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马府 (下)
七月初五的下午,在稀稀拉拉的小雨中,明磊漫步在应天府(南京)的街市。他们沿三山、大中至长安街,一路都是青石铺路,十分整洁,尤其“临街房屋两廊可步,尤便行人”。 马鍫的府邸就在玄津桥附近,素色的院墙,三进的院子,明磊想也不想,抬脚就跨了进去。 马鍫穿着家居的常服出来迎接,身后跟着一个妇人。也就二十五六的年纪,苗条纤细,也是半新不旧的白秋罗连裙,裹脚面高低红缎鞋,脸上涂着脂粉,十分的俊秀,眉眼和范文霆有几分相似。明磊猜她就是霆儿的jiejie范文瑾。 论理,明磊是范文瑾的亲妹夫,自家人初次见面,应该很是亲热。但,这个妇人进退守礼,说出话来也是不咸不淡的,明磊暗付,怎么就招着她了? 马鍫对明磊倒是很热情,拉着明磊就进了内院,招呼女眷们来见礼。马鍫已经有一儿一女,也领出来相见,女儿六岁,生她的时节,梦见一个穿素衣的仙女进范文瑾的房来,就生她下地了,所以起名素姐。这个小丫头乌黑的是头发,白的是脸,红的是唇,纤纤一双小手,十足一个美人坯子,将来必定芙蓉出色。有了上次的教训,姑娘再小明磊也不敢伸手去摸,只能行注目礼了。 儿子今年四岁,叫春哥,也是范文瑾生的,看来,马鍫夫妇还是很恩爱的,明磊留了心。明磊对男孩子不上心,大概不是穷腮乞脸的模样。初次见面,好歹也是孩子的姨夫,明磊也没想着带些礼物,即使想到,也不知该带些什么,于是,随手掏出一百两的银票,算是见面礼了。这百两纹银抵上中等人家一年的花费,马鍫那里肯依,和明磊争得面红耳赤,才不得不收下,范文瑾脸上也好看了一点。 几个侍妾都很漂亮,明磊夸了几句,马鍫坏笑着说:“我养着一班舞姬,要不要挑两个好的伺候你?” 明磊确实有些动心,毕竟几个月不食rou味了,但偷眼观察瑾儿,眉头皱了皱,不满之情一闪而过,明磊连忙改了口,严辞拒绝了,心中对瑾儿不由恨的咬牙切齿。明磊觉得范文瑾看自己别扭,就不愿在家里吃晚饭,央着马鍫带上自己去拜会阮大铖。 出门上了马车,明磊也不客套,张嘴就问:“jiejie这是怎么了?对我可不是太自在!” “别理她。以为都是你撺掇着举家奔了广东,现在,连我也要过去。头发长,见识短的,舍不得这繁华所在,正怨恨你呢?” “怎么,恒夫,马相同意了。” 马鍫笑了,“你怎么不机灵啊!不同意,还能把你招来?现在,我叔叔是好见的?” 明磊暗自点点头,又开始打听阮大铖的近况。(阮大铖,字圆海,号百子山樵,流寓南京时,因所居石巢园,又号石巢,安徽怀宁人。) 原来,尽管朝野舆论一片反对之声,但阮大铖的出仕已成定局。六月间,取得弘光帝的同意,“召逆案为民的阮大铖冠带来京陛见”。 “而且,即使朝臣反对,叔父也知会了安远侯柳祚昌,最迟八月,由安远侯上举荐条陈,不必经朝臣会议,直接由圣上下旨,估计是兵部右侍郎。” 明磊知道马鍫把自己当家人看待,也就不拐弯抹角的了,“你说,我用不用送阮大铖银子呢?” “阮石巢这个人最是势利不过,和我关系一般,你要是想求他办事,最好送他银子,否则,他才不认面子不面子的,伯和(马士英二子马銮的别号)也不是很喜欢他。” “小人中的小人?”明磊借机试探道。 “璞麟的说法还真奇特,不过很贴切。不是你非要去,我一年也不去他家几回。” “听说,他为人jian诈猾贼,嗜权罔利,未及第时,曾自题其室:有官万事足,无子一身轻?” 马鍫不觉瞅了瞅明磊,“璞麟对石巢知道的不少啊?” 明磊知道马鍫生了一丝嗔怪和警惕,忙解释道:“他不是和马相过从甚密吗!这些都是临时抱佛脚听来到。” 见马鍫信了,明磊忙接着问:“伯和干吗不喜石巢啊?按理,以阮石巢的精明,是不会得罪伯和的啊?” “你知道六月他见圣上都说了些什么”接着,马鍫就学开了舌。“陛下只知君父之仇未报,亦知祖母之仇未报呼?”这家伙以孤臣自居,极力以“三案”挑激圣上,阴使之结怨于东林复社。 