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丘处机
徐州城外有一座大宅,此宅子依山而建,虽然规模不是很大,但李不伟远远望去,仍能看院中的楼宇亭阁甚是华丽。不知情的人看了,定会以为是一处避暑胜地。然而徐超等人却早已打探得清楚,这个宅院是金国皇帝的行宫。 早在多年以前,南宋与金国以淮水为界,徐州自然也成了金国的范围。而当时蒙古军尚未打过来,徐州地处金国的南方,冬天的时候,这里的气候要较北方好上许多,金国皇室中常有人来此。 然而如今金蒙开战,一年之前,附近地区还经历了一场战争,但两军并未在徐州城郊交战,因此这座宅院也得以保存下来。 虽然雷鸣等人带有机关弩与战船,但人数却是少得可怜。若是遇到几百名金兵或蒙古兵,自然可以全身而退,但徐州的官府却仍旧属于金国,倘若万一惊动了几千金兵,弄不好会被切断退路,到时可就麻烦大了。 雷鸣与徐超等人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因此眼看着这座华丽的大宅,也不敢稍微走近,因为山下不时有小股金兵出没。 李不伟虽然心中焦急,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当下与徐超将婴儿安置在一间农舍。农舍的主人是一对夫妇,刚好有一个半岁的孩子。小向南经过了几日的磨难,此时终于有了奶吃,没过多久,竟然在屋中睡着了。 将诸事安排妥当,已是下午时分。李不伟又有些等不急,正待再派出人手打探消息,却有人回报,说看到一些道姑打扮的人进入了那所宅院。宅院的通道有金兵把守,而且这守卫极是森严,凡是进出之人都要通报了姓名,又有人仔细查看之后,方能上得山去。 李不伟心中大奇,心想这宅子是以前的皇帝行宫,如今早已废弃多时,又不是什么军事重地,何以派如此多的官兵前来把守?难道这几天有金国的要人前来视察?既然有道姑走入宅院,看来丘处机也多半在里面了。 但路口的守卫极为森严,显然无法得其门而入,李不伟也只好悻悻然返回,看来只有等这关卡撤了之后再行上山。不过在此期间,仍要继续打探红袖的消息。既然丘处机乘坐的船还在徐州,红袖定然也没有离开。 雷鸣等人早已租用了附近的几户农家,各式武器时刻处于准备状态,稍有不测便可全力攻击。其实雷鸣之所以如此谨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带了三十多名沿江士兵,加上后来赶到的三艘小型战船上的士兵,以及李不伟的随身侍卫,只有不到一百人,而且其中又有五十多人在战船上待命。虽然有几十把左轮手枪,以及四台机关弩车,但杀伤力最强的战船却在距此十多里的黄河下游徘徊。倘若万一被金兵发现,恐怕即使能逃出去,这些兵器却无法得以保全。要是突然来上几千金兵,众人绝无抵挡之力,只有跑路的份了。 但令众人惊讶的是,徐州城中的守卫却甚是宽松,看来是因为金国与蒙古在北线交战,已无瑕顾及此处了。 租用来的农舍虽然不大,但足够几十人藏身。倘若不进入屋中,外人决难发现这几座普通的农舍中竟然躲着几十名宋军,以及各式最先进的兵器。 第二天,山下的金兵仍未撤掉。李不伟与徐超相视苦笑,均想不出任何可行的办法。到了中午时分,二人又赶往寄养小婴儿的那家农舍。不一会完颜无雪与玉清也来了,李不伟不愿让她们二人知道太多,言语间总是遮遮掩掩。 玉清与完颜无雪倒也没有起疑,与那对夫妇交待了片刻,就要离开。李不伟忽又想起一事,忙问道:“玉清道长,据在下所知,全真教众并非以习武为主,为何你们师姐妹都带有剑呢?” 不待玉清回答,完颜无雪抢着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以前全真教虽然也有习武之人,但只是极少数。一年之前朝庭有命,令全真教招收习武的女弟子,因此到了如今,全真教便了有许多配剑的女弟子。” 