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一线生机
那位男监警见刘丹的脸色很难看,觉得在美女面前表现的机会到了,他把手中的烟头按在桌面上熄灭掉,然后,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猪,狂奔过来用厚厚的手掌推搡孙兴,边推还边咧着嘴往孙兴脸的方向飞唾沫:“你这小流氓,敢跑到这里来撒野,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孙兴瞪着他满身的油脂,心想这得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养出这么个东西,太不容易,于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说,“你别乱来,孙兴的忍耐可是有限度的。” 没想到他咄咄逼人,往前走了一步,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嘿,你这小兔崽子,你表情那么凶干什么??想打人?来,打孙兴一下试试看。” 孙兴从小喜欢打抱不平,打别人和被别人打,都无数次了,但从没见过这么贱的要求,竟然主动把脸伸过来找抽,孙兴握紧拳头,使出全身的力量,一拳头砸在了他肥厚的脸上,满足了他强烈的被打愿望。他的脸软得像一堆棉花,肥大的身躯在挨了孙兴那一拳后,竟然像一堵墙一样轰然倒地。 孙兴惊呆了,正担心如果警察都是这种体质,真遇到犯罪分子,广大人民群众该依靠谁?看守所里一下子冲出来五六个狱警,他们一个个身穿制服,手拿警棍,好像孙兴是手握重型武器的恐怖分子。孙兴一下子明白了刚才的担心是多余的,赶紧像日本鬼子一样双手高高举起,抱头投降。这时谁还不知道投降,那就真是傻瓜了。 “这次便宜你了,学校来领人。换上自己的衣服,检查一下东西,要是没什么遗漏,可以出去了。”狱警把孙兴的包和手机扔给了孙兴,然后打开黑色塑料封皮的文件夹,拿起笔在纸上划掉了什么。 孙兴不甘心就这么离开,说,“真想在这看守所里过夜呢,那铁床,特硬实,特舒服,正好治腰间盘突出。” 男狱警摸了摸红肿的脸,白了孙兴一眼,警告孙兴说,“别耍嘴皮子,要不是你老头子,这次有你好受。”他怒目圆睁,牙齿咬得嘣嘣响,那样子像要把孙兴生吞活剥,再放到油锅里炸几遍。孙兴的心里突然觉得很悲哀,是呀,要是孙兴没有一个当副市长的老爸,孙兴是不是也会像吕大伟那样。 出了看守所,孙兴哥黑色奥迪在外面等着,开着远光灯,附近十几米远的地方都被照亮。他不到三十岁就当上了单位的处长,春风得意,肚子也见长。满脸横rou,比以前胖了不少。孙兴和余婷上了车,孙兴的哥哥一个劲地跟余婷道歉,“余老师,孙兴弟弟不懂事。这么晚了,给您添麻烦了”。然后非要孙兴也跟余婷说谢谢。 孙兴因为看到吕大伟精神颓废的样子,心情正压抑,朝他吼了一句,“你少装好人!”便扭过头不再说话。 往昔的记忆,如同车窗外发黄的银杏碎叶,缓缓飘落到孙兴灰色的瞳仁里:那晚,孙兴亲眼看见苏子墨背上被鞭子抽过的淤青,跑回家和孙兴哥大打了一架,便离家出走了。孙兴从家里搬出来后,孙兴就很不愿见他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虽然苏子墨说她不恨他,孙兴心里对他有敌意,甚至希望他发生车祸。孙兴常常在想,一个人的脸皮要有多厚,经过多少次刻苦训练,才好意思天天在人前大讲五好四美三热爱,背后却伤害一个崇拜他的单纯少女。孙兴甚至怀疑乱搞男女关系,就是他小时候跟父亲说要追求的爱情。孙兴曾经问过苏子墨,孙兴哥哪里好?有才?有钱?还是会逢场作戏?苏子墨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小孩子,你不懂的。