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偷拳
且不表三屠提了因深、因浅,做何处置。只说曲对山携王岳、曲戒,御快马,趁夜色,径往古桥楼洞。 三人奔走,马蹄下软泥翻飞,头顶上星辉披脊。行了一阵,王岳道:“师父啊,若说传功,哪里也传了,何苦到那荒洞。那洞是个古洞,也无景色,也无人迹,只有些蛛网,虫尸,不好久住。”曲戒道:“岳弟,你不懂事,师父是想,趁此机会,多传些功夫于我,恐人见了生妒,就到那隐秘处,才好传功。” 对山听了,斥道:“莫胡言,并无多的功夫传你,至那古洞,只因祖上规矩,传功时,不宜在明处,敞处,只宜在暗处,闭处,才守得秘诀,不走风声。那偷拳的,也难得逞。” 王、曲二人听了,心道,师父不愧是掌门,想得远,虑得深。他却不知,对山说那话,只是哄他二人。若说暗处、闭处,随处寻个屋,关了窗,锁了门,也是暗闭之所。且不说屋内,就说十八年前,黑麋峰上,对山得天人传功之处,更僻更秘,且峰高景美,风清云软,不似古桥楼洞,壁湿地滑,网密虫多。 选此洞传功,对山是想,那门功法,毕竟不凡,沟多道少,暗密明疏。王曲二人,习得了,是个造化,若习不得,走火窜脉,化成邪魔,只消封了洞门,就可挡祸,由他在洞内自灭,不害别人。 三人又行片刻,忽两个灰影闪出,大耳尖鼻,弯腰弓背,眼如灯,手如扇。拦在路中。王岳拔剑道:“是个阴魂,瞧我斩他!”曲戒道:“且慢,岳弟,你不知,他不是阴魂,是个饿鬼。”王岳道:“那鬼与魂,也差不多。”曲戒道:“阴魂杀人,饿鬼要钱,差得远哩。”王岳笑道:“原来是个没本事的叫花子,正好唬他取乐。”曲对山道:“莫讲闲话,只取些碎金,舍把他两个,让他等吃了不饿,哄他去罢。”曲戒道:“师父,那金子,有些贵重,舍给他,是浪费了,他们既是饿鬼,想必饿惯了的,由他饿去罢。”对山嗔道:“习武之人,莫贪财恋物,舍把他!”曲戒无奈,只得取了碎金,舍给饿鬼,二鬼接过吃了,甚是高兴。王岳道:“这鬼有些蠢,不知这金子,能换多少酒rou,供他二人吃上半年,也是够的,却就直接吞了去,有什么味?若坠坏了肚肠,反丢了命。”曲戒道:“岳弟,你不读书,也不出门,没见过世面。岂不知,那饿鬼喉如针孔,吞不得食,只有金子能引它喉开,饱得他肚。”王岳笑道:“原来如此,只是金子难讨哩。”曲戒道:“正是难讨,时常不饱,才是个饿鬼。” 三人别了饿鬼,又一阵急奔,黎明至黑时,方至古桥楼洞。 那洞生的凶猛,不似别的洞,石是钝的,它却是尖的,八面叉开,毛刺横生,根根九尺长,伸在黑空里,聚狠凝恶汇阴气,似个蓬头鬼。只在尖石中间深处,有一个小凹门。王岳下马,上前看了看,说道:“师父,门关了,进不得。”对山笑了笑,走过去,摆开架势,双手结个金刚印,低头念声:“开!”门就开了。原来这门,在此守洞数百年,虽没有成精,也有些灵性,对山使个祖传的法门,念个光明正大的口令,这门就把对山认做了故人,依命开门了。 要进洞时,王岳却不走,只是发愣。对山道:“怎么不走?”王岳道:“这一去,闭关数月,终日面壁练功,没有景致可看,就趁未入洞前,把风景看足。”曲戒笑道:“岳弟,莫看景了,你瞧那两个饿鬼,领了金子,仍不知足,巴巴的竟跟了来。”说话间指着南面山坡,王岳、对山看去,果见两个影子,缩身下去。对山说道:“罢了,咱们进洞去吧,待进去了,我锁上门,便是一百只饿鬼,也扰不了咱。”三人就不耽误,解了缰绳,放马回派,自家进洞练功。 却说南面山坡后,花婆道:“师父,我们跟了一路,他等都未察觉,最后关头,我们心急了,给他瞥见,坏了事。”厌深笑了笑,说道:“慌什么?我耳朵灵,听得他说,是把咱认作饿鬼了。”花婆娇笑道:“师父内力深厚,当今世上无人能及,隔这么远,竟可听清,弟子追随师父,果是不错!”