玉清看她口无遮拦,微觉不妥,正待岔开了话题,却听完颜无雪继续说道:“而且这些女弟子的师父并不是几位会武功的道长,而是由宫中侍卫传授武艺。我也是觉得好玩,这才与众位师姐们一起习武的。” 玉清瞪了完颜无雪一眼,心想对方只是刚刚认识几天,此时并不知晓她们的底细,又如何能将实情相告呢?然而她不露声色,也笑道:“师妹说得不错,只可惜习武最是累人,她乃金枝玉叶之身,坚持了几个月便开始偷懒了。”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些太过大意,竟然将师妹的底细给抖了出来。 完颜无雪听到玉清揭自己的短,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道:“倘若我再用些功,那日刺向小徐的一剑他定是躲不过去了。” 李不伟听得暗暗称奇,心想看这完颜无雪的言行,估计也是金国朝庭某位要人的千金,却又为何与一群道姑为伍,而且还带着剑呢?金国此时与蒙古开战,已到了战事的最紧要关头,为何又突然开始训练会武功的全真教女弟子呢?是了,他们定是想搞个女子特勤队什么的,然后利用色相,前去刺杀蒙古的一些高官。 …… 再说史红袖,那日下午她眼看着李不伟就要走出红袖山庄,本想就此叫住李不伟,将整个事情的真相讲与他听。然而她最终还是忍住没说,但泪水已不禁夺眶而出,心想我虽然贵为丞相的千金,却又有谁曾想到我自幼便被家人欺瞒,如今纵然有再大的心事,又如何能将李大哥叫回来,并且说明其中缘由呢?他最多也是将我安慰一番,然后劝我从此安心待在临安。再说了,我又怎会是那种需要别人安慰的人呢? 想到此处,史红袖转过身去,一个人对着池塘自言自语道:“既然决定了,我便真的会做到!”然而他转过身的时候,却不知道李不伟也在犹豫着到底该不该继续问个清楚。 当天下午回到家中之后,史红袖将车夫安排到临安城东边的一家客栈之内,自己又回家随便收拾了一下行装,到了晚上便悄悄地赶往城东。她满脑子都是离开临安的想法,可下意识地又认为离家出走的原因并非自己所想的这般简单,然而她又不愿意就此承认,只想尽快忘了所有的事情。 第二天下午,马车已赶到了平江府。那车夫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往北走了,只是一个劲地劝说史红袖回家。 史红袖听得烦了,索性走出马车,一个人在前面跑了。那车夫原以为史红袖只是赌气,便远远地尾随着。但史红袖却片刻也不歇息,沿着岸边一路向北走去,待到走得累了,便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充饥。 那车夫也不敢独自一人回去,只好坐在原地等候,谁知稍一分神,已不见了史红袖的踪影。此时人生地不熟,车夫也不敢擅自寻找,想要报官却又担心此事一旦泄露了出去,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当下只好坐在原地,心想史小姐独自一人,必定不会走得太远,等她回来之后,两人再赶回临安,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就当只小姐从未离开过临安。 然而车夫又等了两个时辰,最终也没见史红袖回来,却见到了前来寻找的雷鸣等人。 再说史红袖,一个人沿着运河的岸边漫无目的前行,后来终于遇到一艘商船,那商船正是要沿运河直上楚州。史红袖离开临安的时候,也不知道到底如何才能去得汴京,后又听船家说,到了楚州便可坐船直达汴州,便给了船家夫妇一些银子。那船家夫妇原是长年在这运河上跑生意之人,看到史红袖衣着不俗,当下也不敢怠慢,好生客气地将史红袖让上了船,沿途又对她照顾有加。一行人到了楚州时,已过去了三日。 此时,史红袖已在船家夫妇的帮助下换了男装,上岸之后,她这才感到有些后悔,心想自己一时冲动,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着急了。