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退亲

    舅舅一家不日告辞离去，留下一堆礼物，各种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塞了满满一大车，连下人们都得了赏，到处一派欢欣雀跃。陈洙把舅母给她的见面礼，牡丹金钗和十二个金银稞子，和陈家的“买命钱”——那一百两金子放在一起，老太太说了，这都是她将来的嫁妆。

    时近中秋，天气渐凉。那日竹林一别后，陈汀果然不负厚望地送来话本小说十多本，大多是时下流行的武侠小说，还有些传奇话本如《虬髯翁》、《北红拂》等，让她十分满意。她本来还想弄套《金瓶梅》来观赏，但一想还是算了，一旦被发现，恐怕就不是请家法这么简单了。

    一天午觉醒来，陈洙正在屋里津津有味地翻看一本《雪山神剑》，郑mama来请她去老太太屋里说话。走到半路上，看见大伯母秦氏迎面走来。秦氏看到她一怔，随即微笑着打了招呼。陈洙一边回礼一边想，看样子秦氏刚从老太太处出来，却不知她老太太说了什么话，莫非与她有关。

    来到老太太处，行礼问安。老太太问她原先在家读了什么书，可有学技艺，陈洙含糊其辞地说，读了一阵《女论语》，学过一点丹青，可多日不碰，已经淡忘得差不多了。老太太说，这个不急，先养好身子，再从头学起就是。接下来就是一阵沉默，老太太几次欲言又止，看得陈洙心里发慌，生怕老太太要考校她的功课，可老太太却屏退旁人，低声对她说：“乖孙女，奶奶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是关于你的亲事的。原本这话不该跟你说，可你父母都不在了，奶奶也不知能帮你到几时，你自己心里总得有个数才好。”

    陈洙忙道，奶奶长命百岁，她的亲事不着急，不是还要为父母守孝三年吗，过几年再作打算也不晚。老太太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看得她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才缓缓说道：“你难道连自个的亲事都不记得了？”

    陈洙一惊，心想完了，要露陷了，强按着心头的不安，结结巴巴地说：“我那日险死还生，醒来之后，就常糊里糊涂，以前的事都记不大清了。”

    老太太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说：“唉，你也是个苦命的，过去的事就算了，从今往后，你得多留个心眼才是。京城出事前一月，我收到你父亲的信，说已经给你定了一门亲，是吏部尚书王家的三公子。”

    陈洙心思急转，她父亲是兵部侍郎，只比尚书低了一级，这门亲事也算门当户对，可吏部自古为六部之首，仔细论起来，还是她高攀了那么一点点。正寻思着，老太太又道：“如今你到金陵快两个月了，按理说亲家那边也该派人来看看你了，可一直没有音信，不知是何道理？”

    陈洙无语，老太太自顾自地说：“莫非是那家人嫌你守孝，怕耽误了自家儿子？又或是逢高踩低，看你爹没了，想索性撇了这门亲事？”说到这里，她哼了一声，语气中带了三分薄怒：“陈家世代为官，亲朋故旧遍天下，老婆子也是朝廷亲封诰命，王家若敢欺负你，我就豁出脸去闹上一场，看他家的尚书还当不当得成！”

    陈洙忙道，老太太不用生气，也许王家并不是这样的人，有事耽搁了也未可知，老太太只是皱着眉头不说话。陈珠还想再劝，可看老太太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只得说了几句放宽心思养好身体之类的话，怏怏地告辞了。

    天气渐凉，一晃已近中秋。陈府众人也换上了新制的秋装，陈洙因为没有旧衣裳，足足添了四套新衣，据说各房小姐少爷的份例都是两套，陈洙多出来的两套，原本老太太说从自己的份例中扣，大伯母秦氏不肯，推来推去，最终还是报了公帐。

    当陈府众人忙着采买月饼果品过中秋的时候，王家终于来人了，老太太连日来阴沉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容。听下人说，来的是一个年老的嬷嬷，穿着十分体面，带齐了各色礼品，拜见了老太太，又关在房里跟老太太说了半天的话。陈洙本来一早就起了床，穿戴整齐，候着老太太唤她去见客，可一直等到中午，连午饭都摆上了，也不见郑mama来叫她。她忐忑不安地用了午饭，还是没音信，派去打探消息的秋菊回来报告说，王家来人连午饭也不肯用就走了，她心里顿时一凉。

    午饭过后，又过了一盏茶的光景，郑mama终于姗姗来迟，说老太太有请。

    一眼看到老太太黑中带青的脸色，陈洙就知道大事不好了，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开口，老太太就挥手屏退下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口吻对她说：“你老实告诉我，京城出事那日，你是怎样被人救下的？想好了再说，一个字都不要漏掉！”

