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想走，没那么容易

    在这寂静又冰冷的地下城中，哈里斯不知道走了有多久。

    他已经快要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他走走停停。沿着大路漫无目的的走下去，遇到岔路就随便的选一条，继续走下去。

    虽然他很少踌躇，但是并没有走出多远。

    从土壤的土质和暗河的走向上，他判断这里应该已经离开了红岩堡，但是距离它并不远，不会超过二十公里。

    在这片熔浆肆虐的区域，这里是难得的净土。各种生物在忙忙碌碌的活动，产生微小的噪音。

    无论是矮人还是黑暗界精灵都没有打扰到它。

    他的伤痛无时无刻不在困扰他，身体正面的大部分都被严重的烧伤了。熔火之心的威力在那样的距离依然留下了不可逆转的伤势。背后的伤势尚好，他当时紧贴着墙壁，将这部分保护的很好。现在那里已经结了疤，新生的血rou和他的衣物粘在一起，并不怎么疼痛，但是越来越痒，每一次和衣物的摩擦都带来深入骨髓的痒意。

    他直面法术的许多部分地方化了脓，在经过冷水长时间的浸润之后，胸口，大腿都已经溃疡。这让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他只能依靠着手中剑的支撑，才能撑住身子。他的右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再也感觉不到疼痛，现在不痛不痒的吊在身边。随着他摇摇摆摆的步伐晃来晃去。

    他从不感到饥饿，偶尔口渴就趴在暗河、小溪甚至是滴水的岩石上吮吸。

    高温伤害了他的内脏，令它们衰竭而接近罢工。但是最令他苦恼的是他昏昏沉沉的脑袋，他发了高烧，头脑中时时浮现新的幻觉。神圣和罪恶在他的大脑中战斗，将他撕扯成了两半。

    他行动缓慢，像醉鬼一样偶尔颤抖。用这种摇摇摆摆的步伐，他一直走到了一片绿洲旁边。说是绿洲，其实只是一片水源。

    暗河在这里露出了地面，围绕着这一片水面，繁衍出大片的水草和植物，带来了小小的昆虫和食草动物，又引来了rou食动物，偶尔还有游荡到这里的猎食者会停下来喝水。

    相比其他苔藓地和旷野，这里实在是一片有着热闹生机的地方。

    哈里斯在河边停了下来，这里的芦苇齐腰深。因为害怕栽入水中，他不得不一只腿先跪下，等用剑稳住了身子，才屈下另外一条腿，向着水源弯下身去。

    平静的水面忠实的反射出他的倒影。

    这是一个可怕的形象，一个面容憔悴、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怪物。浮肿和水泡，一路从脸上、手上延伸到领口和袖口中，掩盖了他的本来面目。他的右手指尖有些碳化了，变成红黑混合的颜色。

    从俊美的黑暗精灵到现在这个虚弱、狼狈的伤残者，不过短短的几十个小时。

    但是，他本人混沌的头脑并没有注意到这改变。

    他用唯一可用的手捧了一点水，送到了唇边，水顺着他滚动的喉结一路滑了下去。

    喝完水之后，他疲倦的倒在了一旁的水草中。

    因为不愿污染这片水源，他特意向后退了半步。

    现在，他已经丧失了一大半的生机，支撑他摇曳的生命之火的只不过是他的生命力，不愿轻易死去的本能。

    他倒在那里，不愿再站起，他要在这里等待着这一点生命之火慢慢枯萎下去，直至不敌现实，最终彻底的熄灭。

    他半闭上眼睛，躺在地上，伸展着身体。任凭所有的感官慢慢关闭。

    他高烧不退，浑身酸痛，却因为太过于虚弱而无法真正的入睡。死亡如同涨潮般的海水温柔的包围了他，它们越涨越高，直至渐渐淹没了他的意识。他陷入了某种幻觉。

    在那浮浮沉沉的巨浪中，有几声对话和打斗传入了他的耳朵。他并不在意，只是皱了皱眉眉头，似乎这样就可以将这恼人的不和谐，驱赶出脑外。

    然而，这阵声音并不如他的愿，它不断增大，将他从这深渊中拉了出来。有一个声音，是如此的熟悉，仿佛来自一位对于他非常重要的人，在耳旁呼唤着他。但是，无论如何他如何努力去想，也无法把声音的主人从脑海中抓出来。

