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青白先生
秋寒太重,夜色不能抵御冬天入侵,云国京都开始落雪。 雪花飘飘扬扬,飘落在宫墙瓦楞上,瘦桥枯水老树边,打湿站在屋檐暮色下撒尿的孩子的新棉袄。 无论云端还是俗世,世界在冬雪里总会变白,总会让人期待春生。 青白撑着青轲身躯慢慢站起身,伸手拂去青轲眉间鬓角泛白的霜花雪片,注视着他细细看了良久。 已经三天了,她不知道青轲什么时候回来。 无论是明天就回来,还是很久之后才回来,她不可能总这样守着,总要找些事情来抵消这些惶恐的情绪,同时打发时间,不然她会疯的,像这场冬雪一样,迟早因为装不下太重的心绪而飘零无依。 雪是坠落融化。 青白却怕自己堕落消失。 于是她在皑皑白雪中干净利落地转身,不再看青轲,走下登星峰,走上摘星楼,来到小狐狸身前,问道:“绥绥,你可愿拜我作先生?我会的,大哥会的,全都教你。” 绥绥还在惶恐地发愣,她的双眼红红的,她的神情虔诚无比,她还在用心地祈祷救了他们母女的大哥哥青轲一定要平安归来。 听到青白这句话,她愕然回神,反应过来之后,面露喜色,显然是极其想的。但她还是看向自己母亲,询问该不该同意。 她真的是个善良敦厚,还极其孝顺的可爱姑娘,无论心里多喜欢,还是先考虑母亲的意见。 妖后露出一抹赞许的微笑,示意绥绥答应。 看着闺女盈盈拜倒在青白面前,又被青白伸手扶起,妖后脸上升起一抹激动的潮红。 她如何能不喜? 作为曾经的妖族圣后,自然最有资格阅览先祖留下来的典籍,而在那本妖族最古老的典籍中这样记载着: 混沌万古之后,人族生,魔族俱逐于暗。 至人族兴,万妖亦遭天罚。 …… 她不曾见过魔族,不知魔族被放逐黑暗的处境,但她生于妖族为妖,活了千年岁月,自然知道其中艰辛。 妖族本是血脉力量天赋神通最强大的种族,却在无尽岁月传承之中,血脉被一层层削弱,天赋神通也在血脉传承中不断遗失殆尽,到现在变得稀薄无比,不得不远遁荒野,脱离人类族群。 哪知却又发生万妖离叛,种族之间相互杀伐蚕食,导致繁衍生息极其艰难。 而他们天狐一脉,除了灵动嗅觉上占些微弱优势,其他无论血脉天赋,都是羸弱之流,更是活得憋屈无比。 后有族中智者,皓首穷经参功造化,模仿人类修行之法,创出适合妖族修行的法门,却也因经脉差异,若非遇大造化,难以大成。 就连妖后自己成圣,也是历难重重,若不是某些原因,她也不可能有今日成就。 三日前青轲打算逆溯远古引命星入神,她不远万里也要赶来护法,除了她本性纯良感青轲救命之恩,又何尝不是因为那天荒原之上,青轲指点她万妖化形经络窍脉运转之道,让她看到了妖族破开天罚桎梏的希望。 否则但凭楚欢行这个享誉天下的剑圣,加上昨日夜间,天象现异昭告天下已经站在圣境之巅,最有望千年来破圣境的云不归,便不敢有人来犯。 青轲能随口便指点自己万妖化形,能让不同种族之间,原本毫无关联的经络和窍脉如此神奇地变通,得以流畅运转,自然便能把妖族经脉与作为万物之灵的人族经脉联系起来,这是一场对于妖域万族来说,都能算是鸿恩浩荡的大造化。 莫说是小狐狸,就算是她早已登圣境,也极其渴望的造化啊。 “万妖化形经络窍脉运转之道,必须得与万妖血脉之道同时修行,否则空得化形,而无万妖天赋神通血脉之力伴生,也不过徒有其表,只能用来唬唬人。” 青白扶起小狐狸,说出第二句话。 这句话让妖后浑身颤抖不能自持。 经络窍脉运转之道已属天恩,若能凭之重塑血脉,光复天狐一脉天赋神通传承,便是恩同再造。 可青白不但传经脉之道,传天狐血脉,还把万妖各族血脉天赋神通,尽数倾囊相授,这恩情,太大了,纵肝脑涂地不可报之。 妖后热泪盈眶,九尺凤骨长鞭遽然震荡成绵密天波,撕裂苍穹粉碎星光,直挥得乾坤雷霆天地电闪。 她在天雷霹雳之间跪拜于登星峰南麓,朝青白叩首立下誓言: “天狐凝音,代天狐一脉,感青白姑娘再造之恩,于此穹霄雷劫玄煞天威前立下誓言,若……” “够了!” 青白强大神魂激荡蔓延,炸响在妖后识海之中,生生断了她的誓言,缓缓开口道:“前辈,我大哥说过,别轻下誓言,别轻许承诺,别太善良。 天罚之人,对天立誓,天不誓之,没必要。 我所传功法名为‘万物生’,是我青家绝学,只传朋友兄弟,从没想过凭它招揽力量经纬苍穹,我当绥绥是姐妹,当你是长辈,所以没必要许承诺。而且我对光阴的参悟没有大哥浩淼,或许不能让绥绥达到你所想的境界,若是大哥回来愿意教,你们他日大成,也得遵守承诺,可传你嫡系后人,可传兄弟金兰,其他不可再传。 