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篇 第一章 雨
一冬没有下雪,又刮了一春大风,大地干透了,枯枝落叶脱离了它们的母体,越来越干燥,粉碎着,糟糗着,向它们的本来回归着。而那与大地连着根有生命的机体,虽在极度干旱下,还是变绿了,冒出了新芽,大地回归着,有了丝丝生机。 新芽缓慢的生长着,变大了,需要的营养越来越多了,生命需要越来越多的水分,可是它们的根,再也满足不了它们的需求,新芽再也生长不了了,变成了小老叶小老苗。 骄阳似火,天气一点儿没有下雨的迹象,都过五月(阴历)十三了,老天爷没赏关老爷一点儿脸,让关老爷甘磨了刀。山上的荆梢叶子晒耷拉了,羊草也卷缩了,蒿头子蔫吧了……大山像饿了八天没吃饭的老头子,灰涂涂的,没有了一点儿精气神儿。庄稼地里的苗子还没苫过地皮,可就遭受了摧残,大一点儿的枯萎了,小一点儿的由于缺少水分,也东倒西歪了。 地太缺雨了,生命太缺水了,人们焦虑着,无可奈何的仰天哀叹着,怎么还不下雨啊?忽然,一块云彩从西山后头飘过来,遮住了日头,继而呼雷闪电,风儿大作,天上掉下了雨滴,雨滴啪哒啪哒掉在石头院子上,人们仰天狂呼着,喜滋滋的经受雨滴拍打着,快下吧!快下吧!终于下雨啦!可是,还没容人们的高兴劲儿过去,那势如破竹的雨滴就没了后劲,零零落落的最后绝迹了,他妈的!是一场潲院子雨,掉在院子里的雨滴,被烘烤得灼热的漫在院子里的石头眨眼间蒸腾掉了,白欢喜了一场。 大地上的万物,继续遭受着太阳的烘烤,自然的肆虐,人们仰着脑袋还是盼着下雨。又过了两天,从西北山后边又飘过了一块黑云彩,接着是乌云滚滚,忽而又是狂风大作,天上又掉下了铜钱大的雨滴,雨滴砸在汉子们的大光脊梁上,砸在已生了几个娃子娘们的狗**上,砸在光屁股留雀儿的小小子的肚皮上,汉子扛着锄头拼力的往家疾走着,娘们捂着狗**低着头吱哇喊叫的往家跑着,小小子们撒丫子往家飞奔着。娘们和小小们闯进了屋门,抹了两把脸上的雨水,返回头来看外边的雨,可外边的雨又住了,又是一场猫咬猪尿泡瞎欢喜,人们又“唉”的一声叹了一口气。 村子西北有座大山,叫黑人头,又叫锅顶山,那山头顶圆溜溜的,像人的脑瓜顶,又像黑锅底,哪个山头,在附近的一群山里,数它最高,人说哪锅顶山上埋着一把斩龙剑,从西北方向来的雨是下不起来的。 到了下雨的季节了,为什么还不下雨哪?要是在几十年前,热心肠的人早攒掇村里的头人领着大家去龙潭求雨啦,可是现在是新社会啦,不信那一套啦。 喇叭里在宣传抗旱,天大旱人大干,不求仙不求神,只靠人,人定胜天。电井日夜开着,水库的水,没黑天带白日的放着…… 水库的水越来越少了,电井的水也只能抽出半管啦,可该浇的地太多了,就是浇着了的地又能怎么样哪?地高岗是高岗,低洼是低洼,低洼的地泡死了,没浇着的地还继续干枯着,往死亡里行进着,人们仰着磕子还是盼着下雨。 太阳又让云彩给遮住了,天又黑了,这回云彩是从东南方向来的,这回的雨,应该是下雨的雨,人们眼甘似的乞盼着祷告着。 唿咙咙又打起了唿雷,又掉起了雨点,这回雨没有住,下了一个时辰。阴天爱黑,麻人爱老,还没到天黑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人们蒙头睡觉啦。雨像催眠曲一样淅淅沥沥的下得不大不小,人睡得越发香甜,这才是真下雨了,雨下了一宿,到了天亮才住了,人说黑天下雨白天晴,真是不假,火红的太阳出来了,太阳一照,整个世界都有了精气神,大山上枯萎的荆条叶子被一宿的雨或者濯掉了,或者濯得挂靠在荆条杆子上,挨着叶梗还有一点点绿意的叶子吸足了水份展开了支楞起向里卷曲的枯叶;卷曲着的羊草直挺了;枯萎的庄稼蹿出了新心;嘎巴在地皮上的草直立了起来;就连道路上被千人踩万人踏的被车轱辘压得贴在地皮上的“攋倒驴”也泛绿了。灰涂涂的荒地和干河套眨眼间冒出了许许多多数也数不清的绿尖尖,只几天的功夫,这些绿尖尖蹿了起来,现出了原形,有热草、鬼葛针、拉拉秧、蒺藜、蝎子草……
地里的庄稼蹿出了新胎,越长越大,地里的杂草也越长越大,荒野上的杂草们更是肆无忌惮的疯长着,这时,就是大石头上有一捧土,那里也长出了有生命的东西,南墙根长起了绿胎……每一个生命的叶片泛着油绿闪着亮光。像是过大年时大人孩子们的脸蛋,靓丽了起来,欢快了起来。雨水给了这些有生命的东西充分生长的条件,夏天到了,大地活了。 甄梓大夫已经失去自由五年了,她每天望着铁窗,看着高墙上的铁丝网和高墙上岗楼里荷枪实弹站岗的士兵,机械的干着几样事,起床、吃饭、放风、跑步、睡觉。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感知的木头人。外头的事情她一点儿不知道,也无须她知道,她知道的是天白了又黑了,季节冷了又暖了,她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用指甲划着记号,已经过去五个春秋了,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多会儿是个头儿,她知道没有头儿,因为她的“罪孽”太深重了。 她回忆着,五年前,她是市里一家大医院的主治医师,她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她的爱人是空军飞行员。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习解放军,而她的爱人又是解放军里万里挑一的娇娇者——飞行员,两口子挣的钱比旁人多,真是一个美满之家幸福之家,谁不羡慕啊!谁不嫉妒啊!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捧得越高摔得越重,好景不长,一日,她正在医院医疗室聚精会神的给一个病人听诊,突然,从门口冲进来一群人,把她围住了,这群人是医院保卫科的,保卫科长来到了她的眼前,不分黄黑,扯下了她脖子上挂着的听诊器,把她押解到了医院旮旯里的一个小黑屋里。自从那时,她就失去自由了。根据她的“罪恶”她是永远不会出去的。她刚刚四十岁啊!可已经失去自由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