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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奏章

    国子监,律学助教重复着每日的功课,司业大人的房间,卯时(七点)前得磨开徽墨,洗脸盆打上热腾腾的开水,挂上干净、洁白的毛巾。陈大人每日准时于卯时进衙门,到了房间有条不紊的净手、净脸,然后向孔夫子像上三炷香,再开始一天的功课,多少年来雷打不动。今天依旧如此,只是上完香后,陈文凯坐在案后一直心神不定的,拿起了湖笔,久久不得落下,墨水顺着笔管滴落在宣纸上,趟出了一块大花脸,陈文凯扔下了湖笔,抬眼看向窗外。

    自己乃弘治二年的进士,和杨廷和同年进士,现在杨廷和当了都察院的正二品的大员,自己还在国子监熬着资历。司业,哼,从四品,已经熬了五年了,旁人只看见自己是李东阳李大学士的学生,掌着朝廷最高学府的副职,再往下就会出任某部的侍郎,再就是尚书、大学士,沿着老师的安排一步步的走着。

    可十六年了,进士及第十六年了,同年的同殿进士最低的也是一省的布政使了,自己除了顶着一顶首辅大人的学生的帽子,还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就算做了国子监的最高职位也是个正三品的清水衙门,自己满腹的经纶何处展示。

    郭右五,一小小的从七品小吏,此人乃典型的阿谀之臣,从当初顺天府清理琉璃厂开始,投机取巧,夸夸其谈;后来结交了宦官张永,居然插手插到神机营,拉拢内宫近卫,喊着什么‘驱除鞑虏’的口号,蒙骗了不少人,包括自己老师在内。至此,此人的狼子野心逐渐暴露无疑,拉拢都察院,收拢神机营,下一步就是清理兵部,孤立内阁,再下来就是纠合宦官,持掌朝政,胡作非为...先掌兵,再弄权,其用心险恶极矣。

    就算此人和内廷交好,自己也得豁出前程,拉得此人下马。一来迅速的博得铁骨铮铮的名声,二来必须引起陛下的注意,陛下年少,历经颇少,如能得自己相助,中治天下指日可待。自己再不能慢慢的熬资历了,也熬不起了,若不能在二三年内迅速地进入文渊阁,哪怕就是一部的尚书,也可以一施身手了。陈文凯一边转着湖笔,一边思索着纵横得失。昨夜和刘谨公公交好的右佥都御史刘宇传言,郭右五居然公然到司礼监索取自己的奏章,扬言就算天王老子参都不怕.......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到此,陈文凯伏在案上奋笔疾书,一腔怒火全部投放在了宣纸之上,一笔十字,连绵不休,转瞬,一篇新的奏章写完落笔,看都没看,印上自己的鉴章,装入了怀中。

    未央宫殿外,刘瑾和颜悦色的和陈文凯聊着家常。他刚才故意把陈文凯凉了半个时辰,果不其然,这会陈文凯胸中一团火焰越烧越汪,虽然他一直鄙视以刘瑾等为首的宦官们,但这会还得乖乖的听着废话。

    “陈大人,奏章陛下看了,也没别的指示,您看是不是可以回去了.....”刘瑾微笑道。

    陈文凯瞪圆双眼,道:“刘公公,没有指示是什么意思,那太液池乃皇家内池,平民百姓不得入内,这乃祖宗立的法,陛下难道不知道郭经历携带宵小擅入禁地肆意胡为。常人擅使乘舆服御物,实为大不敬,大不敬乃十恶之罪,我朝律令,十恶不赦也。刘公公,请转告陛下,务必深思熟虑,微臣定不会就此罢休的。”说罢忿忿而去。

    揣着一团怒火的陈文凯接连跑了几个地方,先是都察院,杨廷和倒是很热情的接待了他,续起旧情来没完没了的,谈到郭右五的事情装聋作哑了半天,陈文凯气得一甩袖子去了通政司。

    通政使江大人倒是才听说此事,本来通政司就是外廷掌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之件,当下便收了陈文凯的奏谏,答应即刻禀奏陛下。罢了,江大人拉着陈文凯谈了半天,“陈大人啊,本官看来你这次可是走了弯路哦,说到底,这奏谏最后还是转到了司礼监那里,那几个太监不点头,本官也是没有用的,这事还得你老师他们几个出头啊。”

    陈文凯憋了半天,闷声道:“我若不是首辅大人的学生自是会找文渊阁,我就是想看看陛下是怎么对待我们这些言官的,难道朝廷的正当言路都堵塞了不成,哼。”

    一旁的江通政使连连称是,心里却在想,你怎么不去午门上谏啊,闹了几个衙门了,就你陈文凯乃铮铮之臣,我们都成什么了?