自己的爹爹自是不必说,几个兄长与烟紫jiejie也必定担心万分。只是不知李大哥会如何作想?想必他此时也定然要急疯了。 想到这里,史红袖竟然有一丝说不出的感觉,心想倘若自己的出走能让他有所挂念,便也算是值了。 如此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走到楚州城东的一所客栈中。她胡乱吃了些那船家夫妇所赠的干粮,又要了一杯茶水,一个人在那里发呆。然而等她平静下来之后,又有些后悔,心想此去汴京千里之遥,自己却只凭着一封信便做了决定,离家出走的决定真是有些过于鲁莽了。 史红袖心中起伏不定,又翻开那封信细细读了起来,待看了信的署名之后,又觉得自己的决定是不会有错的,心下更加坚定了一些。等她将那封信收好放回怀中,忽又摸到了另一个信封,当下又拿出那封信,眼前浮现出李不伟焦急的神情。史红袖在后悔的同时,竟然又有些得意。然而等她看到那首《无俗念》时,却又怔怔地出神,全然不知旁边桌上已多了几个道士打扮的人。 史红袖暗叹一声,心中仍是犹豫不决,忽又听到身后有个女子的声念道:“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绵无纹香烂漫……”这女子将整首诗都念完了之后,史红袖也没有回过头去,仍是背对着那女子,自言自语道:“这诗在寻常女子口中念出来,竟然也如此令人动情,可见他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定然是用了极大的心思。我还是收拾一下,回到临安去罢。” 谁知这几句诗念了出来,却让旁边一名道士大吃一惊,这道士自然是丘处机了。 丘处机自从两年前与李不伟一别之后,奉金国朝庭之命赶赴汴京监督思远观的修建。然而仅仅过了一年,便从蒙古传来消息,成吉思汗竟然已在半年前去世。而且又有人传言,成吉思汗临死之时,仍然不忘记丘处机常说的:要长生,须清心寡欲,要一统天下,须敬天爱民。 丘处机听闻成吉思汗已去世半年,心头大为震动,毕竟自己曾受铁木真的邀请前往西域雪山相见,而且又陪着蒙古大军西征五年,如今忽然听到铁木真去世的消息,丘处机震惊之余,又多了对人世的一番感悟。谁知这一来反而让他思想豁然开朗,不久之后,便将全真教掌门之位传给了大弟子尹志平,对外却宣称自己已经仙逝。 没有了外界打扰,丘处机竟然在半年的时间内,又写出了《鸣道集》这一巨著。只是后人多以为丘处机当年便已去世,因此史书中所记载的生卒年月便是这一年了,其实却不知他从此历游东海诸岛,竟然又有收获。当然,史学家们对此却一无所知了,更不知道因为李不伟的到来,丘处机的经历又另有变化。 此时,丘处机听到旁边有人念出了自己所写的诗句,也是颇为吃惊,他虽然作诗无数,但大都以天地之道作为题材,很少有写男女之情的。只是那日李不伟所拿的那幅画像委实太过惊人,他这才忍不住写了一首赞美之诗,这也是他唯一描写女子的诗,因此丘处机对此自然记得真切。
如今听到旁边有人将自己的诗大声念了出来,丘处机一时兴起,也忍不住站起身过去查看,却发现正是自己的笔迹。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难道那李公子也来到了楚州?左右环顾,却没有发现李不伟的踪影,而执信之人却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显然不是李不伟本人。 丘处机心下疑惑,再一细看,虽然这姑娘长得也是极美,却并非画像中人,当下微微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像,不像。”他所说的,自然是指史红袖与周依依长得不像了。 史红袖听到跟前有人说话,早已惊醒过来,抬头一看却是个身穿大花道袍的老道,又听到他在那里自言自语,当下问道:“什么不像?” 