至于别太善良,有时候我觉得大哥有些极端阴暗,不过细细思量,虽然这种极端有失浩然沛正,但很多时候都颠覆不破……前辈,若你真能代你天狐一脉,你和绥绥,便不至于流落飘零如此。善良是种美德,但得用在那些同样具有美德的人身上,才是正能量。” 青白轻轻一叹,说道:“你和楚师,活得太累了,自私一些,放开一些吧。” 妖后名为凝音,是个听得进不同声音的真善心阔之人,不然也不会沦落天涯还牵挂妖域。此时听青白劝解,想起自己一心为复兴天狐一脉,一心想带领自己所统万妖再传血脉辉煌,竟落得如此下场,一时心中五味杂陈,酸甜苦辣思绪如潮水涌来。 “真的该换种方式活着了吗?” 楚欢行也是一时怔楞,想得有些痴了。青白这些话,又何尝不是在劝解自己呢。 青白望着认真思付的楚欢行,会心一笑。 趁热好打铁呢,青白开口说道:“楚师,我这有套剑法,不修智慧,不问天道,不存规则,也不浩然正大,但却直指人心,或许,他能让你看明白,你的路在哪里。” 楚欢行回过神来,默然半响,才开口问道:“什么剑法?” “乱披风。” “乱披风?” “且对中庭…颜如玉,莫行世外…乱披风!” 青白轻轻吟诵,随手于楼栏外老树上摘下一截树枝,以枝作剑,剑尖对着自己,折弯轻弹,手腕漫不经心微颤垂斜,剑尖随着手势逆反,扫碎几粒雪花,带起半弧暮色涟漪,指向这黎明时分的破晓京都,炊烟红尘。 光影悄然乱了。 这世界本无斜月漏疏桐,却因为青白这慵然茫然一挥,千山暮雪万家灯火水树人楼,便是云烟雾霭光色星晖,都忽然斑驳虚幻了,断续浮沉,流转如光阴岁月。徒留她在这幽独绯转之间,折枝弄清影。
她就这么静静提枝站立,仿佛便是这空冗无常的流转中唯一的寂留。 却又仿佛这世界从未动过,只是她在楼头凭栏轻舞。 她在光影里斑驳明晦,似随波逐流。可落在楚欢行眼中,她孤高桀骜与世长违。 她并不大气仪方,可落在妖后凝音眼中,她泽敝天下,绝代风华。 她神色慵舒随散,可在云不归看去,那些光影化作尸山血海,她站在尸堆之上举剑指天癫魔狂乱,眼中爱恨交杂成痴,却又觉得解脱畅爽无比。 只有小狐狸绥绥没有看见青白,她在这场光影里看见她自己,在做一个关于未来和爱情的美好的梦。 可为什么这么美的梦,心里却这么凄凉呢?小狐狸早已泪流满面。 是的,是凄凉。 无论是楚欢行,凝音还是云不归,他们看到的明明都是自己最想要的或者最得意的,却都感觉好生凄凉。 因为遗憾而凄凉啊。凄凉自己在这一场生里,尤其对不起曾经的自己。 青白的声音从光影里幽幽传出,唤醒了他们:“楚师,你性情孤高清严,看这浑浊世界,总觉得变幻无常。可在世人眼中,你又何尝不是那一切井然有序里的无常变数呢?这世间不是人人都能像你一样超然的,你追求的是正大堂皇浩然之道,他们也有他们的蝇营狗苟杀伐之道,你怜悯他们遭受苦难,却不知他们也在怜悯离经叛道被世俗遗弃的你,有常还是无常,真的那么重要吗,若不想随波逐流,作那一叶扁舟就好……” “放过自己吧,楚师。也放过浊流之中挣扎的人。就如同这乱披风,本来就没有剑招,我和大哥修成的剑意,也完全不同,可我还是喜欢站在他身后,他总是想站在我前面一样。” 青白收剑,一场绯转的光影重新恢复有常秩序,望着楚欢行敬重说道:“我知道这道理太空泛,若你不是大哥他敬重的人,我是不会说这些的,因为这样会显得我很老。” 然后青白转身,问云不归:“云不归,你曾经说过,摘星楼是云国太祖所立修行宗门,太宗谋逆后弃之不用,一直荒废到如今,朝中无人敢再提重开摘星楼,对吧?” 云不归点头,愕然打量青白,紧张问道:“你想做什么?” 青白说道:“你去写张告示,用你云国太子的名头,昭示天下,摘星楼明天招生。你做院长,我做教习。” 云不归皱眉,说道:“可是,在星辰问题没有解决之前,咱们招生,会不会害了他们?” 青白理都不理云不归,看向登星峰顶已经被大雪掩盖的雪人青轲,她知道青轲能听见她们刚才的对话,自然能明白她的想法。 然后她径自下楼去了。 云不归张口正要再问,却被楚欢行打断道:“就算青轲从远古回来真能成功入神,那也只是特例,咱们的神魂太弱,不可能选择他和青白这种逆天的方式,所以还是只能引这星辰界的星辰入神修行。” 云不归倔强道:“她们两能养这么强大的神魂,为什么新生就不能?” 楚欢行看白痴一样看着云不归,怒声说道:“因为青白刚说过,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修习万物生的。” 云不归看怪物一样打量楚欢行,良久才叹息说道:“楚师,你变了。” 楚欢行心中一怔,久久不语。 妖后面朝南方,展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