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书坊
十月初,二表哥周询娶亲,郭秀莲出嫁,陈洙和陈汀两个约好了一起去送贺礼。挤在人群里抬眼望去,只见周询披红挂彩,往日里冷峻的表情倒是冲淡了许多。再看一眼身边的陈汀,只见她两眼一片憧憬之色,似在回味她自己出嫁时的盛况,却不见半点伤心落寞,陈洙心想,等女人嫁了人之后,再回想起少女时代的初恋情人,恐怕都是一笑置之吧,陈汀是这样,她自己也是这样。此番唯一值得失落的,是从此少了郭秀莲这个闺蜜。 这日单福来报,说租下陈洙那两间铺子中的一间的人想请她详谈,陈洙疑惑地说:“我不是说了,我一时还不想卖铺子,等我想卖了,自会通知他吗?” 单福忙说:“不是想买铺子的那家,是另外一家,前些日子说东家不在的。我看他的意思,恐怕是不想出那三百两的租金。” 陈洙说:“既然如此,收了他的铺子就是,有什么好说的?” 单福说:“我看他倒不像不讲理的人,倒像有些难处,拿不出三百两租金来。” 陈洙奇道:“你前日不是说他家生意好得很么?怎么会连三百两的租金都出不起?” 单福说:“好叫小姐知道,他家开的是书坊,据说东家酷爱收集前朝古书,若得了珍本,是不计成本销路也要刊印的,所以生意虽好,赚钱却不多。” 听他一说书坊,陈洙倒来了兴趣,便有几分想见这位风雅店主。她想了一想,又说:“我若同意见上他一见,又有什么讲究?” 单福说:“女子打理自己的嫁妆,与外人谈生意也是有的,但要夫君在场才行,小姐不如请姑爷陪着去见他。” 这天晚上,陈洙便把租她铺子的人想约她面谈的事,跟柳铭风说了一遍,柳铭风说:“听上去这书坊主人倒是个雅人,值得一见,正好后日是休沐日,我便陪你走一趟吧。” 于是陈洙命单福去与那人约好,后日午时在书坊对面的酒楼相谈。 第三天中午,陈洙与柳铭风乘车到了酒楼,进了雅间,只见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子,拱手道:“丁某恭候贤伉俪多时了。” 陈洙定眼瞧去,只见他年四十许,穿着一袭文士长衫,颌下留着山羊胡子,模样倒与大伯父有些相似,神情却爽朗得多。 两人回礼就座,立即有人送上几个小菜、一壶清酒。丁某人先将两人面前的酒杯倒满,再给自己斟了一杯,举杯道:“丁某做事不厚道,廉价占了铺子多年,先干一杯,向夫人致歉。” 陈洙见他坦承自己的占了便宜,对他倒添了几分好感,于是端起酒来抿了一口,柳铭风则一口干了。 丁某人又持壶给柳铭风满上,说:“前日里听说夫人想卖出铺子,不知可有此事?” 陈洙说:“我还没想好,铺子并不急着卖掉。” 丁某人说:“若夫人将铺子卖给了别人,我这书坊的生意,不知还做不做得下去。” 陈洙问:“为何做不下去?就算别人收了铺子自己用,丁先生还可以去别处租铺子开书坊。” 丁某人苦笑道:“好叫夫人知晓,似这等旺铺,若找别家租,一年的租金恐怕得三四百两,还不一定租得到,若要便宜的,一二百两一年的也有,但都在外城那边。在眼下这等繁华地段,丁某的书坊也只能勉强经营,赚些微薄小利,若搬到冷僻之处,恐怕马上就要关门大吉了。” 柳铭风说:“这‘鸿图书坊’在京城颇有些名气,若就此关门,倒可惜了。” 丁某人一听,立刻大生知己之感,又敬了柳铭风一杯酒道:“柳爷是我同道中人。” 柳铭风看了陈洙一眼,说:“铺子是我内人的嫁妆,如何处置,还得她说了算。” 丁某人闻言,眼巴巴地看向陈洙。陈洙想了想,说:“听说丁先生喜欢前朝孤本?不知近年来可有斩获?” “有有有,大有斩获!”丁某人顿时来了兴致,说:“宋版的有《抱朴子内篇》、《通鉴纪事本未》等,元版的则有《陈氏易传》、《后汉书志》等,都是珍本善本,有些还是孤本,都叫我刊印了出来,放在书坊里售卖呢。” 陈洙哪里懂得古籍,听他这么一说,倒觉得他确实是个爱书成痴的,不由得沉吟起来。 丁某人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不为所动,于是急了,想了一想,又说:“我那里还有《金瓶梅》手稿。” 一听到《金瓶梅》,陈洙顿时眼睛一亮,在后世,这本书可是鼎鼎大名,很多人猜测作者“兰陵笑笑生”的真实身份,都不得而知,至于手稿,更是失散已久。
她连忙问:“真的是手稿?原作者写的?不知他究竟是何人?” 丁某人说:“至于手稿的真伪,我可以打包票,但对于原作者的身份,我曾发誓不告诉别人,所以只好抱歉了。” 陈洙闻言一阵失望,却不好勉强他,只得说:“《金瓶梅》一书,现今传世的只有手抄本,你为何不将它刊印出来呢?” 丁某人两手一摊,说:“我也想将它刊印来着,只是原稿太过庞杂,整理校对要费上不少功夫,我力有未逮。家父生前也想将它整理一番来着,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就去世了。” 陈洙脑中灵光一闪:“你父亲?” 丁某人似乎觉得自己所言不妥,低头想了想,似在回忆刚才所说的话,半晌才说:“先父名讳惟宁,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出身,官至郧襄兵备副使,晚年回乡居住。先父一生清廉,留给我的只有这家书坊。他生前爱好收集古籍珍本,偶然间得了《金瓶梅》手稿,如获至宝,命我将来刊印出版。” “哦,原来如此。”陈洙心想,管他原稿哪里来的,若将《金瓶梅》刊印出来,倒是名利双收的好事,于是道:“我有个想法,不如我们两家合伙经营,我出店铺,你出书稿,合力把《金瓶梅》刊印出来,将来得了利润,五五分成。” “如此最好不过!”丁某人大喜,随即又陷入苦恼:“只是不知去哪里寻人校对文稿,此人功力却不能低了。” 柳铭风拱手道:“柳某不才,也是进士出身,现任兵部郎中,丁先生若信得过我,我愿自荐编校一职。” 丁某人闻言大喜:“柳爷愿意出力,那是最好不过,我岂有信不过之理。” 于是合作经营书坊之事就定了下来。本来只想讨要三百两租金,却不想赚了一部《金瓶梅》,还顺带解决了不知做什么生意的难题,陈洙不由得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