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的第二十九章
霍尔猛地站了起来：“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帕纳多早已经料到霍尔的反应，因此平静的解释道：“我们需要一位专业人士，这位法师艾利斯在可以说是这个领域最专业的人士。他将帮助我们找到瘟疫的源头。” “最专业！难道你没有发现自己的话有多么讽刺？他们的确是最专业的人，不过是最专业的屠夫、刽子手！”说到这里，霍尔直接转向站在那里的瘟疫法师本人：“这位专业人士只收人命！” 面对这样的评价，法师艾利斯无动无衷，甚至没有抬起他的眼皮。 帕纳多摊摊手：“难道我们还有更好的办法么？霍尔，整个城市在死亡。我必须以市民的性命为先，再考虑其他事情。这只是妥协的办法......” “请恕我不能苟同，殿下！”他痛心疾首的警告道：“与恶人为伍的要小心了！因为他毒害了好人的品德，让泉水变得脏污。瘟疫法师从来不会不是城市的救星，他们只是食腐的蛆虫。” “霍尔团长……” 霍尔断然拒绝：“您纵然可以有更周全的考虑，但我绝不会与这些毒素为伍。我先告退了。”说完这句话，骑士转身就走，甚至不给帕纳多再次挽留的机会。 等霍尔的背影从门外消失，原本对这场争论置身事外的法师艾这才转过身来，朝着帕纳多王子说道：“你确定还要继续我们的契约么？这是你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 “当然，我的承诺一直有效。除非你想背叛你的诺言。”帕纳多立刻回答道。 法师艾满意的点点头，“很好，那现在请容我告辞了。我已经等不及亲眼去看看这场不同寻常的灾难了。” 在代理团长和瘟疫法师艾相继走出会议室的大门之后，房间里有片刻沉默。过了一会，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的奥瓦利斯开口了：“你把一个潜在的盟友推走了。” “我知道，但是我必须做出选择。” “你确定这位法师能改变目前的形势？毕竟，他们可是散播瘟疫的始作俑者。” “筹码恰当的时候，即使是瘟疫法师也可以利用。虽然他们名声不好，但是还从来没有一个瘟疫法师违背过契约。艾利斯他承诺不在科米尔境内使用瘟疫，并且尽快帮我们查明瘟疫的真相。如果始作俑者是瘟疫法师的话，那么一个他的同行无疑是最了解他们行为方式的人。即使不是瘟疫法师做的恶，法师艾至少也可以帮助我们寻找到瘟疫的源头。” “听起来有一定的道理。不过我很好奇，你答应了那个瘟疫法师什么条件？” “足够多的利益，多到——即使是像他这样的法师也无法拒绝。” 奥瓦利斯笑了，“我可不是那个老派的霍尔，你不用担心我的立场。不过他有一点没说错，这种法师不在乎钱，他们只收人命。” 王子沉默了半响才回答这个问题，“没错，他们这种人的确不在乎钱。这个法师艾要了城市里所有染病的尸体。这一点——我现在还是能许诺给他的。”帕纳多笑了笑，“不过，我根本没去问那个收尸人要拿这些尸体去干什么，我根本不想问。” 沉默再次笼罩了整个房间。 帕纳多走到了窗前，凝望着窗外的风景。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已经下起了细雨，蒙蒙的雨丝笼罩了天地，原本日夜不息的黑烟在半空被雨丝打散，盘旋不去，给整个城市上空蒙上了一层流动的黑色雾气。帕纳多看到远处有一大片黑旗在细雨中摆动。他仔细一看，原来那是大片的秃鹫在天上盘旋不去，在城市上空形成了另一种摇曳的黑旗。 “我的私人牧师昨天晚上离城了。” 没等奥瓦利斯抗议他对于自身安全的轻率，帕纳多已经抬手阻止了他的话，“我同意他走的。反正无论结果如何，这一切也不会持续很久了。”他的笑容坚决又有一丝无可奈何：“你有没有注意到，今天这里少了很多人？这里，大厅里，原本有六个仆人，现在只剩两个。我的厨子是在半夜死的。牧师根本顾不上他，他们甚至自顾不暇，连他们自己人都已经开始发烧了。这里的情况都已经是这样了，可以想见外面是什么情况。