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兴师问罪(上)
高戬走出暖房的时候,天上是一片的万里无云。 湛蓝湛蓝的颜色让人觉得有些刺目,这样的美丽却不带丝毫暖意,反而是冷风刺骨的寒……这样的景象,跟里面那个女人是多么的相像? 高戬不是没有猜到这样一天的到来,他是聪明人,总能够认清自己的位置。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成为了公主身边侍奉时间最长的男人。 可男人终究是男人,就算是女子之间,共同侍奉一位夫君之间都不免明争暗斗的吃醋,更何况是他这种天性中就含了“独占”欲、望的男人? 公主没有让他远离,只是令他出去。 于是高戬就这样在寒风中站着,浑身上下被寒风吹了个透心凉。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像一个人,那个带了绿帽子却还帮妻子偷情把门的房遗爱……可是最起码,房遗爱还得到了丈夫的名号,自己又得到了什么呢? 名声?官位?位极人臣?权势滔天?那并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在高戬的梦中,他不知多少次带着公主私奔到那乡野之间,正如陶潜之言,“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携幼入室,有酒盈樽”。若是有那样的生活…… 罢了,不过是空想罢了。她毕竟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太平公主,怎么可能成为那个穿着朴素麻衣、素面朝天的寻常农妇? 他的这些想象啊……或许,真的是太猖狂了。 自嘲的笑了笑,高戬觉得胸口有些发闷,这样的闷让他笑的更深了些。 而这时候的暖室之内,太平公主修长的手臂已经勾上郑丹青的脖子,二人的双唇若即若离,对方的气息也足以感受的分明。 “听说郑郎你一掷千金,从红袖楼买了个女人?本宫之前怎么没有看出来,原来你这么个少年家,竟然也被洛阳城里腐朽的颜色侵蚀了,开始好色了么?” 太平公主咬着郑丹青的耳朵,甜腻的声音听得人身子都软下来。 说实话,太平公主长得并不难看,甚至可以说长得很美。 虽然她已经不再年轻,可岁月仍旧没有从她身上夺走太多的东西,反而给了她更多的韵味。举手投足间既端庄又魅惑,一颦一笑中既威严又诱人。这是一种有了一定年龄的女子才会散发的美,她就像是一壶酝酿了足够时间的酒,从骨子里都散发出一种雌性的气息来。 更何况,权势素来能够造就一个人的美丽,尤其是女人,在脚踏权势之后,通身上下就会有一种异样的诱惑力,而这种力量,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产生征服的想法。 郑丹青也是男人,当然也会有同样的想法。可是相比之下,他更加不想的,是真的成为一个女人的男宠,仰人鼻息。 他素来是个散淡的人,这种散淡,并非是对世间万物都看淡,随波逐流、随遇而安,而是一种真正的骨子里的执着,除了他所期望、看重的事情与道路之外,这世间的其他万事万物,都难以沁入他的胸怀。 这样的人,外表越散淡,内心就越是执拗与疏狂。 这样的人,外面看起来或许是温文尔雅的漫不经心,可内里却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壮志。 郑丹青这样的人,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只走自己想走的道路。他这样的人,从来不会接受命运的安排,更不会接受别人给他铺好的道路。 被世人说自己是太平公主的男宠,这个对于郑丹青来说他并不在意。可真的去做某个女人的男宠,郑丹青并不想做。 心意既然定下,事情的抉择就会变得很清晰。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庞,深深的嗅了嗅这满室的花香,于是,狠狠的打了一个喷嚏。 这个喷嚏打的很突兀,又或者,是因为他这个没经历过太过女人的少年,被公主这样异乎寻常的热情弄得有些发呆。反正最终的结果是,郑丹青连微微转过头的反应都来不及有,于是一个突兀的喷嚏,带着些让人恶心的吐沫星子,就直接喷溅在了公主的右侧的面庞之上。 雨滴落在梨花之上,那叫梨花带雨。晨露凝在荷花上头,那叫菡萏吐珠。 那都是极婉约的美,可再美的美人,一旦脸上沾上了从男人嘴里突兀着喷出的吐沫星子,在一瞬间,恐怕都会变了脸色。 太平公主赏下的是一个巴掌,狠狠的甩在郑丹青的脸上,脸色发青的盯着他。 郑丹青似乎是害怕极了,膝行着连退两步,服下身来。 太平公主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个她曾经觉得有些意趣的少年,狠狠的甩袖:“滚!