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破碎的自我价值
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证实，卢卡斯无比开心，因为这是他从不曾在体会过的心情。由于斯图尔特的出色，他的存在自幼就被忽略了，虽然这并不是说父亲和母亲对他付出的爱变少了，而是在很多对外的事情上，他们都习惯于将斯图尔特推上前，却把自己隐藏在身后。 渐渐的，大人们的态度也影响到了卢卡斯对自己的看法，他开始习惯于留守在家中，除了应付父亲所要求的练习外，更多的时间都陪着母亲坐在壁炉边，一遍又一遍的翻看仅有的几本书籍；既不去和斯图尔特争宠，也不逞强地去证明什么。 因为他从小就被教育，要公正、无私，不可妒忌，不可贪婪……因为他是骑士的儿子。 在他懂得何为愤怒之前，他就先学会了如何掩盖愤怒。 但这并不表示他不会愤怒。 卡瓦坎特队长的左迁是个导火索。卢卡斯意识到即便自己再如何躲藏、掩饰，依然会被打击。所以他抛下了书本，走出房间，拿起他并不熟悉的弓箭，开始证明自己。 哪怕他依然被斯图尔特远远地抛在身后……哪怕依然没有人对努力的他说一句安慰的话……哪怕他依然是被忽略的双胞胎中的另一个…… 所以，格瑞托恩的赞同和认可，才会让他感到如此兴奋，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的被人看在眼里。 兴奋的最高点慢慢从脑海中离开，卢卡斯也渐渐冷静了下来，注意到了格瑞托恩的视线。 “怎么了？” “你很开心。” “那当然！” “……你开心就好。” 精灵的脸映照着朦胧的月光，看上去非常的平和、宁静，让人联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就萦绕在梦中令人神往的，在喉中轻轻吟唱的摇篮曲。 明白格瑞托恩看出了自己心里对被重视的渴望，卢卡斯有些不好意思的揉了揉鼻子。 “那个……我们继续讨论吧！” “好。” “关于意愿……” “意愿的传达其实更像是另外一个角度的情绪变化。”和还有些尴尬的卢卡斯不同，格瑞托恩很快就恢复的原样，进入了严肃状态，“从你的理解上来说，你身体当中的血液加速流动，让其中的世相精灵也激动了起来，因此让你体外的世相精灵也被影响了，但它们其实并不是同一个族群。我们传达给世相精灵的意愿，就类似于处于两个不同族群的世相精灵之间的相互影响。” “等等，不对啊？既然意愿也是情绪，那两种世相精灵不是一个族群，为什么都会被我的情绪影响？” “因为情绪不等于意愿。就像人类在面对野兽的时候，哪怕不能理解那些嚎叫的意义，但对方是怀有恶意还是善意，基本上是一目了然的吧？”格瑞托恩很耐心的又重复解释到，“意愿是有控制的表达，情绪则是相对来说不可控的。因为你超出常规的吸引体质，所以你的情绪变化对周围所有的世相精灵都会有影响，而且规模超出了我所知的范围；但是你的意愿又不够准确，无法扭转因为情绪变化造成的后果。” “我明白了，对特定的族群需要传达特定的意愿。”卢卡斯点点头，“所以你们跟不同族群的世相精灵沟通的时候，那种‘解释’和‘说明’的方法……就是特定的意愿？就像人类不同地域会使用不同的语言一样？那我会吸引几乎所有的世相精灵，所以我在掌握和所有世相精灵的沟通方法之前都不能离开你的‘领域’了？！” 这可不是在这里休养的两天里就可以达成的目标啊！ “关于这一点，我觉得可以从根源上思考一下为什么你会吸引所有世相精灵的原因。”面对恐慌的卢卡斯，格瑞托恩伸出了援助之手，“你是特例这一点我们都有共识了，所以，尽管我身为精灵，但也不见得我所知的就一定适用于你的情况，具体原因，或许只有你自己能够挖掘出来，我会尽己所能提供帮助的。在那之前……” 他举起手，轻轻在两人中间拂过，好像抚摸着什么似的；随着他的手所划过的轨迹，空气中出现了萤火虫似的光的屏障，然后这层屏障像轻纱一样，沿着手臂，向指尖缠绕而上，仿佛被指引着一般，慢慢的飘向高空。 卢卡斯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如梦似幻的一幕。 “这些是……” “它们是刚才受到了你的影响而躁动起来的世相精灵，我安抚了它们。” “……你……是怎么做到的？” “以我自己的平和，来告诉它们，无需惊慌。”格瑞托恩也注视着那光的薄纱慢慢升空的样子。 就这样过了几秒钟……精灵突然一脸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你看得到它们？！” “诶？”卢卡斯有点莫名其妙，“这些光点？世相精灵？看得到啊？” “什么时候开始看得到的？！” “从进入你的‘领域’开始啊？” 