明磊暗付,马鍫一个俗人,也心仪东林?转念一想,记起《明事杂咏》有一首咏马銮的诗: 泣谏而翁手挽须,飘零卜肆一身孤。 怕逢王姥谈龙友,卧想长江万里图。 先不论阮大铖到底兴没兴大狱,马銮泣谏马相至挽须抱头是不是杜撰,最少马銮同情东林看来是事实。这个马鍫,人家干吗他干吗,看来,他二人的关系相当不错。 两个人聊得正热闹,不觉已经到了这鼎鼎大名的石巢园。阮大铖的府邸门面不是很大,俩人从正门进去,正堂的匾额有三个大字“显志堂”,看到一个满脸胡须的老者迎了出来。 阮大铖已经五十七岁了,须发皆有些花白,魁梧结实的身躯,腰板挺得倍儿直,一双眼睛精光四射,还是给人一种英武的气势,的确不是个凡夫俗子。 现在阮大铖还是个平民身份,衣着受着限制,竞索性穿着一领佛头青的秋罗道袍,戴了一顶黑绒方巾,红鞋绫袜,身上平添了一股儒雅之气。 明磊和马鍫连忙紧走几步,当院就行了四拜大礼。阮大铖只是待二人行过礼才上前假意搀扶,嘴上还客套道:“二位,都是国家命官,小老儿不过一个待罪之人,那里担当得起呢?” “石巢翁太自谦了。小侄拉上璞麟就上府讨扰,当真才是失礼之至呢!” 明磊待马鍫话音刚落,就接过话茬道:“小侄也是初到应天府,对石巢翁的仰慕之情却是由来已久。如今国家危难之时,知道您不日将起复,十七年闲居草野,终又厕身仕庑。为国家计,也要向前辈来请安,鲁莽之处,还望见谅。”说着,连忙双手呈上五张千两的银票,“薄礼,略表寸心!”
阮石巢接过银票,脸上终于露出开心的笑容,“都是自家人,还这么客气,太见外了!” 明磊又急忙告罪。这回,膝盖还没打弯,就被阮石巢一把拦住,三个人笑逐颜开地礼让进了客厅。 只略略吃了杯茶,下人回禀,酒宴已经摆好。不由分说,阮石巢就拉上二人直奔了后院。石巢园也是前宅后园,前宅由显志堂、芙蓉楼、晓芬庐三轩连成。后花园多假山山水、亭桥、廊榭,景色优美,最显眼的是戏台。 这戏台就在晓芬庐的对面,三重檐歇山柄,屋脊矗立彩瓷宝顶,中插方天画戟;以传统的木质结构为主,台面为牌楼式。戏台左右上方飞檐翘角,檐下悬系风铃铁马,风起铃响,清脆悦耳。台面色彩斑斓,飞金上漆,浓金重彩,金壁辉煌。戏台天棚中央缀有十分考究的方形盥顶。台面游梁、随枋、三架梁、穿插枋上也装饰着众多的明磊叫不出来名目的木雕,但整个戏台洋溢着安定祥和、生机勃勃的气氛。 戏台所挂的楹联镏金烫漆,字迹刚劲圆润,挥洒自如,写到:眼界抬高不怕前头遮住,脚跟站稳何惧后面挤来。明磊瞅着意思就是阮石巢的手笔,不禁点头,陈寅恪老先生曾评论阮大铖的《咏怀堂集》可与严惟中的钤山,王修微的樾馆两集,同为有明一代诗之佼佼者,此言不虚。看来这个鬼魅的才学着实了得。 明磊和马鍫吹捧了一阵阮石巢,三个人欢欢喜喜地入了席。阮石巢是明末传奇度曲的大家,否则,也不会有如此讲究的戏台,早有一班戏子伺候着,明磊他们是边看戏边吃酒。轮到明磊点戏,明磊特地点了阮大铖的佳作《燕子笺》和《春灯谜》,阮石巢果然很是高兴,连呼明磊是行家。 酒酣耳热之际,明磊央求道:“士人都晓石巢翁最善自度曲。晚辈,北人,不省吴音,可否请石巢翁改北方音来两句?” “这有何难?改戈阳腔给你来两句《燕子笺》!”阮石巢说着即席上了戏台,亲自起鼓执板,顿足而唱。抑扬顿错,就连明磊这样的满不懂,也听得津津有味。 等阮石巢回来席,明磊和马鍫避席而恭,赞道:“石巢翁真才子也!” 阮石巢哈哈大笑,一连饮了三大杯酒。马鍫是个戏迷,只顾得吃酒看戏。明磊为了讨阮石巢欢心,试着和其聊起了传奇。那时候的传奇故事,无怪乎才子佳人,神鬼妖狐的小短篇,结构单一,内容简单。明磊借着《西游记》的旗号,把《大话西游》讲了个梗概,听得阮石巢如醉如痴,竟离席一躬到地,“璞麟只要肯教我,府中财物任君取,妾姬随君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