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错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从大槐树下走出来的人在线阅读 - 第八十三章.惊梦

第八十三章.惊梦

    一九六六年了,五月了,一天,四清工作队,召集全村的党员、团员、干部、积极分子们,在一个三合院里,开了一次会。

    三合院的主人,父辈和子辈,都在南口工厂上班,挣的工资攒下了,而土地又都入社了,农村和他们已没有任何关系,遂在南口又置了几间房子,搬到南口住去了,从此,这处院子,就闲下了,解放后,农村成立了许多组织,党支部、团支部、民兵……,特别是人民公社成立后,这些组织的组织生活频繁了,需要地方,就和三合房的主人协商占了这个地方,后来四清工作队来了,就让四清工作队住在了这里。

    这处院子北屋三间,东屋三间,西屋三间、东西屋南山花墙相连,中间有个门楼,小院齐齐整整,每次四清工作队召开会议,都在这里,这次开会,没再过多的说四清的事,由四清工作队那位戴眼睛的包同志念了一段儿报纸……

    从此,四清工作队就匆匆撤离了,文化大革命也就开始了。

    文化大革命最开始时的表现形势,是中小学生在学校里贴大字报,批判邓拓、吴晗、廖沫沙,农村人觉得,既然是文化大革命,那就应该是人家文化人的事,究竟农村人怎么进行文化大革命,谁也没想,说不清楚。

    后来,毛主席发表了一个“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队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指示,接着又有一个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指示,后来在社会上就到处横扫“牛鬼蛇神”了。

    所谓牛鬼蛇神,就是在历史上有过些黵的人,在单位里,在城市,被批斗后,被轰到农村劳动改造去了。

    在农村明黵儿的是那些地主富农。从各条渠道传来的消息好怕好怕,某某村的某某个地主被斗了,红卫兵斥令他的子女攥着皮带,用“皮带划子”抽他(她)的父母,抽得头破血流。我想,如果红卫兵,让我这样抽我的母亲,我怎么办哪?我的心忐忑着……

    大家的心都在忐忑着,先是把我两个母亲梳了几十年的小纂儿头从脖子后头磕噔一剪子给绞了……

    文化大革命那年我十九虚岁,正在生产队喂猪,白天在猪场喂猪,夜里也住在猪场里。

    我住的屋子有两间,总共有二十平米,一个大炕占了这二十平米的少一半儿,连着大炕有个偌大的锅台,锅台里砌着一个黢墨油黑终年也不用刷的大铁锅,这个大铁锅除了熬猪食,还要给牲口煮料豆,几乎一天也不闲着,大炕每天都烧得噌噌的热,我睡不得热炕,每天在炕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可是和我同炕的一个老头儿却鼾声如雷,睡得异常香甜,这个老头儿是喂大牲畜的,和我共同使用这个二十平米的屋子,老头儿的“家当”是几“窟戳”料豆儿,有高梁、黑豆、玉米,我的家当,除了喂猪的两窟戳饲料还有一副水桶和一条扁担,这些东西,都放在地上靠墙根儿的地方,炕上放着两个光棍子卷。

    两个光棍子卷一个是老头儿的铺盖,一个是我的铺盖。

    在这里睡觉比在家里睡觉简捷了两道程序。

    在家里睡觉,每天晚上要打开背卧垛,焐上背卧窝,每天早上起来,要把自己用的背褥叠好,垛在背卧垛上去。

    而在这里睡觉就不用了,早上起来,把自己睡的背窝稍微整理一下,像烙“裤腿子饼”一样把它从一头卷起,卷到墙根儿,晚上睡觉的时候,再用手一拨拉,那卷着的铺盖卷就会很自然的打开了。

    大家习惯于把这样的铺盖卷叫光棍子卷。

    一九六六年,我虚岁十九,自然是光棍子,而和我一块睡在一个炕头的那个喂大牲口的饲养员,他当年已有六十出头,他可谓家齐人齐,他有四个闺女两个儿子,他给有钱人家扛了一辈子活。

    有钱人家养着一把骡子,请他去当“掌鞭”的,来往于北京和“口外”跑买卖,无论是冬寒酷暑,风雨无阻,可谓是风里来雨里去,老头儿的掌柜,挣了钱,又盖房子又置地,可老头儿却住着两间黑洞洞的小南屋,地没有三两亩,可他,却没有丝毫忌恨的意思,还逢人就说:“人家掌柜的受多大累啊!我没看见掌拒的脱光了衣服睡过觉,睡觉总是蜷着身子,睡觉时候还想着事儿哪!”

