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推进的第三十章
在平时太阳升起的时间,房间中就已经弥漫着苦艾燃烧的气味,缎子的床帷低垂,遮住里面沉睡的人。 牧师的脚步很轻,他静悄悄的走了出来。 “她怎么样了?”一直等在外间的库露压低了声音问道:“是不是……?” 牧师点了点头,轻声的说道:“是。” 库露感觉浑身的力气一下被抽掉了,她浑身都软了下去,只是靠着身后的柱子才勉强站直了身子。 “她还发起了高烧,我刚刚让她睡下了。” 两人走的更远一点,不让谈话声打扰里面沉睡的人。 牧师悄声说道:“我们应该送她离开。我知道她先前不愿走——但是她已经染病了,在这里就是一个死。难道未婚夫比她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太晚了!太晚了。现在已经走不了了。”库露苦涩的回答道。 两人相对无言。如果薇薇安小姐的叔叔还在的话,或许还有机会。但是现在,一个是普通牧师,一个是薇薇安的乳母,两人的确没有办法把一个已经患病的人给送出守卫森严的城市。外面的细雨声穿过重重院落,直接打在两人的心头。 过了一会,牧师又吩咐她道:“你面对瘟疫没有抵抗力,以后还是不要接近这里。把清水和食物从门口递进来,每隔两个小时我会来看一次她。 库露用袖子擦了擦眼眶,摇了摇头,“我要守着她。你放心,我年纪大了,到现在都没有感染以后也不会有事。” 晌午时分,法师艾离开王子府后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街道中,却如同一位辛勤的老农夫走在一个陌生的果园当中。艾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温暖、潮湿的故土。虽然对于这个果园的大小、规模尚不熟悉,但是老练的农夫凭空气花粉种类与果实的成熟气味就可以判断出今年的收成。法师艾同样可以清楚的看见,这个城市如同缀在枝头的苹果那样,过度成熟,散发出即将腐烂的味道,只需要轻轻碰触就会自动从枝头坠落。冬天不是一个适合瘟疫法师活动的季节,也不是一个适合播种瘟疫的季节。这沉甸甸的果实不是自然的结晶而是经由人手催熟的胚胎。 从街角转来几位抬尸人,他们身穿和他同样质地的灰色长袍,脸上带着鸟嘴形的面具,这群人将抬着的木板放在地上,将尸体搬了下来,堆在了墙角。从他们的动作上来看,这样的事情他们显然已经做过无数次,熟练到了极点。 对于一个以它为终身事业的人来说,瘟疫是有气味的,在瘟疫法师那敏锐的嗅觉中,瘟疫的气味就像盐的味道,鲸脂的气息那样独特而容易分辨。艾扬起面孔,嗅着空气中泥土的腥气。天空中降下的蒙蒙的细雨为这场送葬带来一丝天然的气氛。这里的气息如此熟悉,又隐约有些新鲜。海风的独特气味,雨丝的冷冽,破土而出的青草味与参杂着焦烟的瘟疫气味混合在一起,刺激着他的嗅觉,勾起种种过往的欲望与回忆。 从另一条街道上匆匆走来一群骑士,他们穿着整齐的服装,却失去了牧羊犬往日的镇定,似乎赶着去什么地方。他们中的一些人同样看到了独自一人的艾,疑惑的打量了他一下。或许是和收尸人相似的灰色服装迷惑了他们,这群骑士最终没有理会这个独自走在街上的陌生人,匆匆走了过去。 艾旁若无人的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离开了巡逻队员的视线。在一个严寒的冬天,一个防守严密的城市,短短几天的时间,就收割了数万人的性命。在他的熟人之中,究竟是什么时候出了一位有如此能耐的同行呢? 脚下的土地的触感渐渐变得柔软。艾停下脚步,看着鹿皮短靴上沾染的湿润泥土。原来一直跟随着气息而走的他,一直从皇室区走到了贫民窟的边界。石板路到此终止,取而代之的是泥土小径和低矮的房屋。 他信步往前走去。 空气中有形的雨丝和无形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形成柔密的罗网,盖住了天地间的一切。眼前的贫民窟和其他任何一个城市的贫民窟没什么区别,无非是这里破布多一点,那里的茅草少一点。艾用指尖轻点着路边风化破败的石头。长久之前,这里曾经是贵族门前的雕塑,是大理石喷泉的遗迹。不知在几何时,居住在这里的人离开了,连他们的建筑一并成为了遗迹,成为后来者的建筑材料。如今的居民将他们的家园建立在旧日主人的破败王座上,就像蚁群将他们的建筑建立在前代的残骸上。 他放下手指,以一个牧羊人的那种若有所思的的目光环视着羊群。他脑海中,整个拼图已经渐渐成型,但是,还缺少一些至关重要的部分。它们会在哪里呢?在风带来的讯息当中,有一丝奇特的气味从城市的另外一个方向飘来。艾将他的目光转向了西面,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他,与唤起他的共鸣。 