丘处机道:“贫道是说,你与这诗中所写的女子不是同一个人。”说着,不禁又多看了史红袖几眼,忽然吃了一惊,忍不住又道:“真像!” 史红袖听得更是纳闷,奇道:“道长,到底是像还是不像?还有,您怎么知道这诗中写的女子是谁?” 丘处机笑道:“不瞒姑娘,这首诗原是我写的。” 史红袖听得微微一惊,心想我原以为这诗是他自己写的,没想到他也是抄别人的。不过这也难为他了,竟然将这诗的内容记得一字不差。当下又道:“道长,这首诗就算是您写的,但也可以为其它人传抄转赠。就如古时的情诗,原是作者送给自己心爱之人,可后来时间长了了,便会广为流传,所赠之人也是各有不同。” 丘处机笑道:“姑娘有所不知,你手上所拿的这首诗,原是贫道的笔迹。”史红袖这才大吃一惊,忙问道:“道长此话怎讲?” 丘处机虽非世俗之人,但若是换作几年之前,他正忙于教中之事,定然不会随便与陌生人在这小客栈中交谈。然而他此时已参透了世间的生死万状,早已达到了常人不可企及的境界,纵然是与十几岁的小姑娘随便说几句话,也是参道的一种途径。丘处机当下从两年前在辩理大会上认识李不伟说起,一直说到自己看了画像一时兴奋难奈,诗兴大发写下了此诗。 史红袖听得心中大震,到了后来已然全部明白,再仔细一想,原来这诗在辩理大会那日便已写好,显然是他见到我之前的事了。而这老道又自称丘处机,丘处机这三字在修道人中名气甚大,此人年龄又与传说中的相仿,看来多半不会有假。只是这道士又说,画中的女子是他的未过门的妻子,难道是…… 史红袖仍报着一线希望,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道长,您刚才还说过‘真像’,又是怎么回事呢?” 丘处机笑道:“我是说姑娘长得像极了我的一个师侄,不过听姑娘口音好像是从江南过来,而我那师侄却是久居中都,因此姑娘权当老道是胡乱说说罢了。”又见眼前这小姑娘一身男装打扮,脸色晴阴不定,此时正皱眉瞪着自己,显然是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丘处机忽然童心大起,拿出一本刚刚写好的诗集递了过去,道:“姑娘请看,这本诗集也是老道的涂鸦之作,是否与姑娘手中的诗笔迹相同?” 史红袖伸手接过,只看得一眼,便已认出这本诗集上的笔迹,与自己手中的那首诗完全出自同一人之手。她当下心灰意冷,颤声道:“原来是她……”说着,忽然忍不住流下泪来。 丘处机也是吃了一惊,心想自己只是说出了这首诗的原作者,竟然惹得这小姑娘如此生气,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当下忙又温言相劝。 丘处机此时已有八十一岁,再加上他多年研究人文天理,自然流露出仙风道骨之气。而他此时温言软语相劝,竟然让人觉得一句平常的话,从这老道口中讲出,那便如真理一般,令人无法拒绝。 史红袖心碎之余,忽然觉得眼前这老道士说不出的亲近,当下心头一动,悄声问道:“丘道长想必是路过此地,不知准备前往何处?”丘处机也悄声道:“老道要去的地方是南京,那里可远着呐。” 史红袖此时已万念惧灰,心想我既已知道了这诗中写得是谁,如今回去又有何意义呢?这丘道长看起来也是个好人,不如就此随他前往汴京也罢。 史红袖随口撒了个谎,丘处机出家之人自然不疑有它,又看这小姑娘既是可怜又是可爱,心想她既然要去汴京,与自己结伴同行自是最为妥当,当下略一思索,点头答应。 那开口念诗的十三妹见到丘处机神仙下凡一般,与史红袖低声说了几句,也不知道他们要前往何方,只见那老道大袖飘飘,带着史红袖飘然而去,早已看得呆了。等她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却发现史红袖走得匆忙,竟然将那首《无俗念》留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