原来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其实看得到吗？！ “一开始你就告诉我了那些事世相精灵啊？还让它们缠绕着你的手臂玩耍来着，为什么现在你对我看得到世相精灵这么惊讶？” “因为人类通常是看不到的。一开始的那次是我特地让你看到的，那之后就没有了，长时间的显现出来让人类发觉很耗费灵子……你以前其实看不到吧？” 卢卡斯点点头。 “但是怎么说呢……”人类男孩有些不好意思，“我一点都不觉得它们很陌生，果然是因为就算看不到，但也一直被它们围绕着的关系吧！” “这个状况……有些奇怪。” 精灵变得严肃的表情让卢卡斯也收敛起笑意，认真地倾听。 “难不成在你进入‘精灵领域’的时候体质改变了？” 虽然格瑞托恩这么说着，但他脸上的表情很明显的表示出“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太扯了”的潜台词。 人类这种存在于世相中的生物，作为容器收纳脆弱灵魂的躯体，哪有那么简单就被改变。这个躯体是世界的恩赐，如果不具有防御和固定的特性，遇到恶魔的时候，他们只会比精灵更不堪一击。 相对于突然间体质改变的可能性，卢卡斯本来就看得到精灵的可能性更高……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他一直以来都“看不到”了呢？ 被格瑞托恩若有所思的目光盯着……虽然对方没有瞳孔的眼睛像宝石一样非常美丽，但一直被这样定定地盯着，还是让人类男孩感觉到了后背发毛。 “那个……格林？” “嗯？” 听见精灵的回应，卢卡斯松了一口气。 “你在想什么？” “……你来北境之前住在哪儿？” “诶？王都……这里是卡内罗王国的领地你知道吗？”考虑到精灵可能对现在的人类社会不了解，确认了格瑞托恩有足够的地理知识后，他才继续说明，“就是王国的首都，国王陛下所居住的城市。” “你们家……是贵族吗？” “呃……”感觉到自己的内心被这个问题戳了一刀，但卢卡斯还是忍着疼痛回答，“虽然我母亲出身贵族家世，但没有父亲只是殿堂骑士，不算贵族。” “我记得人类有教会，教会会给贵族的孩子举行祝福仪式，你出生后接受过祝福吗？” 原来他是因为这个才确认自己是不是贵族……感觉心里好受了一点的卢卡斯点了点头。 “啊，我母亲是很虔诚的圣光教会信徒，而且好像外公还和圣光教会的高层有什么关系，所以听说当时来祝福的好像是教会里很了不起的人。” “……是这样。” 看着格瑞托恩好像明白了什么的表情，卢卡斯很想问这个和他看得到世相精灵有什么关系，但此时严肃的气氛和对方似乎陷入了什么挣扎的表情又让他觉得问不出口。 “那个……关于意愿……” 犹豫再三，他还是选择了打破沉默，只不过还是没胆量提问，所以选择了目前对自己来说最实际的问题。 “对了，意愿……既然你已经看得到世相精灵了，应该在分辨意愿方面会简单很多。”精灵似乎还没回过神来，说话有些迟缓，“要传达自己的意愿，首先自己要明确，并且坚定自己的意愿。如果你的意愿总在不停的更改、变动，时有时无，那就会什么都无法传达，世相精灵只能感受到混乱，然后它们也会变得混乱。” “明确、并且坚定自己的意愿……” 卢卡斯感觉到了迷惘。这种迷惘无法用语言描述，仿佛是内心的渴望，又似乎带着他人的叹息，如同水面倒映的月亮一样虚伪，又好像天空洒落的阳光一般确实。 只有一件事情是清楚的——他对自己不满。 在这个将自己与原本熟悉的一切都隔离开来的领域里，卢卡斯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忘记了要在别人面前仪表堂堂的坐着或站着，忘记了要像个骑士家系出身的人一样举止有度、言谈有理，忘记了要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和兄弟竞争，忘记了……他原本只想做一个让父亲骄傲的儿子。 尽管他从来一无是处。 这是卢卡斯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内心。他才注意到，他的一切渴求、一切愤怒、一切骄傲，都建立在对自己的疑惑上。他从来不曾真正的问过自己想要什么，也不曾真正的告诉过自己应该要什么。他以为自己的武技追赶上斯图尔特就能满足，以为自己能够得到父亲作为骑士的认可的夸奖就会开心，以为自己获得了符合身份的注目和礼遇就将重握尊严。 但他忘记了问问自己，是否真的获得了那些，他就能满足、就会开心、就可以抬头挺胸的面对一切。 答案是否定的。 过程无需推论，因为只有一个简单的理由。 那就是，即便他能够收获一切，卢卡斯·卡瓦坎特这个人，依然对自己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