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裙钗
“你忘了？我在怒苍山上，也屠杀了万余叛军。” 卫后这句话，不是安慰青柯，也不是忽视青柯去强调她与云皇图两方首脑的地位，自然也不是彰显自己非凡境界的强大，而是在说：不止是你和云皇图，还有我。 她不但把青柯摆在与她跟云皇图齐平的位置，而且把青柯从她的阵营中独立出来，显然另有所指。 青柯沉思片刻，便明白了卫后的意思： 她与云皇图两人作为帝王社稷的争夺者，首先打破了延续千年的底线，所造成的影响固然波及整个天下的规则。 可青柯登星峰巅入神引亿万星辉照耀星辰界，使得千余人一夜之间踏入修行之路；又在第一道锦囊开启时，锦囊内蕴含的教育家神则意志恩泽天下，治好了无数人的伤疾；更是在秘境悟道时引浩瀚灵海落下人间，使得人间无人不可修行。 这三件事，在人间口口相传，再加上青柯天外来客的身份，人间已然把他与青莲明月刍狗这样的前人并列，成为心中如同神邸般的信仰…… 可就在昨日，他们心中引为神邸般的正义存在，却使出如此邪恶之术，强行抹去了云国几乎所有圣地杰出弟子的星魂，怎能不让那些敬佩他的人惶恐？ 一个人间最有威望的帝王，一个神邸般的神秘少年，一个谋逆天下的皇室，竟然先后破了人间默守千年不敢越逾的底线和良知，让人间坚守的信仰、敬畏、正义和cao守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和谎言，惊恐之余难免思量，该如何自处？ 无论是卫后还是云皇图胜出，人族的未来都将是一片迷雾，墨守成规千年，他们不知道一旦这道规则被彻底打破，人间将会混乱到何等程度，法度形同虚设，正义和良知彻底丧失，不择手段这些词将会取代底线二字，成为新的生存法则，血腥、残暴这些词语将会是文士唇边时常谴责的愤慨词，却绝不会有任何卵用…… 而卫后如此作答，还有一层意思，青柯想了许久，才终于明白： 卫后显然是故意这样做的！ 不然一个只用了二十年时间，便打破了这世间千年来男人当道的伦常，傲立云国庙堂之高，更是步入许多绝世人物穷尽数百年也不能企及的非凡境界，如此智慧，又怎会真的目光短浅到为了十余万饿殍便不顾人间底线的地步？ 可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卫后看着青柯蹙眉沉思面色变幻，无声笑起，只是那抹笑容，却蕴绕着浓郁的悲怆和哀凉，开口说道：“人间最是健忘，而世家门阀勋贵，最是谨小慎微，想让人间重拾底线，又有何难？只需……” 青柯闻言抬头，正好捕捉到卫后眉间脸颊蕴藏的那抹悲伤，心中惊震，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灼灼直视卫后：“只需你死，云皇图死，而我就算不死，也注定会离开这方世界，只要不羁与南厢夫妇成功登顶，日月换新天，又有清流圣地刻意引导，或许只需数年，底线自然会重新垒起……或许还有曦圣，还有花狐，她们也会死，是也不是？” 青柯目光灼灼，恨不得看死卫后，可眼中却渐渐蕴起晶莹湿意，说完这是也不是，已然哽咽出声，两行男儿热泪，烫红了双眸，再也忍不住滑落眼角。 他终于知道，这个把自己沉沦在地狱般的深宫，从不同情她自己，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情的人间女帝，打算做什么事情： 她早就想这么做了，无论云皇图破不破这道底线，她都会把这道底线击碎成渣！ 