    四清的时候,四清工作队动员他揭发解放前他给扛长活的那个“有钱人”剥削他的“罪行”,四清工作队这样说:“你解放前给×××扛长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饥寒露宿,可换来的是什么,你到解放时,一家子八九口子人住的还是那两间小土房,地没几亩,可是×××他家有几口人哪?却有房子二十多间,地有几十亩,如果不是你给他拼死拼活的挣,他会有这么多的产业吗?他们家的产业都是剥削你得来的!”

    四清工作队说得可谓入情入理,可是这个人呢,多少年来已形成了另一种观念,他跟四清工作队说:“我们这一家子八九口人,如果我给别人扛活,我养活不了,可是我给他扛活,他把我这一家子都养起来了。”

    ×××很会用人,他知道,他做的买卖,他自己付出了智慧,而他请的掌鞭的,付出了体力,没他自己的智慧,财富不可能得到,没有掌鞭的辛苦,财富也不可能得到,他雇一个人付出了两个人的工钱,把掌鞭的一家子人都养起来了。

    掌鞭的给别人干活一年能拿多少工钱,而给这家人干活拿到了多少工钱,自然他心里清楚,一家人衣食无愁,没有后顾之忧,他自然死心踏地去给掌柜的卖命。

    后来四清工作队拿他没办法,给他扣上了一顶包屁地主的帽子……

    这个老头儿解放前伺候了一辈子牲口,伺候牲口有经验,成立了生产队,队里又让他来伺候牲口。

    在那个阶段,从上到下都在抓革命,生产放在二位了,生产队想起了我养大的那两头大母猪,觉得它们两个养得那么肥,夺了社员嘴中的口粮,两个队长轮番在我耳边喋喋不休的动员我把那两个猪卖掉。

    可那两个猪养成那样,耗了我多少心血啊!说什么我也不同意。

    那个喂大牲口的老头儿是生产队长的父亲,跟我在一个炕上睡觉,当我们俩都躺在炕上的时候,他会不厌其烦的帮助队长劝说我,把那两头猪卖掉,但他与队长说话的方式不一样,他说:“过去我给掌柜的当掌鞭儿,掌柜的说卖哪个牲口就卖哪个牲口,说要买哪个牲口就买哪个牲口,因为人家是掌柜的,咱们是伙计,咱们是听喝的,只能是人家让咱们怎么干咱们就怎么干,咱们不能拗着掌柜的,拗着掌柜的费力不讨好……”

    这个老头儿用他的方式在劝说着我,他是好意,虽然我不服,但我也没顶撞他,老头儿说着说着睡着了。”

    这个老头儿可能打呼噜哪,眼还没有完全合上,呼噜就会嘚儿……嗒……嘚儿……嗒……打得满屋山响。

    那应该是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底的一天了。

    夜深了,我疲惫的大脑再也熬不过同炕老头儿那如雷呼噜声的强烈刺激,昏昏的休眠去了,由于周围环境的不安宁,大脑并没有完全休息下来,糊哩糊涂做着梦。

    在梦里,有几个声音,厉声的呼唤着我的名字,喝斥着我:“靳连富!起来!靳连富!起来!你装什么孙子啊!”。

    我一半没有休息的大脑不以为然,以为那是梦,可那几个声音,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更凶神恶熬,凶神恶熬般的声音终于把我已经进入休眠的一半大脑细胞吵醒,我睁开了眼睛,在我面前,有三个严峻的面孔低头狞视着我,啊!原来那凶神恶煞般的声音是他们三个人发出来的。

    这三个人我都认识,一个女的,两个男的,一个比我大两岁,两个和我一般大,和我一般大的,其中有一个是从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和我一块念了九年书的同学,三个人都是团员,如果往常,见了他(她)们,我会和他们亲昵的打招呼,他们每个人也会有相应的应答,可是今天他们的凶神恶煞,使我再也不敢与他们亲近,我按着他们的命令穿好了衣服,他们命令我走在他(她)们前面,我不知道他(她)们要让我到哪里去,到了一个胡同口,他(她)让我向左拐,像押解犯人一样把我押回了家。

    我走进二门,转过影壁,看到屋里亮着灯,屋里满是人,炕沿坐满了人,椿凳上坐满了人,甚至柜上也坐上了人,没有坐的人在当地来回晃动着,他们在这里等着我。

    我不知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