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有时候明知是飞蛾扑火,也不会躲的,还会问为什么吗?孙兴说,爱真的不需要理由吗?苏子墨很肯定地说,孙兴不需要。 孙兴哥见孙兴不理他,尴尬一笑,露出一口洗过的白牙,摇摇头对余婷说:“哎,余老师,您别见怪。他从小被宠坏了。孙兴开车把你们送回学校。” 车子在刷得黑亮的主干道上行驶,孙兴抬头看看远方的路,路灯飞快向后移动,灯光让整个世界变得模糊。经过一家美术展览馆的时候,孙兴看了看车窗外,这座城市依然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展览馆前的广场上,音乐喷泉喷出的水柱,像一把透明的伞,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流光溢彩,只有一些路灯的影子落寞躺在地上,孙兴的心空空的,仿佛自己和这些暗影一样,已经变成这大都市里的阴暗面了。 在这个看不到星光的夜晚,孙兴感觉身上特别冷,想起苏子墨。此刻,孙兴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她去了法国游学,喜欢旅行,或许正走在欧洲某一个小镇上,沐浴着地中海温暖的阳光,让海风拂动秀发,在沙滩上寻找闪闪发亮的贝壳。她喜欢大海,那年在厦门的鼓浪屿,她从海边细软金黄的沙子里,找到一个蓝色的小贝壳,高兴坏了,哼着甜蜜的歌,跳起来搂住孙兴的脖子,拍了一张照片,那是孙兴们唯一一张比较亲密的合影。这些生命中一闪而过的画面,如一串串发亮的珍珠,遗落在了岁月的缝隙里。 那首歌,孙兴依稀记得其中几句歌词: 依稀的记忆从前的你 背靠着背听海的声音 夕阳和海面都太清晰 我就在这里找到了你 那天的日记天飘着雨 我躲进眼泪你在那里 夕阳和海面依然清晰 还是在这里我丢了你 我把对你的思念写在海角上 寄给那年七号的雨季 有些爱不怕时间太漫长 已经生长在心里 这是孙兴听见的,灵魂深处最真实的歌声。 回到宿舍时,昏月当空。经过学校体育馆,看着这个棺材似的庞然大物,心情莫名压抑。眼前这个黑乎乎的东西,跟隔壁电影学院的金字塔有得一拼,据说都是为了镇邪:一到毕业的季节,学校的宿舍楼顶就总是劈哩啪啦地往下掉人,往下跳的人,根本没有爱护花草的公德。最悲剧的是,他们根本想不到死后的形象。有一次,一位如花似玉的日本女留学生,从七楼坠下,手呀脚丫满地都是。有几只野狗直接就冲上去了。 孙兴们的宿舍建在半山腰上,窗前是一排樱树。穿过罗马式拱门和依山势而上的百步梯时,孙兴突然看见吕大伟,他穿着白衬衣,蓝色牛仔裤,背靠一棵花枝满丫的樱树,抱着一把旧吉他唱着: 半个月亮那面爬上来 又是一年三月樱花开 这一别是三年还五载 明年花开你再不再来 我真想这一辈子 坐在樱花树下弹着破吉 孙兴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是幻觉,台阶上那排黑乎乎的樱树不语,只剩光秃秃的树干,几片发黄的老叶颤巍巍地在风里飘摇。头顶的路灯,强烈而模糊的光白得刺眼。 孙兴没带钥匙,敲开暗红的漆门,张大飞穿一条薄薄的白色小裤衩出现在眼前。他耷拉着脑袋,大眼睛眯成一条线,明显没睡醒。半露在外的小和尚傲然挺立,和皮肤一样黝黑,以至于孙兴在想他老家那块黑土地,是不是长的东西全是黑的。 孙兴摇摇头,指着张大飞乌黑粗壮的小和尚训斥:“你呀你,都四年了,还没吸取教训,穿白裤衩!白色就一定干净?你见过女人的白带么?” 张大飞的“老黑”原本举校闻名,后来醉心研究哲学,就有了外号:黑格尔。 听完老黑和白带的调侃,张大飞朝孙兴胸口上轻打了一拳,露出快白质化的牙齿说:“衰人,吕大伟出事了,你还有心思开这种三俗的玩笑!” “这就是我/就算生活要我疯狂/我也要先笑抚生活的鸡X。”孙兴念了某位先锋诗人的一句诗,笑着拍了拍张大飞的肩膀,转头却湿了眼角。生活有时就是这样,笑着笑着,就哭了。
