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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天外客,人狗星月魂(三)

    初云楼逃回岚院,看着空幽幽的院落,才突然冷静下来,想起刚刚狼狈逃窜的情景,脸色潮红,随之泛起青白愠色,恼羞成怒砸了自己一枪杆,颓然跌坐地上。

    他身后那轮明月再度爬上云端。

    初云楼楞楞望着月色,心想看了十几年的月亮,无论是以前看师父的还是后来看自己的,都没有今夜这么醉人,原来明月照仙境,真的可以美成这样,这就是爱情吗?

    可是裴青墨这丫头虽然跟自己一个院子十几年,但彼此真没说过一句话,她凭什么说喜欢就喜欢了,就不能先暗示下给个准备的余地?

    明天遇到,总该要开口说点什么吧,不然真如青柯说的,太不爷们了,可说点什么好呢?

    初云楼忧郁啊。

    而在此时,怒云海上奇石间,南厢的眼睛在初云楼逃离那一刻突然亮起清光,宝石一般闪耀,聚焦在段不羁身上。

    段不羁在不拘谨的时候其实很耐看,他在云石间笔直站立成一条线,粗旧的布衣看不出半点皱褶,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他一直未曾动过,可就是给人一种仿佛他只要动,便是进退有矩、他只要迈步行走,一定是堂堂正正,他只要开口说话,一定是温谦有理的奇妙感觉,像个顿悟的书生。

    南厢眼中眸光越发明亮,步入场中,对段不羁盈盈一礼,说道:“听说楚师曾称赞段师兄你是云国最有礼的年轻人,南厢不才,恰好学了些天地的序礼,请师兄雅鉴。”

    段不羁亦是忧郁起来,说道:“师妹,打架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这么有礼,这样我很不好意思揍你。”

    南厢愕然抬眼,很不相信段不羁会说这种很没礼貌的话,微怒道:“我虽然从未见过楚师,但一直很仰慕,因为楚师和我师父拥有同样的情怀和理想,所以听闻楚师赞你,我便很想见你,但现在,我想替楚师修理你。””

    段不羁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说道:“这才是打架的道理,你想揍我,我也想揍你,打起来才痛快。”

    南厢怒极嗤笑道:“就算你想揍我,难道就不能说得委婉点,有礼貌一点?这样固然是虚伪的废话,但至少不会令人厌恶”

    段不羁更加赞同这句话,认真说道:“以前学礼,我以为所谓礼,就是人间的规矩,后来又觉得,礼该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智慧法则,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就像你说的,很多时候所谓的委婉和礼节,其实都是些毫无用处的废话因为虚伪的礼善比光明的厌恶更加令人冷漠心寒。”

    段不羁看了青柯一眼,继续道:“尤其在打架的时候,我很赞同先生的话,除非耳鬓厮磨,否则能动手的尽量不要动嘴,因为那全是令人厌恶的废话。这句话虽然很粗俗,但不可否认很有道理。”

    南厢俏脸羞红,她听懂了耳鬓厮磨的意思,旋即羞怒反驳道:“那么你现在认为,所谓礼,应该是什么?”

    “人间的道理。”

    “人间的道理?”

    南厢仰头看上天际星辰寂寥处,若有所思,她的那颗命星随之明亮起来,绽放璀璨星光,忽然急旋飞跃,挣脱那片星群,来到西方一片广垠的暗星群间。

    一星入海,遂有百星相随。

    数百颗星在他命星周围开始一场新的轨迹运转,拖曳成一条长长的兽骨构架,赫然是一头塔虚吞空的猛虎。

    她的命星恰似那虎口悬珠,瞬间射掠出无数道星线,把数百颗星一一点亮,星线勾连,好似血脉经络,猛虎瞬间活了也似,盘踞西方引颈长啸,无穷威势,竟然实质般压下苍穹,落在每一个人心上。

    南厢命星似被猛虎长啸喷吐而出的内丹,牵起虚空震荡,再次串进东方天际,又一片暗星群依稀亮起,星线清冽灼灼,青黑夜穹做衬,赫然又是一条青龙。

    青龙嘶吼,命星再北再南,遂有龟蛇火鸟显现虚空,一时四方守护圣兽降临,命星从天际长落入人间云海。

    四缕星辉,如苍穹锁链裂空而下,牢牢栓锁四兽,更是如同闪电末梢分裂开去,蔓延到构成四兽骨节的数百颗星,数百颗星同时落下清炽星虹,雷柱剑芒一般倒插入海,星星点点碎散,在海面上铺成一帘梦幻迷离的光幕。

    星辰在上,星链锁虚空,四方兽踞困锁,光幕封九幽大地,星辰列阵,阵里便是段不羁一个人的人间。

    惶惶天威,尽皆落在段不羁身上。

    “那天地的道理呢?人间的道理再大,能大得过天麽?”

    南厢的声音幽幽,有些失落,有些迷惘惆怅,还有些遮掩不去的期待,“你若能破这星辰之阵,我就随你学人间的道理,你若有楚师的抱负,南厢就算傾南朝之力作陪又何妨,段师兄或者该称你云师兄才对,希望你别让南厢失望,请!”