    一直以来，老太太都对她疼爱有加，说起话来也是和颜悦色的，何曾摆出过这种审问犯人的架势？陈洙一时反应不过来，眼圈都红了。老太太看她难受，也觉得自己说话重了，叹了一口气说：“奶奶心里明白，你是个乖巧懂事的，纵有千般的不是，也怪不到你头上，要怪只能怪命运弄人。你且放宽心，不管有什么事，奶奶都帮你担着！”

    陈珠定了定神，把那日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讲来，从她如何苏醒，到柳老爷如何将她从瓦砾堆中挖出来，再到她在柳家如何养病，连柳老爷交给她那一百两黄金的事，都说得清清楚楚。

    老太太仔细听着，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当陈珠讲到柳老爷赠金的时候，她一口气喘不过来，几乎就要仰面跌倒，慌得陈珠一把抱住她，哭喊道：“老太太你怎么啦？千万莫吓唬我！”

    老太太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脸上浮出一丝不正常的红晕，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缓缓地说：“我老糊涂了，许多事想不明白，前些日子还巴巴的派人送信去王家，到头来讨了个没脸，还连累了你，我这心里难受得紧。”

    陈珠流着眼泪道：“都是孙女不懂事，害得祖母cao心，怎能怪到祖母头上？定是那王家不好，惹祖母生气，这门亲事，不结也罢！孙女就守着祖母过日子，待祖母百年之后，孙女日日吃斋念佛，给爹娘和祖母乞福！”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老太太的眼泪就扑梭扑梭地往下掉，一把搂住她，哽咽着说：“傻孩子，怎能说这样的话！这事不怪王家，要怪，只能怪姓柳的不是东西！他原是老太爷的门生，你爹生前对他也多有照拂，可一旦出了祸事，就只管撇清自个儿，不肯担一丁点的干系，倒教我蒙在鼓里！”

    陈珠越听越糊涂，忍不住问道：“奶奶，这话怎么说？柳老爷救了我，还留我养病，当日孙女在他家吃的用的，没有一丝儿不妥，怎么奶奶反倒怨上了他？”

    “傻孩子！”老太太抹着眼泪说，“你在那般情形下为他所救，他但凡是个有良心的，也该给你个交代才是！可他半句话不提，只拿了一百两黄金打发你出门，可见是个狼心狗肺的！”

    “奶奶，”陈珠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那黄金不是柳老爷给的，而是朝廷给陈家的抚恤。”

    老太太冷笑一声，说：“原先我也信了这话，可今儿个听了王家人的分说，才明白过来。京城那场大祸，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到如今还没说出个子午寅丑来。百官说是皇帝无德，触怒上天，皇帝却硬说是兵部监管不力，导致火药库爆炸。抚恤是有的，可都给了寻常百姓人等，你爹身为兵部侍郎，不获罪就不错了，哪里还有什么赏赐？就算有赏赐，也该与圣旨一道送到陈家来，哪能一声不响地交给你一个女儿家？我说之前外头人怎么不大搭理陈家了，只道是那起子势利眼看陈家官面上没了人，不想还有这层干系在里头。”

    原来是这样，陈珠一下子明白了，柳老爷交给她黄金那日，她本来就有些疑惑，可后来一直没机会问清楚，时间一长就忘记了。这么说，柳老爷自掏腰包送她钱财，就是偿了人情，撇清干系的意思了。可想起获救时看到的那双温柔的眼睛，她怎么也不相信他是那样的人，想了一想，她说：“老太太说的有道理，可孙女想，柳家老爷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于是她把柳夫人匆匆赶她出门，连向柳老爷辞行也不能的事说了一遍，又添了些自己的揣测。

    老太太听了沉默不语，半晌才幽幽地说：“你想的也有几分道理，姓柳的未必全然无心，但柳家娘子似乎是个厉害容不下人的。若非万不得已，我岂会愿意把嫡亲的孙女给人做妾？再说了，就算当日你走得匆忙，他有些话来不及说，难道写封信来补上也不能？这么长时间不闻不问，可见他即使有心，也是不诚的！老婆子要强了一辈子，没理由临到老了，还上赶着送孙女去给人糟蹋！这件事就此揭过，再也休提！”

    陈珠心里一合计，这确实是目前来说最好的办法，来自后世的她，从心底里是宁可做老姑娘，也不愿当小三的。王家的亲事吹了就吹了，反正她不知道对方是何等样人，不如重新找一个相知相爱的人嫁了。至于柳家那边，既然现在没有表示，想必将来也不会张扬，她正好落得自在，爱干嘛干嘛。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浑身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