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鼓励的回忆碎片
“意愿……就是期待吧？而且是赌上了自己未来的期待。”卢卡斯似乎是说给格瑞托恩听，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这是现在对我来说最不确定的东西啊……” 说完这句话之后过了很久，久到卢卡斯觉得天都快亮了，格瑞托恩也没有任何反应。身为人类的尴尬因子开始作祟，于是他重新抬起头，有些没话找话的对格瑞托恩提了一个问题。 “你还记得你是人类时的事情吗？比如大概是我这个年龄的时候的事。” 格瑞托恩似乎并不意外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不仅如此，精灵的脸上还露出了微微的笑意，仿佛早就预见了这一幕的发生。 “有些印象，但并没有具体的记忆。” “啊……” “但是你的问题我或许可以回答。” 卢卡斯因为有些失望而低下的头又猛地扬了起来。 “可以吗？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我记得当我还是人类时，在和你同样年龄的阶段，一直都苦于自己的与众不同。” 格瑞托恩移动了坐姿，侧面对着卢卡斯，将视线投向这片森林里或许是唯一能够从枝叶间看到的天空。 “我已经不记得是哪里，也不知道是谁，长得什么样子了。我唯一记得的，就是因为我能够与世相精灵交流这件事，经常的被欺负、殴打、辱骂。而在这些人当中，甚至包括了我的父母。那个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忍耐着做完被要求的工作后，躲到树林中去。” 他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回忆中的时代。 “在枝叶上舞蹈的世相精灵们，不会介意我是谁，也不会在意我身上的恶臭和伤口；只要我爬上树，加入它们中间，它们总是会表现得非常欢乐，有时候，他们还会帮我治愈身上的疼痛，愈合伤口。” 猛然间，格瑞托恩又睁开了眼睛。 “但后来，我慢慢长大，却开始害怕自己的与众不同，然而世相精灵却越来越亲近我，即使不去树林它们也会主动跟着我到处走；甚至于有时候我不需要提出请求，它们也会自发的帮我愈合伤口……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一开始是父母发现前一天留下的伤痕，第二天就会愈合；后来是附近一起干农活的人注意到，我明明刚刚被打过，但却没有任何伤口留下；最后……是村长。” 卢卡斯清楚的看到了那双宝石一样的眼睛里，浓重而忧郁的苦痛。 “因为异常的报告太多，他决定当众试验一次，如果是真的，就把我作为‘恶魔’处理掉。” 卢卡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要继续听下去，这个故事注定会走向一个悲惨而不公的结局。但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阻拦。 “他当着所有村民的面，砍掉了我的右手。” 卢卡斯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因为太痛了，所以我放声尖叫，脑袋里不顾一切的想着寻求拯救。然后……它们回应我了。” 一滴映照着月色的泪珠从宝石色的眼中沁出，划过精灵的脸颊，那其中似乎还包含着世相精灵的小小光点。 “在所有人的面前，我的右手被重新连接了起来，一滴血都没有漏掉，全部恢复了原样。” 故事到了尾声，格瑞托恩也从自己的回忆当中离开，收回了注视着虚空的目光，重新看向这个故事唯一的倾听者。 “最后，在我刚刚意识到我的右手已经恢复了的同时，我就失去了生命，不知道是谁做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 当我再次醒来，就已经褪去了人类的躯体，成为了具象精灵。” 沉默降临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但是两人都没有打算开口破坏这种寂静。格瑞托恩是不在意，卢卡斯则是不愿意。 他看着附近因为感受到了格瑞托恩的悲伤，而散发出点点荧光的世相精灵，一方面为他所经历的过往而难过，一方面又为他能够重生为精灵而庆幸。 至少他获得了拯救。 “……你，恨他们吗？” 过了许久，卢卡斯问道。 “不，因为那是没办法的事。” “没办法？！”卢卡斯没想到会听到这种懦弱的回答，“被人以愚昧的理由杀害是没办法的事？！” 但是当事人似乎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它们是被称为世相精灵的存在，我也以为我就是村民口中所说的‘恶魔’。一开始我曾尝试向世相精灵寻求归属感，但后来我发现，它们其实只是喜欢我而已，我的所有愿望，只要它们做得到，就会去为我达成。