就像她说的，世家勋贵门阀谨小慎微，倘若这底线不破，这些世家门阀哪怕再想从这乱世动荡中分一杯羹，也不得不顾及民怨和天下悠悠之口，纵然贪婪如饕餮肮脏如蝇蛆，也得在天下面前维护自己光伟正的面皮，行事有所顾及保留，哪怕卫后在这场博弈中胜出，也不能彻底斩尽这些吸血食髓的蛀虫。 这不是卫后想要的结果！ 她要的是真正的清平！ 欲要天下平正，必先上清明而下效。 不斩尽这些蛀虫，清平世道便永远只是幻梦。 只有破开这道底线，让力量和强大成为唯一左右乱世的法则，蛀虫才会无所顾忌，在世人面前彻底暴露他们丑陋的嘴脸，她才能无所顾及地彻底斩尽这些蛀虫！ 哪怕付出人间短暂混乱数年的代价，哪怕把自己置身于跟这些蛀虫同样的境地，被世人唾骂千年万年。 她早就在这么做了！ 从把云不羁送出皇宫，做成被她篡位扼杀的假象，然后放逐云不归，她已然开始在这条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不归路上越行越远…… 然后说服花狐和曦圣，助她二人成功上位…… 荒原之上，三朝圣人围杀楚欢行与前妖后凝音，又何尝不是她三人的苦心孤诣——三位新女帝联手，要杀圣名满天下的楚师，以及以慈善悲悯闻名于世的妖后，哪里是真杀了，都是把她们自己往昏聩无道枉顾底线的绝路上逼啊！ 世人只知楚欢行一直苦恋曦圣而不可得，却独有卫后与花狐知晓，曦圣心中，楚欢行与她性命同重，便如云不羁与南厢，未曾相见时已然神交已久，匍一相见便可终身相许，许一厢情意，更许一世情怀，可谓志同道合的知己眷侣。 只是数百年间，云曦是云国欲嫁入南朝皇室联姻的长公主，因不愿做皇家棋子而遁入云泽空门浮云宫的世外之人，纵然与楚欢行暗生情愫，也只是能是困在囚笼的此心相许而已。 直到云曦破云泽再度入世，掌控南朝，楚欢行看到希望，以为只待南厢长成，云曦传位之后，便可与之双宿双飞，哪知满腹憧憬，迎来的却是云曦的无情追杀。 楚欢行心中苦楚，云曦又何尝不是伤心肠断。 而凝音呢？ 与花狐名为主仆却情胜姐妹千年，更是同侍刍狗数百年之久，虽无血脉之亲，却早已血浓于水…… 哪怕楚欢行与凝音空有情怀智慧，却无决断魄力，难担此大任，若非为了这人间清平盛世，云曦与她花狐，又怎会忍下这一世相许姐妹情深，尽数化作悲痛血泪吞咽回肚子里煎熬一辈子，也要演这场自相残杀欺瞒天下的戏码？ 道是无情却有情，才是最伤人。 青柯一语中的，他本是局外人，很多事看得更清楚，这数月来，从花辛命和绥绥口中知道花狐与凝音的关系，更从从小便和曦圣亲近的南厢多次口误中猜到些楚师和曦圣数百年的过往，待想明白了这人间三朝女帝的用心良苦，却连他自己也被伤得体无完肤。 她们一切种种，都是为了打破伦常底线，让这人间彻底颠覆，让世家门阀勋贵丑态毕露，然后斩尽杀绝，再扶植新君上位…… 无论是花辛命、南厢、云不归还是云不羁，这些继承者们，都是可堪大任心怀善念的君主。 只要他们成功上位，一系列新风如春意润泽人间，再辅于清流圣地教化，以人间健忘仇恨善于宽恕最易满足之根性，只需短短数年，默守千年的底线、良知和cao守便会再度重塑。 而她们三人，斩尽世间阻挠，为新君铺路的同时，再以自身背负污名滔滔自裁人前的死亡，来成全新君的恩意，让这些年轻且充满梦想的后辈，毫无阻碍地去创一个清平大世。 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情怀，青柯如何不悲不敬？又如何能苟同？ 是的，青柯绝不苟同。 一路行来种种懵懂的情怀和朦胧的豪情信念，于此刻，尽数催生成明确的志向： 我要助您们成功，但我要您们都活着。 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