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再续前尘
小娃娃裹着锦被坐在榻中央,一头睡乱的黑发发梢翘起,小rou手抓着被面扯一扯拽一拽,露出被子下的小身子,甚圆润。 这娃娃奶里奶气,模样瞅着比当年的麟儿还要小上不少。白三没见过这般小的奶娃娃,当下直了双眼,细致的瞧。 奶娃娃从午觉中醒过了神,动动身子爬到床边,扒着床沿探出脑袋,往下望。 这个年岁的孩子身子没长开,显得脑袋大。奶娃娃支愣着一头碎发,便显得脑袋格外的大。奶娃娃一颗脑袋伸出床外,小屁股撅得老高,小短腿蹬在褥子上,整个人倒挂在床边,摇摇欲坠。白三唯恐小家伙一个倒栽葱摔下床去,只可惜碰不到摸不着,只能杵在一旁干着急。 好在奶娃娃自己缩回了脑袋,在床上转了个圈,倒着爬下床,光着脚丫扶着床沿往地上一跳,浑身的嘟嘟rou随之一颤。白三的小心肝好似被挠了下,也跟着一颤。 奶娃娃转头看看房门口,黑漆漆的眼睛眨一眨,搭在床上的小胳膊莲藕一般,白白胖胖。白三蹲下身子凑近了看,啧啧两声,这娃娃将来长大了不知会出落成怎样的美人。 奶娃娃鼓鼓腮帮子,摇摇晃晃的往门口移动。门外的婢女似是听见了屋里的声响,推门看看。奶娃娃便顺着门缝杀出去。白三也起身跟上。 几个婢女哎呀一声,团团围上,奶娃娃挥舞着小胳膊咿咿呀呀几句,婢女们尚未近身,便被定在了原地。 白三张张嘴,乖乖,看来这孩子以后还是个术法高强的美人。 许是刚学会走路,奶娃娃的小碎步迈得不甚稳当,左摇右摆,扭得的愈发厉害。大堂的门就在几步开外,奶娃娃脚下紧倒,冲了过去。紧闭的门扇忽然大开,奶娃娃没稳住身子,扑了个空,眼瞅着要摔。 白三揪一揪心,快步跨到门旁,转眼间正瞧见一双手将奶娃娃拦腰捞起,再往上一抄,架在臂弯处,抱得实在。 白三沿着那人的手看过去,定睛在他脸上,呆了。 这人白三时常听人提起,却又一直不得相见。勉勉强强称得上有过一面之缘。 住在二殿的时日里,楚江曾约白三共赴书房,同赏书画。白三于书法之道无甚研究,又不好扫楚江的兴,面对满墙的字画只觉头昏脑涨,胸闷气短。 一张张的字帖赏过去,其间夹杂的一幅素笔画像就犹如万绿丛中的一点红,漆黑房中的黄烛光,让白小三眼前瞬时一亮。 修长眉,朗星目,相貌英挺,气宇不凡。 楚江自身后踱过来,指着那画中人,蹦出来三个字:夜左晗。 伸出去的手缩回来,搭在白三肩头,又蹦出来四个字:夜梵他爹。 楚江兄写得一手好字,没成想在作画上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如今夜左晗就站在白三对面,眉目就是那个眉目,身量就是那个身量,鲜活的好似从画中走出来。 梦回不愧是三生石上打磨下来的,神力深厚,一口气带着白三退了近千年。 夜左晗一手抱着奶娃娃,另一只手在肥嘟嘟的小下巴上轻轻一挑。奶娃娃举着两只小胖手在他下巴上抓来摸去,咧开没长齐牙的嘴,咯咯的笑。 白小三瞪着奶娃娃,好好的桃花目硬撑成了金鱼眼,脑中空茫一片,唯有一句话萦绕不断:这是夜梵这是夜梵这是夜梵这是夜梵这是夜梵…… 一个失神,白三周身的灵力绊了个结,眼前的夜左晗,怀中的小夜梵,连带着四周的景致皆变得模糊。那股晕眩感袭过再离去,白三睁开眼,却已是出了梦回。 窗外的月色皎皎,梦回泡在水盆里,散出的黄光渐渐转白。啼欢和四喜各自贴在鸟笼边缘,凑做一对已然入眠。 白三拉了把椅子坐下,目光虚浮的望向房梁,眼前尽是夜梵幼年那张充满童稚的小胖脸。 。 次日天明,白小三从被窝里睡眼惺忪的爬起来,抓抓头发正待洗漱,眼角往放着鸟架的墙根子一瞄,顿时精神矍铄,面皮抖擞。 啼欢个小祖宗,进食了。 两只鸟笼子贴得近,四喜喙中衔着一小粒米,抻着脖子温温吞吞的递与那头。啼欢偎依在鸟笼这边仰头等着。四喜喂一口,啼欢吃一口。 白三看看四喜空了大半的食罐儿和嗷嗷待哺的啼欢,老泪几欲纵横。抬手将两只欢喜雀并作一笼,添上水加上食,再揣着满心欢喜跑去东殿,将这喜讯传与染春听。 染春,凉夏,织秋和暖冬聚在内院里吃早点,白三到时正赶上一盘热腾腾的白面包子端上桌。小三顺带着蹭蹭早饭,拿起一个rou包子,心里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幼年的小夜梵。 