奥瓦利斯大师，这个城市撑不了太久了。” “好吧，但是作为一位王子，你还是需要一位牧师的。我有两个牧师，太多了，我会让梅伊娜牧师来照看你。不要拒绝，你的健康也是我的责任。” 帕纳多转过身来，问道：“大师，你为什么留了下来？毕竟大部分贵族都已经走了。” 奥瓦利斯笑了笑，“或许因为我已经太老了，老到能够坦然面对死神。” “没有谁能真正看淡死亡，不过——不错的理由。坦然正是我目前所缺的。我们会做一切能做的——剩下的，就交给那些在我们之上的存在来决定吧。” 琳德的小队正在距离王子府不远的地方执行任务。她们一个区域一个区域的搜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地方。然而，她们搜索的目标却不是那些尚活着的人。这里是贵族聚居的地区。相比较尚有生气的其他区域，人去楼空的此地多了一种末世的萧条。受到这种氛围感染，搜索的队员各个一声不吭，甚至没有人大声说话。 这个队伍中负责侦查的拉里在最前面，其他人呈在他身后扇形散开，每个人的双眼警惕的扫视着周围，不放过一丝可疑之处。在这段时间里，包括他们在内的人手已经来来回回将整个城市翻了底朝天。不过是几天功夫，这里居然已经出现破败的征兆。缺少人类的维持和打扫，建筑的角落已经结上了一层网；黑色的鸟盘踞在柱子的顶端俯视着他们这些活物；食腐的老鼠在角落里跑来跑去，不知什么时候它们居然长的这么大了。此刻，他们正走到一个装饰华丽的门洞下面，一只甲虫毫无预警的从头顶的石头上掉了下来，几乎是直直摔在琳德的鼻子上。琳德的脚下不禁一个趔趄，还好她及时稳住了身子。虫子掉在了地上。她旁边的副队长布拉德注意到了这一幕，直接抬脚碾死了那只急着逃跑的甲虫，他看看队长的脸色，不由关切的问道：“怎么了？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琳德摇了摇头：“没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昨夜，她的确睡的不太好。再次入睡之后，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带回的蛛卵在床头闪闪发光。一颗白银色的蜘蛛从里面钻了出来，它足有小半个巴掌大小，那双小小的紫色眼睛和琳德对视了一眼，就爬开了。在梦中，这一幕诡异但并不恐怖。这个小东西一路爬上她的床头，似乎觉得那是个好位置。琳德看着它吐出第一根线，固定好位置，接着吐出了更多的银色丝线。它在那里辛勤的爬来爬去，用潮湿的、黏糊糊的丝线纵横交错，织成了一张银光闪闪的网。一张银色的网静静的悬在她的床前。蜘蛛坐在网的顶上。 琳德在床上坐了起来，一言不发的扫开蛛网，银光一闪，蛛网和蜘蛛被扫到了地上。她躺倒继续睡觉。 清晨，醒来之后，她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向床头。那颗蛛卵还放在原来的位置并未孵化，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床前的地上也并没有什么网。但一夜过去，蛛卵已经从里面瘪了下去，虽然晃晃它没有特别的动静，但是琳德就是有一种感觉——它已经死了。 这一两天的劳累都让她的精神不太好，这个梦境更让她倍感疲倦。这段时间，她们像是透过一层玻璃观察周围人的生活。骑士对于瘟疫的抵抗力像是一睹无形的墙隔离开了他们，他们毫发无伤，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别人走向生命的终点。就像牧羊犬看着神秘的灾难降临在羊群中，它所守护的羊群一个个倒下却无能为力的茫然。下至最普通的见习骑士，上至各大队长们，许多骑士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感受，所以他们越来越沉默。但对于琳德来说，她的身份并不只是普通骑士这么简单。她的想法也更复杂。