没想到吴应熊也在,他看孙兴进门,从床上爬起来对孙兴问:“吕大伟在看守所里,情绪好不好?” 孙兴说:“谁在看守所里情绪都不会好,那里面关着的都是衣冠禽兽呀。” 吴应熊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关上灯后,张大飞鼾声大作。隔壁寝室不时传来日本低俗文艺动作片中女人亚麻的亚麻得的叫床声。之后,是卧谈会的声音,议题好像是******。现是谈抵制日货,然后一哥们话特别大声:要是我当了XX,马上派兵攻占日本,把日本男人都干掉,然后把日本女人都赶到一个太平洋的小岛上……此处省略一万字。 窗外月光如水般清凉。当晚,孙兴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吕大伟穿着白色囚服,被武警押往刑场,快到时他突然回头大喊救命,说自己是被人陷害……孙兴在砰的一声枪响中醒来,吓出一身冷汗。四周一片安静,宿舍里只听见张大飞在床上像非洲的鼹鼠一样磨牙的声音。一股冷风嗖地从窗户外呼啸而过,宿舍外的樱树在风中摇曳身姿,瑟瑟发响。孙兴忽然想,吕大伟和杨美眉的爱恋,会是一场上天注定的飞鸟与鱼的爱恋?这个世界上,爱一个人,真的可以奋不顾身吗? 第二天中午,窗外已是满地阳光。孙兴还躺在床上,焦虑不安像涌向沙滩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内心久久不能平复。这时手机一震,陌生号码,按下接听键后,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你好,是孙兴吧。” “不是!”孙兴误以为是推销业务的,一口回绝,继续蒙头大睡。 “我是刘丹,市局负责吕大伟案子的警官,昨天孙兴们刚见过面。希望你能尽力配合孙兴的工作。”第二次接电话时,那头的声音柔中带刚,最后一句话让孙兴彻底清醒,“如果你想吕大伟获减刑的话。” “哦。怎么配合你?孙兴还在床上呢,要不你先来配合一下孙兴吧。”孙兴心想,要是刘丹此刻知道孙兴想要的配合是什么,估计她得从无线电波中爬过来当场把孙兴阉掉,像阉小狗一样。孙兴小时候,曾亲眼看见一位兽医在邻居杨阿姨家,无视小狗的惨叫和无辜的眼神,给小花狗做结扎手术。那兽医戴着手套,拿着一把生锈的杀猪刀,一刀下去,没有割断,便拉锯一样反复拉扯了几下,然后得意洋洋地拿起一截血淋淋的小X茎向孙兴展示。孙兴当场把早上喝的酸奶吐了他一脸,觉得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此。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聊聊吕大伟的案子。好吗?”刘丹问。 听到“坐坐”这两个字,孙兴忽然很兴奋,想到了“做做”,自己都忍不住在心底骂自己流氓。 外面风很大,孙兴竖起衣领,从东门出了校园,走在那条被乌鸦白色粪便沾满了的小路上,脑袋才稍微清醒了一点。经过学校微澜湖时,没来得及散开的白雾在清寒的水面浮动,幻化得虚无缥缈,若脱离尘世。几只灰色的水鸟时而在空中盘旋,时而在水面小憩。冷风吹过,湖水波澜之间,激荡出一圈圈让心重归宁静的波纹。 半个小时后,孙兴来到学校附近的时光咖啡屋。咖啡屋沉浸在橘黄色的柔光中,仿古式的留声机嘀嗒嘀嗒转动着,的旋律如一涧清澈的泉水汩汩涌出。白色墙壁上挂着两幅油画,一幅画的是几支绽放的马蹄莲,另一幅像是高更的作品,色彩浓烈:一个拥有棕色皮肤的女人,自然地坦露着上半身,身上只裹着一块鲜艳的纱笼,旁边放了很多芒果、香蕉等热带水果。 在靠窗的一个位子上,刘丹朝孙兴招手。她身穿制服,在橘红色的沙发椅上正襟危坐,旁边不少情侣像看见外星人似的盯着她,她却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