小包子皮儿白且细,捏在手里又软又嫩,掐一下出个坑,拿开手就弹回去,弹性十足。小夜梵拿捏起来想必就是这个手感。白三咬一口包子rou,眯着眼想,咱家的小夜梵就算是个包子,那也是个漂亮的小包子。 吃完早点,白三别过染春几个,回了房。房中的四喜和啼欢腻腻歪歪地靠在一起。白三凑过去仔细瞧瞧,四喜还是那个木讷样儿,入定般立在横架上,啼欢一副柔弱相,无比乖顺的黏在四喜旁边。 小三盯着啼欢,睹雀思主,小心肝一阵胜过一阵的抽搭。当下一个猛子扎进梦回,不复出。 梦回吸取灵力方肯显灵,白小三学术不专,灵力少的丢人,钻进去会儿就脱力,只能时看时歇。如此这番,折腾几个来回,白三终于明白了一派天真的包子小夜梵,如何变成了冷清冷性的别扭阎罗主。 究其原因,有两个关键人物不得不提。 一是包子娘,楚江的胞姐,身子羸弱,在小夜梵记事前就魂归九天了。包子小夜梵,打小就没娘。 二是包子爹,夜左晗,正宗的君子做派,上对天庭,忠肝义胆,下至地府,任劳任怨,实为几代阎王中口碑最佳之人。别殿的冥主仰慕他品行高洁,纷纷送儿子过来学习治理之道。夜左晗天天帮别人带孩子,难免冷落了自家孩子。小夜梵独自一人在屋中坐,日渐寂寞。 再过十来年,小夜梵从一个圆滚的小包子变成个纤细的小包子。身量没长多高,性子沉闷不少。 五殿里人不多,追在他身后的丫鬟小厮不敢和他玩;追在他爹身后的公子少年们最小的也比他大上几轮,不带他玩;楚江舅舅每次来了总给他带些新奇玩意,然后跑去爹爹身边杵着,也不同他玩。
小夜梵整日抱着他爹送给他的小麒麟,只能委委屈屈的自己和自己玩。 白小三在一旁看着,心中甚酸涩。灵气用的差不多了,出去喘了口气,再回来,正赶上夜左晗的寿宴。 高挂的灯笼排排串起,照亮了半边夜空。庆宴之上丝竹箜响,歌舞升平。各殿的冥主将夜左晗层层围住,贺喜的贺喜,敬酒的敬酒。 小夜梵静静地坐在位子上,小麒麟缩在他膝头睡的正香。 下人们的孩子聚在一起踢蹴鞠,咋呼呼的从这头跑到这头,再呼啦啦的跑回那头。一个穿黄短衫的小男孩用力一踢,那蹴鞠飞得老高,砸在地上,弹了两弹,骨碌骨碌滚到一双精致的小角靴旁,停了。 小夜梵看看脚下的蹴鞠,再抬头看看孩子们。孩子们一下子安静了,几个小孩推推搡搡,推出那个黄衣男孩。黄衣男孩憋红了脸,走到小夜梵面前,弯腰捡起蹴鞠,看看小夜梵,小夜梵一双黑碌碌的大眼睛也看着他。小男孩咬咬嘴唇,挤出一句:“你要不要一起玩?”说罢将那蹴鞠往小夜梵身前一递。 小夜梵的眼睛亮了亮,伸出的手将要碰到蹴鞠,那男孩的娘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提溜起自己儿子的衣领,后撤三步,躬身赔罪道:“殿下莫怪,奴家的小子不懂事,殿下切莫怪他唐突。” 小夜梵收回手,端着声音道:“不碍事。”那人再拘个礼,拎着男孩退了下去。空出来的手在男孩脑门戳了戳,戳完不解气,又掐着耳朵拧了拧,直拧的男孩嗷嗷叫唤。 小夜梵站起身来,屏退了侍从,抱着小麒麟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 穿过庭院进了游廊。小夜梵想起刚才那一幕,环着小麒麟的胳膊紧了紧。从来没人戳他的额头拧他的耳朵,也不知道被人戳额头拧耳朵是何感觉。小夜梵越想越落寞,手下又紧了紧。小麒麟吃痛,从梦中惊醒,一个挣扎跳下地去,顺着游廊往前跑去。 小夜梵忙追着跑,绕过三两个转角再一拐弯,一个少年从廊椅上站起,立在眼前。 白衫不落尘,墨发结绳环,气若温玉,貌比青莲。 那少年一手卷着看到一半的书册,散着墨香的书页半掩了下巴,另一手平托着小麒麟,举到小夜梵身前,轻声一句唤:“小殿下。” 那声音无比轻柔,和着三月的春风钻入耳。小夜梵低头接过麒麟,看着那莹白的手抽回去,倏然一抬首,便望见一双润泽的眼。 小夜梵怔怔,脱口问道:“你是谁?” 少年弯弯眼,合上书卷,低下身子对小夜梵淡淡一笑: “雅然,在下雅然。” 那厢鼎沸的人声,冲天的烛光,皆被隔在了别处。 月光白洁,三分落瓦,七分洒下。 幼年的夜梵和少年的崔珏,在绽芽的花枝间,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