她所守护的，荣耀她的，一度认为牢不可破的帝国，是否易碎如流沙上的城堡？瘟疫蔓延出了城市，流向这个国度的每一个角落，杀死流经的每一个人，直到见证一个帝国的陨落。只剩下牧羊犬守着空荡荡的牧场。或许没有明确的意识到自己的所思所想，但这样的意识一直盘旋在她脑海的最深处。 最远处传来大声说话的声音。刚刚开始，搜索的骑士们并没有在意，或许是哪个并未走的贵族。等到转过门洞，他们就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趴在地上的人指指点点。看到琳德一行人走来，那群人立即散开了。原来是城市防务的人。同样被留在这个城市，他们即不情愿也无可奈何。琳德注意到他们对地上的人显然又厌又怕。大家捂着鼻子，对着地上的人指指点点。乍一看，那人已经死了，但是紧紧拽着其中一人裤子的手显示他还活着。 “怎么回事？他是谁？”琳德问道。 最活跃，平时也最机灵的帕比已经认出了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小声对琳德道：“我见过这个人，他是波特小姐的哥哥。” 波特家族的男丁——那这个人应该就是科尔男爵了。他面目憔悴，显然已经病了好几日，却没有死。疾病的反复摧残让他的面孔已经变了形，只剩下那股常见的、极其强烈的求生欲望。他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几个人，眼神似乎有些呆滞。 从地上的拖痕来看，他是自己从门内一步步爬出来的。 “他病了几天了？”布拉德走上前问道。 “三天。见过殿下！”这些人当中一位地位最高的人恭敬的回答，显然曾经见过琳德，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 三天，那就不是他们的目标。 这位城防官害怕公主怪罪他们，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给讲清楚了。他们也只是经过这里，却不小心被这个从门内爬出来的贵族给缠住了。并不是他们见死不救，实在是这个人病的太重。普通人病上一天就会死，坚强点的最多两天。他在贵族们离城前已经病了两天，多亏了牧师日夜照看才活了下来。现在算起来，他已经整整病了三天了，想救难如登天。但是这位科尔男爵却不肯死，死活拽住了他们一位同僚的袍子。 城防官一提到这位贵族的名字，原本有些愤怒的骑士们表情立刻变得有些微妙。只因为这位科尔的名声，即使是紫龙骑士团的骑士们也有所耳闻。作为一名男爵，不敢欺负比自己有权有势的贵族，却对贫民暴虐严苛，喜好美色又不择手段，真是可以算的上恶名累累。城防官不像他们，作为普通人，他们也是在冒着生命危险，从感情上就不愿救这么一个声名狼藉的病人也情有可原。琳德对于波特家族的情况也略有耳闻。他们并不是一个大家族，全靠了波特小姐才混进了首都贵族圈子。看来，波特家族在撤退的时候并没有带上这个病人。城防不愿救人，他们这个队伍光完成自己的任务都嫌人手不够，更不可能为了这么一个人物放弃工作。 或许是看到了别人的表情，原本趴在地上仰着头的男人闭上了眼睛，放下了原本紧握着对方袍子的手。琳德低头俯视着这具脸庞，脏污和呕吐物遮盖了发青的脸。往日的荒唐暴虐被虚弱洗涤的干干净净。她心中一动，吩咐城防领头的人去叫人，“让收尸人把他送去神殿。这时候，生者理应重与死者。”“是，殿下。”既然不用自己动手，城防也很乐意帮这个忙。 抬尸人很快过来了，他们两人合力将人从地上抬了起来，放在一张门板上抬走了。对于骑士们来说，这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插曲，他们很快将它抛之脑后，重新展开了搜查。但没人注意到，门板上的那一双眼睛却紧紧的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终于消失在转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