句孟婆。孟婆趴在桌上虚着眼睛瞟他一下,又闭了。小三从她手里拿下酒坛子,晃悠晃悠,只剩了个底儿。叹得一口气,将外衫脱下与她披上,再温一壶茶等她醒了好润润嗓子。 布置妥当,白三转身离开,无意间瞥到她脚下那坛没开封的酒,怕她醒了继续喝,只好揣在怀里一同带走。 。 狂风疾步走,漫雨一水汀。 院中的老桃树很是争气,在风雨飘泊中屹立不倒,衬着周围东倒西歪的萧瑟景象,更显茁壮。 白三安了心,看着一院子蔫头耷脑的花花草草,摇头晃脑叹句可惜。歪到一侧的脑壳还没摆正,目光却忽的定在了东殿方向。 那朵留给夜梵渡劫用的七色小仙花,不知道搁在东殿哪一处,屋中尚好,万一是个露天的地界,小仙花金贵如斯,别再给雨打坏了。 白三将怀中的酒坛子倒了个手,腾出右手甩着宽袖兜在头上,一个箭步冲进雨中,窜向东殿。 殿里的人都不知跑去哪里躲雨了,白三寻了半天,终于在个僻静处撞见了染春。 染春抱着胳膊倚在廊柱上望雨,裙角被斜潲进来的雨水打湿了大片。一双墨绿色的眼遥遥看着雨水,眼神涣散,一缕魂魄早不知神游去了何处。小三连着唤了几声染春姐都没反应,最后干脆直接拉着她后撤一步,染春才如梦方醒般回了神,看着白三道:“小三?你怎的来了?”又看了看被拉住的手腕,神情莫名。 白三放了她的手,抬袖子揩揩脸上的雨水,苦笑道:“染春姐,我这没带伞还四处乱窜的淋了雨也就罢了,你站在檐下还叫雨给打了个半湿,这又算怎么个事儿。” 染春道:“一时想起了原先的许多事,便没顾上别处。” 白三眨眨眼:“哦呀?甚么事情叫你这么出神?说来听听么。” 染春啐他一口道:“嘁,怎么哪里都有你掺和,殿下走了便没见你来过东殿,这趟过来又是折腾个甚?” 白三见她不愿说,也不再问,只接着她话道:“来瞅瞅那朵七色琉璃花,染春姐可知这花养在何处?” 染春抬手指了个方向,白三顺势看过去,眼角瞥见染春手中攥着的那根翡翠玉簪。 簪子是染春夫君送给她的定情物,白三依稀记得,染春和她夫君也是在一个下雨天相遇。染春出的这个神,看来是出在她夫君身上。 染春在这边触景伤情思故人,白三不好多做打扰,再寥寥絮叨几句,便起身作别。 将将跨出三步,染春在身后幽幽一开口:“小三,若是你有一日发现你最亲近的人背叛了你,你可会恨?” 白三转身纳闷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染春一怔,又很快笑笑,道:“也是,许是让雨给淋糊涂了。”两手拍拍脸颊,呼出一口气,继续道:“你莫理我,自去忙你的。” 白三担忧的看她一眼,斟酌再三,还是答道:“若是最亲近,怕是恨意难生罢。” 染春已背身回去望雨,似是没听到,也没再说话。 。 养小仙花的房间挺好找,就是远了些。白三跑到房门前时,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干的。 天色渐晚,大雨淋漓,斗大的雨点敲在房瓦上,叮咣作响。 白三捋捋头发,攥出一滩水,再拧拧衣袖,再挤出一滩水。夜风一吹,嗖嗖的往衣裳缝儿里灌,遍体生寒。白三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忙拍开门,一猫身儿钻了进去。 雨打乌云散,藏了一天的月牙终于露出脸,惨淡的月光沿着大开的房门投进屋,冲淡一室昏黑。 白三搂着酒坛子哆哆嗦嗦前行两步,一抬头,正瞧见屋中央的一小池寒冰水,水面上供养着一朵七瓣花,小花外围着一层莹白的结界光,光圈旁站着一个人。 白三望着那人,顿时愣了。 那人侧过脸,一双清冷的眸子也望着白三。身上银白素纹的儒衫融了月色,格外扎眼。 白三干干一笑:“珏儿。” 崔珏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白三干干再一笑,捧起怀中酒坛子,道:“来~~请~请你喝酒。” 