快要到中午时分,城市各地的大地女神神殿的主要人物都集中在一个最大的神殿。 牧师们分列两边,整个科米尔的领头羊——高阶牧师、主祭拉威尔站在两排人的最前面。底下的人群中,保罗和格里高里也赫然在列,他们是代表他们那座小神殿而来。 主祭大人确定所有神殿的人都到齐了,开口说道:“今天请大家过来的目的是讨论我们下一步的举措。苏萨尔的局势大家都有目共睹。”拉威尔环视周围的人:“是去是留,还请大家说说自己的意见。” 拉威尔这么说,人群中顿时响起了议论声。 “还有这么多病人,根本走不了。” “但是我们的牧师已经坚持不住了。” “我的神殿里有一位牧师染病了!” “大部分神殿都已经撤离了,包括苏伦和泰摩拉神殿的牧师都已经离开了。” “连国王都已经抛弃了他的臣民自己跑了。为什么我们还要留在这里?” “我们并不是国王的臣子,而是女神的臣民。还有那么多人需要救助,难道不是一个留下来的好理由?” “对啊,这里情况这么严重,我们是可以跑路,但是留下来的普通人要怎么办呢?” “留在这里陪着所有人一起死就是好办法?” 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 作为保罗的跟班,格里高里一声不吭。作为一名资历不深的外来人士,还兼职德鲁伊,他很清楚这里并没有他插话的地方。就在诸位牧师们大有吵起来的趋势之时,主祭拉威尔打断了大家的争论:“好了,相信大家都认可这场违反时节的瘟疫并不是天然而成,只有找到源头,才能根除瘟疫。在其他地方发生的例子证明了,对于瘟疫必须早做决断,稍有迟疑就会落的无人生还的下场。”
大家纷纷点头,对这一点众人还是认同的,唯独格里高里心中一阵隐隐的痛。拉威尔继续说道:“当初王太子殿下给我们的承诺是会尽快遏制瘟疫,我们几大神殿才会答应鼎力相助。但是,如今城中死亡人口已经超过一半,负责彻查瘟疫的官方却毫无头绪,连瘟疫的源头的没有找到。甚至连国王已经放弃了努力,把苏萨尔隔离了起来,试图让瘟疫自然死在这个城市。国王考虑到了过去的历史,采取了对王室和贵族更有利的措施。” 他加强了语气:“但是,作为整个地区的主祭,我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各位宝贵的生命白白的消耗在这里。因此我决定,所有神殿牧师都撤离苏萨尔。” 他抬手制止了部分人的抗议,继续说道:“想要留下来的人我并不阻拦。我们留一个继续运转的神殿。愿意留下的牧师都集中到那里,也算给这个城市留一一线希望。” 他的目光在众人之中游移,最后落在了站在最末尾的老保罗身上。 “就保罗的神殿吧。所有愿意留下的人都去那个神殿集中。” 保罗站了出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朝着拉威尔深深的鞠了一个躬。 会议结束之后,不断有牧师走向保罗表示自己愿意留下来,或者是自己的神殿内会有牧师愿意留下来。老保罗一一答应并记在心中。格里高里则闷闷不乐的跟在他们的后面。直到回到了那座小神殿,终于只剩下两人。保罗亲自去殿内宣布这项决定,格里高里则呆在门口停了一会。 如今,这座小小的神殿是死亡沙漠中的一小块绿洲。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只为最后一线希望。贫民,普通市民,士兵,收尸人统统以这座神殿为中心维系他们的日常生活。神殿附近很平静,往日那中忙碌的喧闹声已经完全消失了。士兵和收尸工麻木的做着他们的工作,贫民麻木的看着一具具尸体被抬了出去。一直等到有一具担架抬到他们的跟前,走过来的牧师挥挥手,灰衣的收尸工将他抬上担架送往另一个地方。这种安静的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让他联想到死亡。平静的死,和突然的、意料之外不甘心死,说不上哪一种更让旁观者痛苦一点。 在这压抑的气氛中,有一个身影格外刺眼。黑色的哈里斯,那矫捷的身手更适合出现在杀手的老巢而不是这座待毙的坟场,更适合握着匕首而不是绷带。这种传说中高傲不逊的生物如今却跟在一个小孩的屁股后面忙来忙去。 格里高里冷眼看着小瑞格指挥着黑暗精灵干这干那,丝毫也没有想到他指派的是一个让人丧胆的恐怖杀手。这些天,无论是谁都可以把他指挥的滴溜溜转。周围的贫民们经过短暂的戒备之后已经对他失去了警惕心,这或许是因为他本人异常友善的态度,也或许是因为他们在逼近的死亡面前失去了对伪装的抵抗力。 格里高里很想大声疾呼,“你们受骗了!”。更想狠狠的给他一脚,让他收起他那虚伪的一套。不过,他最后泄气的什么都没有做。 他叫到:“哈里斯!过来。把这个人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