    文渊阁,三位大学士正襟危坐,倒不是刻意为之,多年来形成了习惯了,做官做到了他们这个地位,这会比得就是修养。

    刘健手上拿着正是通政司送上来的陈文凯的奏谏,笑呵呵的道:“宾之兄,你这学生倒是个倔脾气啊,听说一早上跑了几个衙门了,杨廷和没搭理他,这不,通政司接了,估计他也是没办法了,哈哈。”

    杨廷和微蹙眉头,道:“你们还别看笑话,这事我还真不知道,昨天我那学生不是送了份奏章上来了吗,我还没看见呢。”

    谢迁哼了一声,道:“御马监的刘瑾吞了,也没个下落,大概是想拖下去吧。”

    杨廷和点点头:“先不说我那学生为什么会上这奏章,就此事来说,只怕下面递上去多少,司礼监他们都不会搭理的,是吧,于乔兄。”

    谢迁朝外面看了看,眯着个眼,道:“宾之啊,陛下裁并东厂,扶持都察院这手牌的威力出来了,你们看看,杨廷和现在想的是如何迎合陛下,听说他在找机会请奏神机营直接并于内宫近卫,不受兵部把持。下一步就是在京城六部查几个大员,重新树立都察院的地位,现在蓄势在呢。再说这司礼监,刘瑾屁股还没坐稳,就敢不拿我们几个老头上眼了,说实话,昨天文凯的奏章我是故意递上去的,就是想看看内廷的怎么来应付,这下看明白了,遇着他们上心的事了,开始敢不买账了,这可不是个好苗头啊。”

    一番话既出,屋子里沉默起来,三人心思丛丛起来。先帝弘治爷在时,君臣合意,一般大小事务有商有量的,加上相互信任,且严制内廷参政,这才有三人前前后后担任内阁近十年,朝廷无大变。现在陛下当政,年少轻狂,君臣还能再如先帝在时君臣一体吗,显然是很难了。陛下还未大婚,现在还稍稍有所收敛,一旦明年大婚,这朝廷的大权就得无条件的转交上去,三人倒不是想和陛下争权,只是这其中的方寸得拿捏好,陛下该管什么,不该管什么,现在没个默契了这以后三人的日子就难过了。

    李东阳先开了口,“于乔兄,你的意思是.....”

    谢迁坚决道:“明日早朝,我等帮你学生出个头,也该这郭经历倒霉了。”

    刘健倒是和郭右五有过一二次接触,心里倒是另有想法,便道:“于乔兄,我等是不是反映太过了,司礼监维护陛下,也没错啊,再说了,这小子前有琉璃厂的搬迁,后有轰天雷的出世,虽是放肆了些,倒还是为我朝做了点正事的。”

    “我难道不知道。”谢迁站了起来,“这人有功是不假,但是我朝内阁权威不容侵犯,司礼监不是不懂规矩,这事陛下不赞成你就得退回我文渊阁,现在即不退,也不表态,宾之,希贤,这分明是试探我等的底线,有一必有二,这次内廷的尝到好处了下次就胆子更大了,摆明了他司礼监的不批红我等就是摆设了,陛下已经在出招了,裁并东厂是刚刚开始,如是陛下的本意倒也罢了,陛下才十几岁,这些招式是陛下想出的么,我看就是他身边的那几个太监们出的主意,居心叵测啊。”

    刘健心底对这郭右五有股莫名的好感,虽然谢迁看事看得很准,心里还是犹豫了,道:“于乔兄,没你说的这么严重吧。”

    谢迁狠狠的坐下了,看来是不理会刘健的优柔寡断,道:“这是我个人的意见,宾之你说吧。”

    李东阳苦笑了声,“我说,我能说什么好,我实话告诉你们吧,这裁并东厂就是这人的主意。”

    “啊~”二人大为惊讶,特别是谢迁,第一次有人这么肯定的说是此人的主意。

    李东阳又道:“此人自蹴鞠比赛开始,结上了陛下,现在陛下还是一口一个教练的喊着,礼尊有加,裁并东厂就是他的主意,只不过是御马监的张永出的头,常人才都以为是陛下身边的人的主意。这人和张永交情极深,相互兄弟之称,据我了解,张永,甚至包括陛下,对此人言出必从,你等不知道吧。”实际上都察院的杨廷和这段时间什么事都和他说了,只是杨廷和没到处声张罢了。顿了顿又道:“说实话,我也看不清此人,我和此人第一次接触是我视察南城的时候,顺天府在南城几个动作都是深得民心,琉璃厂数千百姓一夜之间搬迁干净,还感恩戴德的,并且还不花朝廷一文钱,请问,你我可做得到?这件事就是此人一人为之,手法惊人,细细回味只怕深谙商道,还谓之腾笼换鸟,你们想想,顺天府的刘西元能有这等心思?”

