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序曲
冬。冷风如刀,大地荒漠,甲上冰霜迸落。 十月初九,三路秦军会师于华县,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东进,直逼阴晋城而来。 十月十八,兵临城下。五十万大军驻扎于阴晋城外封火桥,虎视眈眈。 十月十九,秦军火速攻城。 秦兵用生牛皮围成四面的小屋,底下装了轮盘,中间可运黄土与人,在阴晋城外建起一座巨大的土山。秦军弓箭手站在土山上,不断往城里面射箭,流矢如雨,城内伤亡惨重。守将苦守城门,拒不开城投降。 十月廿七,吴起率领援兵抵达阴晋城。禹王城五万士卒与驻扎于西河郡的武卒汇成一路,前后加起来总共八万余人,军队驻扎于华山东峰下,士气高涨,物资粮饷充足,士兵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十月廿八,秦军再度攻城,以绳钩钩住城壁,兵卒援引而上。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阴晋城的防御竟如同铁桶般牢不可破。守将咬紧牙关苦苦坚持,秦军靡计不施却依旧无可奈何,前方无路可走,后又有八万援军直逼而来,于是秦军调转矛头,与援军开始了长达数日的对峙。双方经过三两次小规模战役,各有伤亡,但总体损失不大。 不过是战争开始的序曲罢了,双方都心知肚明。阴晋城下剑拔弩张,新的战争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这最紧张、最关键的时刻,秦军却忽然没了动静,既放弃了攻城,也没有对援军发动任何袭击,整座营地冷清清的,愣是怎么喊话都不出来迎战,只是迂回地同援军打着斡旋战。 几场战役,双方几乎没有伤亡。秦军平静得让人难以猜透。 暴风雨前的平静,至少吴起是这么理解的。 于是魏军比原先更紧张了。在吴起的命令下,夜巡的士卒数目增加了一倍。军队在营地周围建了两层防御工事,将士们将神经紧绷到了极致,随时准备迎接秦军的突然发难。然而一连几日过去,秦军仍旧毫无动静。 敌人在暗,我在明,军中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入夜,营地里一片寂静。巡逻的卫兵都在外面守夜放哨,余下的士兵经过一连几日劳苦征战,都早早进帐歇息了。 营地里寂寥无人。长鱼酒独自坐在篝火边,看吴起挨个营帐访问过来,热切地与士兵打招呼,慰问伤亡情况,给予众人关切激励。这一个个地问过去,他今夜是不准备休息了么? “挺过这关,等待我们的就是禹王城的庆功宴了。” “是!有将军在,小的们不怕苦也不怕累!定当拼尽全力报答将军之恩!” 所谓庆功宴,是魏文侯在位时吴起谏言举办的宴席。每每当魏国打了胜仗,王宫里就会办庆功宴,以慰劳那些打了胜仗的军队。 宴会上,立上功者坐前排,使用金、银、铜等贵重餐具,享用猪、牛、羊三牲,立次功者坐中排,贵重餐具少一些,无功者坐后排,不得用贵重餐具。宴会结束后,还将在大门外论功赏赐有功者的家属。对于死难将士家属,更是每年都会派使者慰问,赏赐他们的双亲,以示不忘其对国家做出的牺牲。此法一施行就是好几年,故而毫无疑问,吴起在军中威望极高,士兵们皆对其感恩戴德。 长鱼酒独自一人倚靠在车毂边,仰头看满天星斗明灭闪烁,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他在害怕什么?怕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有时候他希望自己是一颗星星,或是一阵风,这样他就不会被那恒久的恐惧与不安百般折磨了。 他瞥了眼身后的营帐,云樗已早早睡下了,这会儿估计在梦乡里呢。经过上次的谈话,云樗似是有些不开心,这几日都没怎么搭理过他,他也无可奈何,毕竟这世上不能随人愿的事太多了,他懒得去管。 哎,这小懒虫!想睡就睡,随时随地。有时候他真的很羡慕,那些即便泰山崩于前也睡得安稳的人,内心其实强大得可怕,而他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今夜也一样,他怎么也睡不着。一股莫名的躁动不断在他内心纠缠翻腾、敲骨吸髓,令他感到极度难受以及不安。不知是对于战争的不安,还是对于其他事的不安,总之内心有种奇异的不适感,令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得一个人独坐在帐外吹吹风。 