告诉高戬,给本宫打洗脸水来!” “喏!”郑丹青唯唯应诺,连忙退了出去。 推门而出的时候,郑丹青是一派的神清气爽。他看到那个一脸落寞的高戬,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高戬愣了一下,见他衣冠整齐,十分费解着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郑丹青抱歉一笑,道:“公主吩咐要洗脸水,高兄还是赶快去叫人吧,公主正在气头上。” 高戬更加惊愕,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心想丹青你可真厉害,这才多长时间,怎么就把公主气着了?总不至于是……高戬突发奇想,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郑丹青的腰部。 郑丹青哭笑不得的道:“胡想什么呢?我不小心打了个喷嚏,结果……呃,这事情似乎有失体统,公主很生气,切莫再外传了。”又挥了挥手,郑丹青向外走去,“高兄快按照公主吩咐办事去吧,丹青就先走了。” “你去呢?”高戬追上一步问道。 “我估计,这安定王府是容不下我郑丹青了。”郑丹青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 …… 无事一身轻,正好身体还乏着,他可不想再费多余的脑力和体力去对付太平公主了。 在回家的马车上睡了小片刻,下得车来,却发现自家院门前停留了一辆未曾见过的马车。有些奇怪的上前去问那位正在整理马匹的车夫,车夫说了来历,郑丹青不免又是一声叹息。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边刚刚处理了公主的事情,这头皇亲国戚又来找自己的麻烦了。
终究是躲不过的事情,郑丹青叹了口气,迈步进门。 娇儿一脸担心的迎上来,想要对郑丹青说什么,却被他止住了。 其实早就想好对策了,毕竟这样一天,总是要来的。 郑丹青迈步进了接客的正厅,坐在里面的,果然是李思训。 不过三日不见,李思训竟然又平添了七八分的苍老之色,于是连郑丹青心中都不免咯噔一声,脚下步伐微微顿了一下。 李昭道自然侍立在李思训身旁,这时候看着郑丹青走进来,目光极复杂的看了他长长一眼,那目光中既有不解与悲痛,又有愤恨与苍凉,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有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愁绪。 而这样的愁绪,终究是化作一声沧桑的轻叹,轻飘飘的,却如若刀子似的,割在心头。 “老先生……”郑丹青上前施礼,却被打断。 “别这样称呼,我李思训当不起。”李思训苍凉一笑,不置一词,只是上下打量着郑丹青,来来回回在几近半柱香的时间里,他只是在目光复杂的看着他。 娇儿上了茶,这时候早已远远的避开。 李思训没有动茶,他苍老的手只是摩梭着手中的拐杖,来来回回,每一次都像是一声叹息。 时间长了,郑丹青反而安定下来,他索性收了礼数,直起腰杆,站在那里,淡笑起来。 这一笑便是云淡风轻。 于是连李昭道都觉得,他看不清眼前这个少年了。 什么样的少年会有这样的心性?父亲平素为人虽然平和,可毕竟也是出身行伍的将领。被父亲的目光看的时间久了,就算是铜铸的人恐怕都会生出无地自容的感觉来。 可是眼前的郑丹青呢?他非但没有无地自容,反倒摆出几分他强由他强的柔劲来。 这是这个什么样的少年?在李昭道看来,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两种人会在父亲的目光下有这样的反应。一种是心性修养极强的人,但这是需要时间与历练的,年纪不满十七的郑丹青自然做不到。而另一种,就是根本不要脸的无耻之徒…… 虽然李昭道十分不想承认,可是事到如今,加上那些发生在眼前的事实的种种作证,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么长时间接触下来的、本以为年青一代新秀的人物,竟然只是一个无耻之辈! 他觉得很气愤!也觉得很悲痛!明明是这么一个卓有天分的人,怎么就这样抛弃浪费自己的才华? 于是李昭道瞪着郑丹青,仿佛恨不得把自己的目光化成鞭子,把眼前的少年打醒。 而相比之下,李思训要平和一些。 或许也只是因为他已经老了,尤其是刚刚发生的这件事情,仿佛让他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年。 “你的脸怎么了?”这样苍老的人,再开口时问的却是这样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