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是谁?
一辆青油布马车在德顺胡同尾停下,赶车的小厮跳下马车,取了一个小脚凳,帘子掀开,一个青衣小丫头率先跳下马车,回身扶下一位眉眼精神的老夫人,然后车中又下来一位戴着幂篱的姑娘。 秦珂沉默地透过面幕打量着周围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德顺胡同,面幕后的秦珂凉凉地挑了挑嘴角,没想到林晃挑选的新宅在此处。 因是来看新宅,马车没从车门直接驶进去,一行人站在胡同尾巴的宅子门口,细细打量着,门前小小的五六层阶梯的蛮子门,两边门脚是竹梅双喜的抱石墩,门楣左右雕刻着福字灯笼。 刘老太太点点头,随行的小厮立刻上前敲门。过了片刻,紧闭的朱红色的大门打开,一个老管家模样的人从门里头探出头来。 刘老太太上前几步,笑道,“可是石管家?我是看房来的。” 石管家连忙将门打开,“原来是刘老夫人。阿郎在后院等着呢。”说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一行人便随着石管家往里走,新宅原是一个小官的宅子,后来因家中坏了事,急需用钱,想要卖宅子,正巧遇上林晃想买房,便脱了手。新宅是一个三进的院子还带着一个小小的花园子,比先前那处林宅大了不少,庭院中的景色也不错。 瞧过了花厅,刘老太太扭头瞧了瞧跟在后头的秦珂,见她一路都没说话,便笑道,“可是累了?在屋里头歇歇罢,我正巧找你姐夫说些事。” 秦珂心中有事,便答应了,又不放心老太太,便命丫头小青跟在老夫人后头,自个儿铺了帕子往花厅前的游廊栏杆上坐了。庭院中栽种了几颗石榴树,苍绿色间还余有几朵花期较晚的石榴花,红得艳丽夺目,秦珂坐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心事,扭头随意四处打量,瞧见花厅东侧的开的小窄门,似乎门外有乾坤。 她往小窄门处走了走,这才发现,小窄门外就是宅子自带的花园子。小是小了点,不过倒是新奇可爱,一方不大的小池种着莲花,池边随意放着几块形状独特的山石。正对着池塘的,是一个小巧的四角亭,朱红色的柱子,彩绘雕花的亭檐。 秦珂徐步进了亭子,发现这是纳凉遮阳的好去处,亭子后头是一个小丘,种着高大的树木,巧巧挡住了日头。 秦珂见亭中的桌椅上薄薄一层浮灰,便立在亭中,仰着头打量亭子顶上雕刻的花纹,正辨认得起劲,突然听到园中“扑通”一声闷响,然后是“哎唷”一声轻唤。 秦珂忙循声望去,顿时吓了一跳,池塘那边的院墙下多出了一团身影!那身影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嘴里嘀嘀咕咕地也不知道在哼些什么,秦珂只瞧见他的背影,脑袋上扎个揪,圆圆的身子,穿着秋香色的袍子,弯下腰“啪啪”拍了两下膝盖,然后抬起头冲着墙那边叫了一声“表哥!” 秦珂连忙快步走下亭子,将身子藏在池边的山石后头。 过了片刻,一个轻轻的声音在墙那边响起,“表弟,你还好吗?” 秦珂轻轻探头,一个斯文白净的半大少年在墙上探出脑袋,他的面色似乎很苦恼。 秦珂瞧见这少年的脸,立时心脏一阵狂跳,眼前晕眩,她狠狠地闭了闭眼,靠着山石,手紧紧地揪住胸前的衣服,好让自己透过一口气。他长得太像了那个人了,不,简直一模一样! 她从山石后露出身子,还隔着小池塘,便不能自已地大声问道:“你是谁?” 墙上的少年和墙下的少年显然都没料到这个园子竟然还有人,墙下的小胖子瞧仔细了秦珂的样子,顿时一张白包子似的脸涨红了,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他巴巴地抬头望了望踩着梯子扒在墙上的表哥。斯文少年一张俊秀的脸显然也被染成了红色,他结结巴巴地道,“我们……我们,”他用手指了指脚下,“我们是住在这儿的。” 墙下的小胖子立时连连点头,接道,“对,我们是住在这儿的。” 这时,秦珂已经到了墙边,她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闻言顿时一笑,“你当真是住在这儿的?”