    不待二人开口,又道:“轰天雷一出,虽然没有实战,但是你我都眼见为实的,实乃我朝一大利器,刘大夏可嚷嚷了,此物如若守城可抵万军,准备九边各府全数装备,兵部的这段时间都在干这事了。”说着说着语气低沉了起来,“这些你等大概的都知道些,有一件事情估计满朝的百官没几个知道的。”

    “哦,什么事?”谢迁来了兴致。

    李东阳轻轻一笑,道:“这也是我看不懂的地方,你等可知司礼监的刘瑾惧怕此人?”

    “有这等事?”谢迁确实不知道,刘瑾是什么人,摆明了就是内廷的第一人啊,从陛下二岁时开始服侍了,整整服侍了陛下十四年了,深得陛下恩宠,内宫中俨然已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了,居然惧怕此人。

    “我也是听闻宫中的一位太监说的,千真万确,虽然老夫自己也不相信。”李东阳看着二人,道:“我就奇怪了,这人如何有这般手段,到底是何居心,你们想了,他要想做官,结上张永、陛下,不就够了,为何还要惹上刘瑾,难道刘瑾有什么天大的把柄被他捏住了,看不懂啊。”

    谢迁道:“那....宾之兄的意思是...?”

    李东阳看着二人,道:“说到底,陛下也大了,这天下还是陛下的,他愿意再使唤我等,这内廷的就不会骑到你我的头上来,陛下不愿意看见我们几个老头子,我等也就让位吧,老夫今年已是六十有二了,也该回家抱孙子了哦。”

    “那这奏章....”谢迁显然对李东阳的态度有点不心甘。

    李东阳狡挟的道:“希贤最厚道,你说。”皮球踢到了刘健这里。刘健嘿嘿一笑,“好么,得罪人的事都是我干了。”想了想,道:“这样吧,折个中,郭右五这小子有功不抵过,大不敬是谈不上了,按上个不敬礼数,降职一等,罚俸半年,可好。”

    这招倒是老辣,一来再试探下陛下,特别是司礼监的态度,二来也看看郭右五的反映,刺激他一下,有什么事还是浮上水面的好些,二人都觉刘健此举甚妙,当下就这么办了。

    下来后李东阳找了陈文凯到府上一谈,自己这个学生性子越来越急了,先前的沉稳劲哪去了,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若是郭右五纠合司礼监的刘瑾蓄意报复,陈文凯几十年的书算是白读了,哎,物过刚则易折,怎么就看不清形势呢,再说了,这个头出的有意思吗,自己做他的老师都觉得不好意思,看来京城待的久了,得放出去历练历练才是......

    刘瑾看到文渊阁的票拟的奏谏一顿狂喜,内阁的三位大学士联名出手了,降职一等、罚俸半年,虽说不痛不痒的,但以郭右五的脾气不闹个满朝风雨的才怪,其实最好的办法是仍然扔在一边不管,然后放风给陈文凯那头倔驴,到时候郭右五仗着陛下和内阁的三位斗起来才是一场好戏呢,但是心里面一点理智告诉他不能玩过火了,万一被郭右五知晓是他在里面玩鬼的话,那人可是什么都敢做的,天知道那人怎么这大的胆子,心黑手辣的可怕......一想到那日在湖边的情形,刘瑾就一阵惊嗦。

    朱厚照倒是没糊涂,首辅大学士联名出手,居然是为了一件屁大的事,说起来都不信,没辙了,掉头问身旁的刘瑾、高凤二人,道:“你们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刘瑾装疯卖傻的,‘啊’了半天没吭声,高凤倒是个明白人,“陛下,最好依大学士的意见办,郭大人官复原职也就陛下的一句话,没必要在这上面和李大学士他们闹别扭,李大人他们不会无故联名票拟的。”

    朱厚照悟出了点道理了,点点头,“还是你们懂事。”左右看了看,张永也不在身边,便对二人道:“行,依了老师他们的,但是得和教练说个明白,你们,谁去和教练亲口说说朕的苦衷。”

    刘瑾闻言吓得躲在了一边,高凤一看,便道:“陛下,奴婢去吧。”

    “行,告诉教练,委屈个三、二月,到时候官升一级,哦,对了,教练现在是几品官啊?”

    高凤低头,道:“陛下,郭大人现是从七品经历。”

    朱厚照想了想,道:“这么点啊,你和教练说了,过几月朕给他个三、四品的官做,要他好好办事。”

    高凤点头,“奴婢明白。”心想,这三四品的都是朝廷大员了,有那么好做的吗,一般人一辈子都上不去,这小子真是命好啊。

    朱厚照又道:“高凤,和教练说了,朕委派你专事协助教练筹建运动会的事宜,这段时间要教练安心做事,朕不亏他的。”高凤领旨出去了,运动会,高凤边走边想,这该如何cao办才好......

    这会想找郭右五有点难了,高凤出了未央宫找到了太监小毛,二人一同来了半壁街,一直等到天黑,郭右五都没回来,没办法了,只好传了句话,二人便打道回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