月色迷蒙空茫,连绵起伏的群山隐在黑暗中,模糊难辨。晚风拂过,送来一阵清雅的箫声。长鱼酒眯起眼,细细聆听着箫声,头脑里不自觉地想到一个人。 箫声很轻很淡,似有似无,如泣如诉,缠绵悱恻,隐在银白色的月光里,隐在清幽的夜风中,撩拨着人敏感脆弱的神经。 说来也奇怪了,这附近皆是荒郊野岭,要不就是兵营大帐,好端端的,哪里来的箫声? 思及此,长鱼酒一个激灵,瞬间绷紧了神经。他站起身来,四处环顾张望。 营地静悄悄的,寂寥无人,士兵都进入了梦乡,守夜士兵都还在山脚下放哨,不知他们听见这箫声没。 箫声依旧在继续,带有挑逗性的声线穿透轻薄如纱的空气,撞击在他的耳上,仿佛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撩拨他的心神。 “曲生!” 他惊慌地回过头去,原来是云樗。 云樗从帐子里探出脑袋,满脸紧张焦虑。 “还没睡?” 云樗摇了摇头,神色微微仓惶:“一直没睡呢。呃,曲生,你,你有没有听见很奇怪的箫声?大半夜的,荒凉战场上竟突然起了箫声,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确实古怪。”长鱼酒蹙眉道,“其他人呢?他们都听见了吗?” “大家这些日子都累了,这会儿睡得很熟呢,我只是奇怪……有人在这附近吹箫,巡逻的哨兵怎会发现不了呢?” “你说的有理。”长鱼酒神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这样,你呆在这里别动,我出去看看。” “哦,那你务必要小心。”云樗缩了缩脑袋,似乎有些害怕。 风吹过,带起漫漫黄沙,皮靴踩在冷硬的黄土地上,踩在沙砾与石子儿上,发出“咔咔咔”的迸裂脆响。地上结了薄薄一层霜,周遭也结了不少小冰晶。 今夜格外地冷。 长鱼酒一手提刀,一手握拳,紧跟循着那道飘渺箫声而去。随着他不断朝阴晋城方向进发,那箫声竟变得越来越清亮,从伊始的隐约似有似无,直至现在已能很清晰地辨别声音来源。那箫声果然是从阴晋城那边传来的。
山脚下,守夜的卫兵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哈喇子流了一地,鼾声震天,睡得不省人事。 长鱼酒立刻意识到出了问题,细密的汗瞬间布满额头。果然不对劲!他攥紧刀柄,循着箫声的方向而去。 前方是大片空旷的黄土地,硝烟弥漫,风沙迷眼。沙场上腾起了一层朦胧薄雾。一只寒鸦飞快掠过,留下仓惶几声惊叫。 阴晋古城高大的城门耸立在不远处,在迷蒙风沙中宛若一个坚实的巨人。箫声是从阴晋城那边过来的,长鱼酒眯了眯眼,朝着那城门紧闭的孤城方向走去。 清雅的箫声环绕耳畔,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竟令人沉醉不知归路,仿佛那醉玉楼的温柔乡,一头扎下去便不愿再醒来,唯有打在脸上如针扎般的沙砾,在不断提醒他将要面临的危险境况。 月光如水,苍凉梦幻,群山隐在黑暗中,只留下冷硬灰淡的轮廓。天幕黑云不断变幻,时而如美人,时而如阎王,时而又凝成翱翔的鱼群。 古城孤独厚重,王旗迎风飘摇,一袭绿衣手执玉箫,安坐城头,无形的箫音化作流光绕身,光彩照人。 纷乱的发丝在暗夜里飘扬,长长的绿裙过膝,清新可人。修长的双腿垂下,在距地面数丈的高空晃晃荡荡,安闲而随意。一双小巧鎏金靴荡在半空,极是晃眼。 红壁阑珊悬佩珰,露华兰叶参差光,虽粗服乱头,亦不掩倾国之色。 那一瞬间,长鱼酒只觉呼吸停滞了。 阴晋城头吹箫那人,可不就是…… “落,落瑛?”他用力揪了自己一把,提醒自己曾栽过的跟头。 太多次了,只因过度思念,才将幻境误作真境。然而这一次,他真的无法说服自己,因为实在太像了!从面容到体态,甚至连箫声都如出一辙,绝不可能是他人伪装的。 可,落瑛又怎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难不成是她的鬼魂? 可眼前的她的的确确应该是一个人,真实的人。 长鱼酒立即做了两个深呼吸,以平复内心翻涌不止的情愫。 落瑛她……她竟然还活着,并且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了眼前,仿佛做梦一般,比那箫声还要缥缈不真实。 清冽的乐曲自澄透碧箫中流泻而出,汇成【绿衣】之调,令闻者愀然悲怆,听而落泪。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