    云师兄?

    一言起惊雷。

    很多知道二十年前云国内乱的大人物纷纷侧目,更有些地位稍低涵养不够的人惊呼出声。

    太宗一生逐南朝驱妖域,六院二十三圣镇守四方,云字国姓,可谓威加四海,而生平最遗憾之事,太宗杀兄屠弟逼父退位,登基之后真成了孤家寡人,唯独膝下两子,其中一子更是在卫后请太宗赴死星海那夜,下落不明,一度被猜测死于那场内乱,独独五岁的云不归,以庶出长子之身,登上太子之位,也是个被卫后放逐的流亡太子,名不副实。

    而如今,南厢居然说段不羁本是云姓?

    是想以南厢南朝公主和最有希望成为曦圣继承人的身份,又何需如此强调一个普通云姓子弟?

    段不羁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了。

    云来云去不留不归,云卷云舒不屈不羁。原来段不羁,就是失踪二十年的皇室嫡长子,云国前太子。

    短暂震惊之后,便是长久沉默。段不羁这重身份,足以改变云国很多事情,比如许多大人物的站位和家族未来的考量。

    失落、迷惘或者惊喜,都还不能下定论,南厢刚刚“傾南朝之力作陪”那句话,似乎成了左右走向的判笔,更重要的是,无论云不归还是云不羁,都暂时还未流露出对皇权的明确欲望。

    而且兄弟两同入摘星学院,愈发加剧诸多大人物考量的难度。

    何况,还有一个卫家。

    卫家虽才随卫后崛起二十年,看起来像个暴发户一般,可在没有完全明白卫后心思之前,卫家能动用的底蕴尤未可知。云国六院卫家控其四,天知道二十年之久,卫家能把四院掌控到何等程度。明月先生千年传承,从未在任何时候完全暴露过所有底蕴,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可惜,任许多大人物百般猜测,段不羁依旧平静如常,任凭那星辰大阵天威倾轧,说道:“天地的道理,若不能被世人所用,和咸鱼在茫茫大海里发臭有什么区别,无论天地还是君王的道理,都不是人间的道理,所以无论是段不羁还是云不羁,都只礼人间勤善信实真,也只敬人间真性真情真人真道理,儿女生于天地,便当顶天立地,为自己求一场青苍君王之下的平正才是,我若不自困,苍茫星天如何困我?”

    一道浩然气自段不羁身上迸发入星夜,青青莽莽似剑气纵横,段不羁布衣之下的挺直脊梁,似也瞬间拔高几分,如峰如剑。

    他仰头,看向星辰阵外星空极遥远处他的命星,那是一颗孤星,在离庞大星海很远的边缘虚空间静静飘悬——他还未召星,却不打算召星了。

    段不羁想起与青柯在前几天某个夜里星空下的对话:

    “先生,你说这是片全新的星空,拥有无数种可能,那能不能不召星,便能修行到更高的境界,走出不一样的路来?”

    “我知道你在质疑什么,星辰如命,便是一颗星映照一个人,而召星之境,把属于还未修出神魂的人的命星强行召归自己,召星越多,就会断了更多人的修行之路,这的确很不公平……可星空本来就从未公平过,只有强大的星辰,才能选择自己的道路,比如做一颗强大的恒星,掌控整片星海,又或者做一颗永不坠落的流星,奔跑、流浪、旅行……”

    “先生是说,把自己修成一颗流星?”

    “我在回溯入神的途中遇到的星先生,就是颗流星,可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强大。那个把我放逐到这方世界的老头也说过:星在星海里遨游,就像人在人海中穿行,除了拉帮结派,还可以随心随行,遇见一个人,找一个合适的定位,热情地打声招呼或者吃顿饭喝盅小酒,交下一个朋友,结下一段缘分,然后乘兴而走,各自天涯,需要时打个招呼,纵千万里之外亦有援助,强大且自由。”

    做一颗永不坠落的流星?找一个合适的定位?

    段不羁眼中忽有光芒一闪而蕴,黑瞳似凝聚着两颗星辰一般深邃高远,他神魂如剑蕴于眉间识海闪耀,瞬间勾连命星。

    星如矢落,以极其玄复的轨迹和速度,掠过虚空燃烧起长长的火芒尾翼,从天之北到天之南,再从南至西至东,从玄武的蛇寸、朱雀的左翅胄、白虎的门齿、青龙的尾翼四颗星边上依次划过。

    就像微风拂过水面的轻微震荡,却能吹皱一池春水,扰乱一帘幽梦一般,带偏了那四颗星些微轨迹,四星微乱,数百颗相互牵引的星辰渐次凌乱,最终都偏离了原来的轨迹。

    朱雀溃散。

    玄武溃散。

    青龙溃散白虎溃散。

    从南厢命星上射出的四链星琐,亦随着新的轨迹弧过虚空,被牵引之力甩入无限远虚空里不见。

    段不羁人还未动,阵却已然破了。

    看到这一幕,南厢的眼睛愈发明亮得似要燃烧,激动难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