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夜访
那人喊声前辈,就走过来。他二十来岁,圆脸缝眼,塌鼻阔嘴,两撇小须。身着黑沙虎纹袄,镶金边,头戴凉布瓜皮帽,嵌玉石。背挂紫青夺魂剑,垂银链。腰悬烟尾油葫芦,捆红丝。 走近来,对风雨声、风恶人一揖,笑道:“晚辈高厌深,见过两位前辈。”风雨声笑道:“厌深兄,你我是同辈,莫说什么晚辈,前辈。”风恶人道:“他要说,就让他说,拦他干啥。”高厌深一怔,也不恼,只摸摸胡须,笑了笑。因浅听是高厌深,忙抬眼看去,心道,这人不是武人,却像商人。又见他身后一人,娇艳貌美,乌发盘卷如云,披金挂玉,俏面净若新雪,流光画雨,身着红霜霓裳,牵梦引幻,足蹬白绸亮靴,攀风踏云。不是别人,正是花婆。 因浅见了她,不禁怒从心起,按捺不住,脚下使力,呼地跃出草丛,喝道:“贼婆子,可认得张因浅么!”众人忽见一人闪出,均是一惊,立刻引兵器护身。 因深见因浅跳出去,也是一惊,旋即稳了稳心子,慢慢走出来,说道:“我俩是长断山派弟子,我叫张因深,他是我弟弟,张因浅。我二人正欲回派,撞见列位,没有恶意。” 风恶人道:“少他娘的扯淡,刚才不是骂贼婆子来着,是说的哪个?”因浅指着花婆道:“就是此人!”花婆面露惧色,娇弱地说道:“好端端的,怎么凭空骂人?”因浅嘿嘿一笑,说道:“贼婆娘,你炼精化药,害人性命,造孽无数,今日我不是要骂你,是要除你!”花婆道:“炼什么精,化什么药,我不知道。想必这位小兄弟认错人了。” 高厌深拱手笑道:“浅少侠,我这弟子不叫花婆,也不会炼药,手段粗浅,功夫微末,更不曾害人性命,想必是少侠认错了。”因浅怒道:“贼人,不要抵赖!你这幅面孔,这个身段,便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你手段不浅,功夫不微,你是烟尾山派的左护法。”花婆咯咯一笑,说道:“这位少侠,想必是吃多了酒,只在这里胡诌,小女的功夫如何,派里人都清楚,我只是个刚入门的弟子,哪里是什么左护法?”因浅道:“我有个徒儿,叫他出来,就可揭你的底。”花婆道:“你叫他来。”因浅心道,你等既来了,李清想必也在,叫了他来,就可揭花婆身份,然四处观望,却不见李清,无奈之下,也不知怎办。 花婆见状,只冷笑不语。高厌深道:“浅少侠,年纪轻轻,就收得徒,佩服,佩服。”因浅道:“你也莫夸,实不相瞒,我收的是你派右护法,叫李清的。”高厌深眉头略皱,说道:“少侠又说笑了,我派也没有叫李清的,也没有左右护法。”因浅怒道:“贼人,只管抵赖,我也不与你说了,现下就将花婆除掉,才是正话。”话毕解了剑鞘,灌注真气,纵上前去,使一记霜飘万点,急刺花婆。高厌深大惊,连忙拔剑来挡。因浅见他来,左手一推,原只想略推开些,莫挡了攻击花婆的路,不想这一推,高厌深就似软草腐麦一般,往后一仰,噗地坐倒。花婆见因浅攻来,只是惊叫,也不运功来挡,就似不会武功一般。眼见因浅剑鞘点到,就要重伤,忽然一个铜锤砸来,因浅斜目一瞥,竟是风恶人,心道,我这真气,横从山腰过,扎在铁里头,难道怕你铜锤么?就不停不躲,仍往花婆刺去。哪知一剑鞘点在锤上,立马就给弹开,鞘头破损,颇为狼狈。想了想,不禁苦笑,毕竟纯然内力不似先前那么多,打起架来,就不硬气。然武功不硬,嘴上却硬,指着风恶人,喝道:“你是何人,阻我杀贼!” 风恶人道:“老子是无障海派掌门,风恶人。小子,你不敬前辈,却是不该。”