她的眼睛本就生的妩媚,连额发都遮掩不住,这一笑,百媚横生,生生笑飞了小胖子的神魂。他张着嘴巴,呆愣愣地直瞅秦珂的脸,两条小粗眉毛吃惊地都要飞到头发里去了。 墙上的少年没瞧见秦珂的笑容,但却瞧见了自家表弟的呆样,觉得丢脸,连忙大声咳嗽了两声。 秦珂仰起头看他。 这一下,这少年看清秦珂的样貌了,因仰着脸,她的额发便往两边分了分,露出光洁的额头,凤眼琼鼻,一张小巧菱唇似启未启,简直漂亮得不像话,他平生就没见到过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他连忙将眼神移了开去,向她道歉道,“他是我表弟,我们……我们就住在姑娘的隔壁,因为今日是祖母的寿辰,表弟想采几朵莲花给祖母高兴高兴,想起府上荷花开得好,”他想了想连忙补充道,“我们不知这宅子被卖出去了,先前是没有人住的,只有一个看门子不常到园中来。我们想着这池子里的荷花开了也没人看,所以……” 秦珂仰着头耐心地听他说完,朝他笑了笑,细声细气地问道,“你姓什么?” “啊?”少年愣了一愣,还没答话,便被一旁的小胖子截了过去,“他……他姓柳,我姓张!我姓张!叫张信,小名阿虎,你……你可以叫我阿虎!” 秦珂的一颗心此时千回百转,腹中有数不尽的问题想要问出口,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不急,她不能急。她安抚似的冲小胖子温柔一笑,“阿虎,你是要荷花吗?” 张信连连点头。 秦珂指了指池塘边上系着的小舟道,“你一个人去采太危险了,我叫下人撑了船去采给你如何?”
张信继续点头。 秦珂抬头,对墙上的少年,她的表情更柔和了,询问他的意见,“墙上日头晒得很,你要不要下来,一起在亭子那等着?” 少年瞧了瞧墙壁的高度,有些犹豫。张信在一旁连连叫道,“表哥,跳下来,跳下来,一点也不疼。” 少年似乎有些意动,他刚刚跨过一条腿,就被秦珂制止了,“你且等等!” 说着,秦珂便提裙跑远了。过了一小会儿,便有下人提着竹梯子跟在她后头过来。 “搭在这儿。”秦珂指了指少年的脚下。 少年踩着梯子跳下院墙。秦珂这才发现少年竟比自己高上半头。 “我名柳之潜,”少年和善地冲秦珂一笑,他穿得蓝色的袍子,与他白皙的皮肤相衬,显得他愈发地俊朗,他顿了顿,似乎想了想,继续道,“乳名,阿獐。” 秦珂听到他乳名的一刻,呼吸都快停止了,是了,是了,感谢老天爷,这是她的儿子!她前世怀着他的时候听说取个贱名孩子好养活,便用心替他取了“阿獐”的名字。可怜她前世却一眼也没瞧过她的阿獐! 那天明明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进产房前她的身子好的很,可偏偏突然发动了,急急被送入产房,进产房的接生婆子不是她原来备好的那两个。她被硬生生灌下不知名的苦药,痛得死去活来。柳府!好一个柳府! 她是生产的时候活活痛死的。那种剧痛,她现在想着都觉得浑身颤栗。那天,她躺在床上,肚子疼,下面也疼,眼前都蒙上了一层红雾。她哆哆嗦嗦中听到外间她乳嬷嬷的哀叫,贴身丫头蜻蜓的大哭声。她遣送她们去向母亲报信,可她们出不去!她们被堵在院子里!她的婆婆在外间发威,拿住院子里头的大大小小,她能听见板子抽在她们身上的声音。她心凉,她痛恨!可她偏偏没有办法!她拼着一口气挣扎地生下孩子,听到他细弱的哭声,听到是个小公子,她妄图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却陷入黑暗中。 可现在真好,她还能瞧一瞧她的儿子。他长大了,比她现在还高。她心中又是激动又是苦涩。 柳之潜瞧她面色古怪,便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 张信也凑上来,胖胖的脸上两条小粗眉毛皱成一团,仔细盯着她的眼睛,“你哭了?你别哭别哭,若是舍不得那莲花,我不要了就是!” 秦珂回过神来,连忙笑了笑,“不是不是,日头晃的很,一时刺了眼。”她上前拉住柳之潜的袖子,“走,咱们到亭子里头去,我让人采给你。” 张信瞧了瞧秦珂拉着他表哥的手,傻乎乎一笑,胖爪子伸出去拉住了秦珂的另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