    那熟悉的声音终于不再响起，两人放弃了争吵，空气中响起了咒语那繁复的吟诵声，还有法术破开空气的声音。

    他烦恼的再次睁开了眼睛，撑着那个完好的胳膊，坐了起来。

    茂密的芦苇只到在他的脖子之下，遮不住他的视线。

    他看见他死于大火的jiejie，玛塔，正在和一个矮人在战斗。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玛塔依然穿着那天的黑色见习祭祀袍，精美的袍子上有大片火焰灼烧的痕迹，现在已经破破烂烂。她似乎力不从心，被矮人的法术打中了很多次，鲜血浸透了她胸前的衣服。而和她对战的矮人也同样受了严重的伤。

    哈里斯就坐在那里，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用法术对轰。

    他闭上了眼睛半响，又睁开了。

    他们依然在那里。

    玛塔被解离术打中了胳膊，鲜血喷涌了出来，她忍痛给自己施加了一个治疗术止住鲜血，然后进入了夜影状态，从地面上消失了，只留下一摊鲜血。就在同一时间，玛塔的魔法飞弹摇曳的向矮人飞去，矮人给自己施加了一个护盾，然后同样的消失在空气中，他同样进入了隐身状态。

    哈里斯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两个人都从空气中消失了，他揉了揉眼睛，终于确信一切都是临死之前的幻觉。

    空气中有法术的波动，但是，他已经太迟钝了，无法感觉得到。

    他只看到妖火凭空在空气中生成，渐渐包围住了一个人形的物体，勾勒出了它的轮廓。接着，各种法术和神术朝着这个轮廓飞来。

    哈里斯呆呆的看着这团妖火，这个轮廓。

    在那混沌的脑海中有一个场景升腾、浮现了出来。

    矮人低矮的房屋，遍地尸体的街道，半掩着的酒馆大门，从四面掩杀过去的小队，从柜台后跳出来的矮人、同样被妖火勾勒出的轮廓。

    命运终于将他握在手心里。

    是否冥冥中有某种力量在死前重现他的罪行？

    这可怖的联想令他战栗颤抖。

    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向那团妖火走去。矮人正试图扑灭这团妖火，然而就像那晚一样，他无法甩脱这些东西。哈里斯缓慢的向他走去，直到他穿过了半片芦苇，矮人才发现了他。

    矮人被吓住了，他只看到一个怪物向他挪来，他面朝矮人的大部分部位都被烧伤了，他的面容可怖，简直无法从那团东西中分辨他的面孔。只有身上穿着的锁甲能分辨出他属于一个黑暗精灵。

    他每一步都花了很大的力气，这个垂死之人就这样一步步朝着矮人蹒跚的挪来。

    矮人就这样看着他一步步的向他走来。

    他愣住了，忘记了自己处于生死一线的交锋之中，他无形的对手同样停下火力，不再攻击他。

    矮人的全部心神都被这个向他挪动的生物所吸引，他向后退了半步，用矮人语高声叫道：“不要过来！”

    然而，那个人听不懂他的话，或者根本不理会他的话，依然向前迈出不稳的一步。矮人狂叫道：“滚开，不要过来！”火焰箭脱手而出，击穿了对方的右腹。那人在原地摇晃了一下，鲜血汩汩的涌了出来，但是依然毫不放弃的继续走了过来。

    白洛尔·暗石一贯自诩一生饱经风雨，或许有夸大之处，但是他年轻时有着奇特的经历，见过无数荣辱苦痛，经历过无数血雨腥风。但是，第一次，他竟被一个黑暗精灵给震慑住了。眼前的人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了，只是凭着意志力支撑他站立起来。但是，他的眼神，天哪，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他的眼睛仿佛在燃烧，从未有一双血红的眼睛如此专注的凝视着他，仿佛饱含了痛苦、忏悔、救赎与渴望。白洛尔就是被这样的一双眼睛所震慑，站在原地，任凭他走到了身前。

    已经近到足以闻到黑暗精灵身上腐烂的气息，矮人这才回过了神来，举起法杖，急急忙忙向后退了一步。但是黑暗精灵跪倒在他面前，一把抱住他，将他拥入怀中，他的力气大的不像是将死之人，几乎要将白洛尔揉入他的骨髓。他的满头白发和矮人的苍老的白发交织在一起。

    他用黑暗精灵的语言喃喃说着什么，似乎是祈祷，又似乎是忏悔。从那痛苦之源中流淌出来的泪水落在矮人的肩头，浸湿了他的衣服。

    矮人看着黑暗精灵少女的身影再次从不远的地方出现了。

    然而，抱住他的黑暗精灵毫无所觉，他只是紧紧抱着矮人，然后，再次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