因浅笑道:“呸,什么前辈后辈,左辈右辈,你救那花婆,就是贼辈。你也不消辨,我看得你清。你受花婆美貌所惑,动了欲心,就来救她,哈哈,你却不知,她是要骗你亲嘴,吸你阳气,把你炼作个药丸儿,揣进葫芦里!”风恶人教他说中了心思,不禁脸红心跳,怒生杀意,提气在胸,举着两只铜锤,就要打来。 因深见了,忙道:“且慢!”风恶人道:“干啥?再敢拦我,连你也杀了!”因深心道,他三人一伙,来者不善,且都是掌门,功力不俗,与他硬斗,是自找亏吃,且拿话儿哄哄他,待回了派,才好计较,就笑道:“三位掌门,我这弟弟,有些毛躁,莫与他计较罢。”风恶人道:“哼,他今日已然惹祸,你一句话,就要作罢,没这么便宜,老子就要计较,你待咋的?”因深道:“适才听说,你到我派,是有个难事,你若放我二人去,到了派里,与你做个接应,岂不是好。”风恶人怒道:“妈的,小子偷听我说话哩!”因深笑道:“你既要办事,还遮拦什么?怕什么听?便是现在捂着,到了我派,也要说破。”因浅道:“哥,不要说这软话,你我只需齐心,必可诛了花婆。”话毕将余下的真气聚在剑鞘,使一记斜阳西照,又点花婆。风恶人嘿地一声,左锤前探,挡下剑鞘,右锤呼地横扫,刮在因浅肋上,因浅真气已尽,耐受不住,哇地吐了口血,剑鞘一竖,插在地上,勉强撑着不倒。 因深大惊,拉住因浅道:“你功夫不济,这般鲁莽干什么!”又对高厌深道:“厌深掌门,素闻你精通武药,是个高人,今日得见,果是不凡。这样,你若救了我弟,保你今晚事成,如何?”厌深一笑,说道:“罢,罢,此事由我派起,还由我派结。因浅兄一时莽撞,也不怪他。恶人掌门也莫再争。”话毕解下腰上葫芦,倒出一粒青蓝色药丸,递给因深,说道:“观因浅兄弟是受恶人掌门六成内力,袭在胃经,故这样吐血,此药最可止内血,舒经络,趁此伤未深,速速服下,不消一时半刻,也便好了”。风恶人听他句句都说对,嗤地一笑,说道:“果是个知医懂药的货色。” 因深接了药,扶着因浅,说道:“弟,服下此药,伤就愈了。”因浅接过,捏碎了,揉在土里,说道:“便是死了,也不要贼人相救。”因深急得跺脚,忙趴在地上,寻那药丸,已是混进泥土,变成粉渣,捻不起,撮不成,再无用处。心下知道因浅倔强,再逼他也无用,只有立刻回派,请掌门相救。就站起来,对厌深一揖,说道:“我那弟弟,伤重了,有些不明事理,不知厌深兄,可否再赠一丸药?”厌深笑道:“好说,好说。”就低下头,又取药葫。因浅瞅准这个机会,趁他等不备,猛地抱起因浅,运足了真气,使尽了轻功,耳后过云,脚下生风,嗖地上山去了,待厌深一等看时,已然没影。 风恶人道:“小子跑得快,再耽搁,老子双锤齐至,他就是一对亡魂。”高厌深低头叹道:“他捏碎那药,叫陵古蓝,接筋续脉,存精引气,最是灵验。我采十余草药,熬炼月余,方得几粒,他就捏碎,揉在泥里,是不懂药,糟蹋药。” 恶人听了,说道:“这样的好药,给我几粒,以备不时之需。”就伸手,摊在厌深面前。厌深道:“不消您说,已是备好。”话毕,招呼花婆近前,从她衣袋里取出两个小葫芦,递给风雨声、风恶人,风雨声接过,道了声谢,收药入怀。恶人接了药,眼却盯着花婆,拿她手道:“meimei方受惊了。”花婆娇笑道:“谢恶人哥哥相救。”恶人听了,心里酥麻,眉开眼笑,说道:“今晚有些凶险,哥哥护你如何?。”花婆道:“再谢恶人哥哥。”恶人大喜,揽了花婆,走在前面,说道:“meimei,你不叫花婆,叫什么”花婆道:“哥,你莫也傻,我不叫花婆,猛叫什么?”恶人道:“如此说,果是抵赖不认,诓那小子。那小子说你炼精化药,可也是真?”花婆道:“也是真。”恶人笑道:“妹啊,你骗得哥苦,方才一锤伤了他,是冤枉他了。”花婆听了,脸扭眉蹙,嗔道:“如此说,你一锤也伤了我,就扯平了。”恶人笑道:“我舍不得哩。”花婆道:“哥,你是个硬气的,既伤了他,莫不是又赔罪去?今晚的事,左右难以善罢,他功夫不济,打将起来,十剑八刀也挨了,还差你一锤么?”恶人道:“说的是,说的是。”