但是因为我依然是人类，所以并不能感受到来自它们的意志，我害怕向它们许愿，害怕一旦许愿，自己就将真的变成恶魔。所以后来，我疏远了它们很长一段时间。” “但它们还是爱着你的，所以一直跟着你。” “对。”格瑞托恩点点头，“当我发现无法摆脱它们，而且随着我年龄的增加数量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一度绝望了。但是，只要我不主动要求些什么，它们就只是围绕在我身边而已，不会干扰我，也不会伤害别人，只是当我受伤的时候会帮我治疗，所以就随他们去了。” 将自己的过往全部倾吐出来的精灵，释怀的一笑。 “最后的悲剧，我的放任也要负一部分责任。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够勇敢的面对自己的不同，去更多的理解和寻求有关它们身份的答案，至少我是有自保能力的，而且我也可以有理有据的说服那些怀疑我的人。所以，归根结底……” 格瑞托恩认真的直视着卢卡斯的眼睛。 “我死于我的懦弱和无知。” 卢卡斯笔直的坐着，迎接着来自对面那碧绿的双眼中所传递而来的意志和劝导，也向对方展露自己的脆弱和疑惑。 格瑞托恩的安慰，在卢卡斯听来，似乎有些事不关己的指责的味道，但他却控制不住的沿着这个方向去设想了一下自己的过往。 ……和斯图尔特比较下的挫败。 ……父亲的失望。 ……左迁命运的不公。 ……其他骑士和猎户、村民的差别对待。 相比起格瑞托恩的遭遇来说，自己的不幸根本不值一提。 卢卡斯深吸一口气，他感觉自己的双腿似乎已经有了站起来的力量。 “好了。”他双眼发亮，拆软甲、搂袖子，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既然如此，就开始吧！首先从意愿的分类开始入手，对吧？” “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可以不用理会这一点，接触的族群多了之后，自然就会明白要怎么跟他们沟通。现阶段来说，只要能明确一种意愿，从一开始就不让世相精灵被影响就足够了。” “呃……一开始就不让他们被影响，就是不能生气？”卢卡斯露出了苦瓜脸，“我就是因为做不到这一点才会希望能有控制他们的方法啊……” “对人类来说，尤其是你这个年龄的人类来说，要控制情绪很困难，所以我指的并不是这个。”格瑞托恩失笑，“最先服从于你的族群其实就是在你血液中的世相精灵。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在你的脑海里能够勾勒出那个画面的话，至少它们可以感受到。” 如果它们不会开始暴动，你周围的世相精灵当然也就不会暴动。而且从根源上明确了自己的意愿的话，似乎自己在精神上的不稳定也会消失，情绪会更加平稳，怒火也就没那么容易出现了。 卢卡斯如此推导了一遍先明确意愿的优势之后，坦然接受了格瑞托恩的建议。 “不过……我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个说法够模糊的啊……”他放松身体的力气，斜靠在王座的靠背上，“目前看来，我的愤怒多半都是因为骑士之子这个身份吧？” 明明是骑士的长子，但却在武技方面毫无所长，因此觉得自己对不起父亲，又因为弟弟太出色，于是产生了有些微扭曲的嫉妒，同时变得害怕被父亲放弃，也害怕被周围人指摘。 “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回应世间对自己的期待，而且还有可能会被放弃……其实和我以前很像呢。” “你的情况比我严重多了，至少他们不会试图杀掉我。”卢卡斯翻了个身，没有看到格瑞托恩听到他这句话后突然变得严肃的表情和眯起来的眼睛，“但是我除了骑士，还能成为什么呢？” “重点在于，你是否能够想象出你成为骑士的样子。” “不能。”立刻否定，“不仅想象不出来，诚实的说，也不太愿意去想象。” 格瑞托恩有些惊讶。 “你这么讨厌成为骑士吗？” “不是讨厌，而是没办法喜欢。”卢卡斯干脆整个人挪上了王座，把坐了两个人依然空间富余的王座当成了床，头斜靠着靠背，“以前在王都的时候，就比起练剑反而更加喜欢看书，周围的人甚至开玩笑说父亲打算让我出仕，然后娶个贵族的独生女，从此就可以发达了。” 说起很有可能是父亲左迁原因的流言，和造成这个流言传播的自己的行为，即使到了现在，卢卡斯依然心脏一阵疼痛。 “后来到了莫利诺村，也没什么机会看到文字，而且这里确实对于战斗力的需求比较高，再加上我自己的一点原因……”他苦笑一声，“我试图改头换面，将大量的时间花费在了武技的练习上，但还是觉得排斥。” “这和世相精灵的捣乱，让你没有成就感有关吗？” “或许有吧，我也不确定，毕竟我从来就没有擅长过武技。人总是很难喜欢自己不擅长的事情的，对吧？” “那就试试吧。” 话音刚落，格瑞托恩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