厌深微微一笑,说道:“莫吹捧我,此次多亏他几个大意,又逢天暗,竟将我二人认做饿鬼,是我等运气。”花婆道:“想不到我二人,竟有一日,托了饿鬼的福气,那饿鬼,都是蠢物,我曾见过,没什么意思,就杀了。”厌深凝眉道:“下次切记,不可滥杀饿鬼。”花婆道:“怎么不可杀?”厌深道:“叫你不杀,只管听令便是,莫问多话。”花婆拱手道:“弟子知道。”又道:“师父,且不说饿鬼了,只说师父妙计,哄得曲对山团团转,果将那二音枯槁传与弟子。”厌深冷冷道:“没什么,小计罢了。”花婆道:“此处既已妥当,咱们现就杀回长断山派,收了三屠,如何?”厌深道:“不必,他在殿上,见了我武药的神效,必定心下惦念,隔几日,派人登门来讨时,正可依势而为,收伏了他。”花婆媚笑道:“师父步步妙计,这些武人,怎是您的对手。” 厌深道:“今日三屠的剑中,凝了深厚真气,未伤得你筋骨吧?”花婆笑道:“他剑上,确有股阴寒邪气,很是凌厉,然我功夫已练到了火候,您不记得,前日在长断山上,我跟踪风雨声、风恶人,给您报信,他几个虽武功高强,却都没有发现我,三屠这点功力,也没什么,我略引内力,就挡住了。只是依您吩咐,装得娇弱,哄得他等晕头转向。”话毕咯咯笑起来。 厌深叹道:“这一年来,你随我东装西骗,受尽冷眼咒骂,挨了许多剑光手印,委屈你了。”花婆听了,忙拜倒,说道:“师父别这样说,弟子既狠了心,毒杀了李谈善那老东西,引领众徒,拜您为尊,就是决心随您习武,成就霸业。现在受些委屈,挨些打骂,也没什么。”厌深笑了笑,忽地脸色一沉,眼中迸出两抹狠光,说道:“你我师徒间,莫说场面话,你受了委屈,为师也甚难过。不过,如今时机已到,不需再隐功藏力,只管尽情使出,教那三山二海的武人,尽皆丧胆,臣服于我。”花婆听了,登时眼睛一亮,激动之下,面色红润,纵起来,笑道:“徒儿早盼今日,教他等都拜师父为尊。”当下二人不多说,离了此地,径回烟尾山去。 却说三屠携了因深、因浅,径至露山和院。这地方,是派内专供武人闭门思过之处,此处幽冷,前有含雾高崖,后有苔背峭壁,伶仃一座静室,顶上青瓦合尖耸,萝藤坠前亭,地下立木架竹屋,鸟兽常走行。屋里青地黑壁,偌大一间,只摆两盏油灯,别无他物。 三屠进去,只见一人坐在灯前,郁郁寡欢,正是那曲雷,他受罚在此,一刻也不曾悔过,只是发闷。现见三屠抓了因深、因浅前来,登时明白事态,跳起来,笑道:“三屠掌门,先前你说我怂恿你,教印藤砍手,罚我在此思过,现带了他二人来,是给我解闷么?”三屠笑道:“现在与那时不同,那时罚你在此,是不得已,现在曲对山闭关传功,重封我为二掌门,派内诸事,皆由我打理,你还在此做甚,回去歇息罢。”曲雷大喜,笑道:“恭喜二掌门,谢二掌门!”拜了一拜,就走了。 因浅嘿嘿笑,说道:“曲三屠,那曲雷,是条豺狼,上次把你当刀使,要砍印藤,你倒心宽,放了他去,当心来日他又害你。便是他不害,待掌门回来,我报了今日之事,也是私放囚徒之罪。”三屠冷笑道:“待掌门回来,你已是死人一个,开不得口,告不得状。”因浅哈哈一笑,说道:“你莫哄我,若要杀我,何必使那封脉之法,太也麻烦,一剑腕心,岂不清爽得多?”三屠给他瞧破,脸红汗流,说道:“不是不杀,是先审后杀!”因浅见他这副模样,知道给自己猜中,只是强辩,断然不杀的,就笑道:“好啊,快审,审了好杀。”三屠无法,只得邀了众师,共来审他,却只是做个样儿,待各位师父到齐,三屠便对因浅道:“掌门答应各派传功二音枯槁,已携王岳、曲戒赴古桥楼洞试传,八月初五出关。你也莫指望他来恕你,只老实说,怎么杀了曲英。” 因浅笑道:“先前我不知道,现也想清楚了,没有别人,定是曲煞杀的,嫁祸给我。”曲煞急道:“那杀人的剑,明明是你的,怎么是我杀?”因浅道:“小贼,这就是你狡猾之处。先前在山上,我赌定主意,今后只以剑鞘对敌,不用剑锋杀人,就将那剑扔在山中。必是你下山追我时,发现那剑,就捡了去,设计害我!”