他一行人,过了梅亭,又走半个时辰,到了长断山派。看见楼台十座入云,翠木三百撑天,黄屋碧瓦红脊梁,托得百年大派。风恶人见了,有些惧意。花婆拉他道:“哥哥,咱们进去。”恶人道:“meimei莫急,且教我雨声弟去,看了动静,再做计较。” 风雨声听了,笑道:“恶人兄,你这是教我送死。”话毕也不惧,走在长断山派门前。这个石门,厚如整山,亮似铜镜,上有流波霹雳纹,下有雷公金钢锁。眼看难开,雨声喊道:“烦请通报,南无障海派、无障海派、烟尾山派拜访。”话音刚落,一人立即应道:“贵客来访,有失远迎,失礼了,请进,请进。”话音苍老雄浑,远远传来。雨声推开门,却未见人,心里惊道,如此隔空传音,功力雄厚,必是曲对山所为,当今世上第一高人,果非虚传,想必是因深、因浅二人报了信,对山早知我等前来,就有准备,他是磊落人,断不至设计坑害,风恶人疑心,是多虑了。就回身道:“恶人兄、厌深掌门,进来罢,没有埋伏。”三人方率弟子进派。 长断山派大道纵横,小路交错。树上挂了灯笼,照得透亮,只无人引路。雨声道:“他们知我等来,就都退走了。”恶人道:“怕是缩在里窝,待咱们去,使个毒计,一举歼灭,奶奶的,若是这等毒计,老子便是死了,也咒他老儿派灭人亡。”雨声笑道:“恶人兄,长断山派乃各派之首,名门正宗,曲对山素来磊落,不至设计坑害,咱只走路,莫要多想。” 众人又行,许久至一大殿,纵广数丈,龙攀铜柱引清光,三人合抱。跨峡巨梁吐祥云,神鹰翱翔。地是青玉格,顶是黄璃波,紫烛绿盏凭空照,映透金椅银桌。殿上一把交椅,椅上一个老人,白袍遮脚,玉环束发,眼含神光,手握灵气,年高六十五,正是曲对山。 殿上一侧,是长断山派弟子,另一侧,领头的是个五十老翁,身矮腹圆,蓬发刺胡,粗衣土布,糙鞋草绳,腰缠一条破布带,斜别一把铁镰刀,不似武人,却似农人。此人叫周吉,是鹤至山派掌门,身后弟子数十,有坐有立,均是农人打扮,或使锄头,或使犁耙。 风雨声见了,笑道:“我道是因深、因浅回派报信,路才清得净,不想是周老先到一步,说明了今晚登门的缘由。”曲对山笑道:“他若不来,不说今晚之事,那松竹梅三亭,你也过不来。”风恶人道:“松竹梅三亭,又不是巨壑深海,咋过不来?”曲对山道:“不是壑,不是海,却有人把守,就过不来。”恶人怒道:“你长断山派,竟这般自大,几个守卫,能拦得我么?” 风雨声劝道:“恶人兄,莫说狠话,只讲正事罢。”曲对山笑道:“诸位夜访,必有要事,我问周吉,他却不说,非等你们来不可。”雨声道:“此事起于鹤至山周老,周老来说罢。”周吉道:“不是起于我,是起于一个农人,我带了他来,他说得清。” 话毕,鹤至山弟子闪开条路,后面一个老汉,慢慢走来,只见他,右脸尽毁无眼,左臂截断至肩,双脚无趾行步难,右手拄杖蹒跚。 风恶人冷笑一声,说道:“这个老汉,怎么零碎不全?”老汉垂泪道:“你莫笑我,听我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