临窗小桌,面对面坐了两个人,挤得满满当当。烛台没有,借着月光打亮儿。酒盅也没有,拿了茶杯凑数。酒是黑木头私藏的陈年好酒,拍开封,浓郁的香气一下子就散出来。 白三举杯小抿一口,看两眼崔珏,忽的笑出了声。 崔珏端着杯子的手一顿,抬眼看他:“笑什么?” 白三笑吟吟地道:“认识了你这么些年,你喝酒的这个架势却不曾变过。”说罢也坐正了身子,将耷拉在桌面上的左手收下去,学着崔珏的样子右手端杯,并起手指捏着杯口,末指托着杯底,平递到嘴角,这才斯斯文文的喝了一口。 崔珏唇边染上丝笑意:“我倒未曾注意过。” 白三道:“那年我缠你拼酒,你便是这样,中间隔了多少年,到现在你还这样。” 那一年,白三亲手种下的桃树尚青涩,不过一人多高。白小三一手夹个酒坛子金刀大马的往廊口一横,将刚出书房的崔珏拦下,死缠着要请吃酒。崔珏按着额头应了。酒过三巡,崔珏面色如常,小三不省人事。
崔珏小饮一口,道:“旧事了,难为你还记得。” 白三嘿嘿两声,道:“我当时就寻思,把你灌醉了,是不是就能多点人气儿。” 崔珏这个人,什么都好,唯一个缺点就是太冷清,莫名透出一股子疏离感。白小三没事了总去闹他,闹了那么些年,崔珏还是那个崔珏,做起事来一丝不苟,为了地府鞠躬尽瘁。当之无愧的铁面判官。 白三曾想,崔珏心里装着整个地府,不似自己,眼前只寻摸自家门前的一亩三分地。真是顶顶的钦佩。 直到从梦回里走了一遭,白三才恍然,原来崔珏并不是生来就是这幅清冷模样,原来一池寒潭被冻成冰坨子之前,也曾是一汪清澈流婉的碧水湾。 千百年前,那个唤作雅然的少年,谦和有礼,温润如玉,相貌清俊,唇角携笑。一头黑发流水般披在肩后,松松垮垮的用绳线拴住,梳不拢的零细碎发便随性的散在耳鬓边,端端的风华正茂,写意风liu。和如今的崔珏相比,判若两人。 夜左晗寿宴过后的第二年,雅然亦被送来了五殿,扎在一群公子哥里,白洁的儒衫穿在他身上,看着总比别人亮上一些。 远处的墙垣后树荫下,时常见到颗圆滚滚的小脑袋探头偷瞧,雅然有时装作没看见,有时眼神互相撞上了,就冲那边温和一笑。躲在暗处的小夜梵就甚扭捏的掉身跑掉。 如此偷望了一年,小夜梵便走近了些,在雅然周围兜圈子。如此再兜了两年,小夜梵开始跟在雅然屁股后面到处跑。如此追了五年,小夜梵终于功德圆满,肥乎的小手拽上雅然的衣袖,没再放开。 雅然拖着条小尾巴,不恼也不烦,笑意染眉梢,春风渡满面。 杯中的烈酒过了喉,辛辣一片,白小三猛地一呛,一句憋在心里的话就这么呛了出来:“珏儿,你心里头,最重的那一个,究竟是这扬善除恶的五殿,还是坐在阎罗位上的夜梵?” 话一出口,白三就悔了。 许是月光太柔,许是酒意醉人,崔珏低垂的眼帘缓缓抬起,静静看着白三,不动也不说话。一双琉璃色的眼暗流涌动,眉宇间竟生出一抹淡淡的悲伤。 白三眨眨朦胧的眼,正要再看,回廊上忽的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黑影冲进屋里,狠狠的跺了跺脚,周身的水珠胡乱甩开。 白三斜睨着眼看那一棵小青葱变成水芙蓉,心情大好。 小青葱丢开纸伞,跑到崔珏面前,背对白三,哼唧一声道:“黑灯瞎火的,这五殿连个烛台都没么,真够寒酸了。” 白三将杯子搁桌上,拢拢袖子正想说嫌这里寒酸你死赖着不走作甚,趁早哪来的回哪儿去吧。 话未出口,窗外倏然闪过一道雷。 雷光乍现,一瞬之间映亮了天,小青葱的背影陡然一现,身若拂柳,纤细单薄,黑亮的长发梳在身后,发尾处挽了个稀松的结。 喝下的酒果然上了头,白三揉揉眼,小青葱的身形越看越熟悉,似乎和年少时的崔珏像了个七成。 天雷滚滚,霹在院中,噼里啪啦咔。 小青葱的声音响在落雷后的一片沉寂中,格外的清晰: “哥,不如随我回了十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