曲煞给他说中,脸上青白交加,背后汗如滚珠,强辨道:“胡……胡说,曲英是我弟弟,我怎会杀他?”因浅哈哈一笑,说道:“你那爹爹,踏断竟武台,教你与我陪葬。俗话讲,子随父样,他杀得子,你便杀得弟。”三屠大怒,剑指因浅,怒道:“莫说了!只杀了你等,为英儿报仇,方解我恨!” 三屠欲得因浅的功夫,万不舍杀他,只是说气话罢了。那王家师父,叫王龙的,却当了真,心道,三屠重做二掌门,今后还须敬他几分,就上前道:“不消二掌门动手,我来除他,为英儿血恨。”话毕就拔刀,逼了过去。三屠大惊,想阻拦,奈何确是自己方才说了气话,现又阻拦,太不像话,就想,罢了,我只在旁暗护因浅,他要杀时,出力相阻便是。
因深低声道:“弟弟,今日这个局面,左右是一死,不如先装个软,哄他过来,阴死一个,也算够本。”因浅笑道:“哥哥,你别动手,待王龙杀来时,三屠必出手相救。”因深惊道:“他只欲杀我等,给曲英报仇,怎肯相救?”因浅道:“只管放心,必会救的。” 因深却仍不信,见王龙过来,就拔剑相抗,只因经脉受封,使不得力。那王龙,身粗体圆,力大无比,宽刀一震,使一招白云赶风,急急劈来。因深心急之下,发个巧力,使一招雀穿白云,剑尖轻颤,贴在王龙刀上,将刀引开,化了招式。王龙见了大惊,忙收了刀,跃在一旁,指骂道:“张因深,那雀穿白云,是我王家的功夫,不曾外传,你怎习得?” 原来,因深素来贪恋武功,早几年,见王家刀法厉害,甚是眼馋,就趁王家武人夜里练功时,伏在墙外,细细观摩体察,他天资聪明,不到半载时间,便偷学了来。方才见王龙使出白云赶风,危急之时,不及细想,偏就使出雀穿白云,漏了秘密。现听王龙质问,暗暗叫糟,心道,罢了,左右是一死,偷不偷拳,也不重要,便越发放肆,也不答王龙的话,只拼着残力,打杀过去,别说雀穿云,便连那鹰捕雀,箭打鹰,一串王家刀法,都使了出来。只是经脉受封,力弱劲虚,终究伤不得人。 王龙见他如此,更是怒发冲冠,喝道:“小子,竟将我王家刀法偷来,放肆耍哩!”话毕,便欲使杀招,除掉因深。三屠见此机会,正好借坡下驴,说道:“王龙住手!”王龙道:“二掌门,怎的?”三屠道:“他偷习你家功法,又是一桩新案,待我审明,再杀不迟。”王龙道:“二掌门啊,他等害了曲英,已是死罪,现又犯一案,仍只一死,还审个屁,咱武人做事,不要婆婆mama!”三屠怒道:“放肆,本掌门断事,岂由你横插竖搅!”王龙方觉自己说话无礼,心道,我闹了一通,马屁未拍响,反得罪了他,却划不来,就笑道:“二掌门息怒,王龙一介武夫,粗俗无礼,您莫怪,且审他,就是审过了冬夏,明年再杀,我仍提了刀来,替二掌门消恨。” 三屠心里又暗暗骂那王龙几句,方道:“既如此,诸位今夜且回,他二人,我先亲自审审。”话毕良久,却不见众人离开。三屠不解,说道:“掌门下令,你等就速速尊从,我二掌门下令,你等就需缓得一缓,才尊从么。”众人面面相觑,只是不语,过了半晌,有一个莽撞人,叫熊欢的,笑道:“二掌门,要我等尊命,也容易,只允我等一个个,都跟因深过上几手,就可遵命离开了。”三屠奇道:“他兄弟二人,害我英儿,与我有血海深仇,我尚且未刁难他,你几个,却怎么不依不饶?”熊欢挠挠头,说道:“二掌门,不是我等刁难他,常言道,贼不偷一家,他既偷习了王家刀法,我熊家钩法,李家鞭法,赵家枪法,怕是也给他偷去,我各家就要练他一练,试试功夫。” 三屠暗暗叫糟,却也无法,知道今晚若不让他等过上几招,必不会离开,就道:“好罢,就许你各家一试,但只试得两手,不可纠缠。”众家师父听了,均道了声好,然只是嘴上答应,心下却琢磨,不管因深偷拳与否,只管废了他功夫,才可保万无一失,况且他如今落在三屠手里,已是半个死人,我等下如此狠手,也不算对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