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美人（三）
我同云非凡打赌，此次六月的加试，他必会中榜。他亦欣然接受，必当全力以赴，只看造化。 夜里时分，为了督促云非凡读书，我偷偷从仆役房里出来，翻进西厢。 天气越来越暖，我站在门外享受了片刻清风凉爽，看着微弱烛光照出的身影映在朱窗上，身姿端正，云非凡这一介书生的书生气可比沈正心重得多，听着厢房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总算让我放宽了心。 过了大半个月，我几乎每日夜里都来瞧上一眼。只要云非凡有了倦意，我便撩起院里的石子，击弹他手里握着的书。偶尔偏了方向打在他的手背，他每每一副恍然惊醒的模样，既呆萌又好笑。 有一日夜里下了雨，我冒着雨前去，看见朱窗微开，凑过去想探个究竟，瞧瞧读书人的屋子是否都一样。他的屋子里除了一张床是空着的，其他地方摆满了书籍。红木案上的紫金炉散着檀香的味道，静气凝神，真是书痴的标配。 或许是因淋了雨又吹了风，我冷的哆嗦，猛然打了个喷嚏。云非凡拿着书本在屋里踱步，听见动静向窗边望来。我心头一惊，躲在朱窗后偷笑。 有时我也闷得慌，听不懂他念的“之乎者也”，便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树枝画小人。我是跟钱老板学的简易画，先画个脑袋，再画身子，最后画四肢，完美的火柴人！我在小人的身旁又画了一个，一个是沈正心一个是我，他们手牵手，一起到白头……我不知何时睡着的，惊醒的时候，云非凡正在为我披上外衣。我慌张地丢掉树枝，在用脚踩花画的小人，起身向他请安：“云少爷好。” 云非凡笑了笑，转身回到屋里继续读书。烛火跳跃着，闪烁在云非凡的眼中，我趴在窗台上，遐想眼前的人是沈正心。红烛耀眼，清风明月相伴，惬意自然，随心而安。 六月恩科，朱元璋亲自策问，取录任伯安等六十一名北方人为进士，经殿试后以韩克忠为状元，王恕为榜眼，焦胜为探花。云非凡竟又未在三甲之列？ 就在众人心灰意冷时，一道圣旨降下沈府。由于是加开的恩科，故此在三甲之外特意录取一名已示皇恩。此人便正是云非凡！ 我欣喜地给凤儿报喜，凤儿听见的瞬间，笑着哭了。我忙替她把眼泪拭去，答应她三日之后必会让她见到云非凡。 回到沈府，我直奔西厢。 云非凡厢房的大门敞开着，似乎料到我会来找他，我走进去礼貌性地敲了两下。 云非凡正坐中央，沏着茶笑道：“人都进来了，还用得着敲门么？” 我走过去笑道：“云少爷怎知我今日会来？” 云非凡无奈地笑了笑：“你夜夜督促我念书，不正是为了这一日么？” 我坐在他的对面，笑道：“我赢了。” 云非凡不动声色，将茶水递到我手中，问道：“为何你赌我一定会赢？” 我抿着茶，思虑一番，他接着问道：“有难言之隐？” 我摇着头，道：“我担心接下来说的话会惹祸，但又不吐不快。”我放下茶杯，接道：“此次春闱中榜的皆是南方举人，圣上会下令重审，也是为了平衡北方势力。而重审的官员并不明白圣上的意思，依旧维持原审，圣上大怒，下令处死了相关官员。都赔上了人命，再加上亲自策问，北方举人即使心有不服，也不敢再闹，圣上此举是杀鸡儆猴。更何况我不相信你会落第，以你的才智讨谋得一官半职是必然。” 云非凡微颌了下首，阁下手里的茶壶，笑道：“此话说给我听也就罢了，切勿再说给第三人听。” 他算是默认了我的观点。 我点头颌首，看着他从身后书架上抽出一支细长的布袋，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云非凡抽出布袋里的墨萧，说道：“黑漆九节箫，因色泽黝黑，故称其墨萧。” 墨萧在烛火下，萧皮色泽均匀，黝黑带着阴柔，我叹道：“真好看！” 云非凡看着我笑了，问道：“有没有兴趣听上一曲？”我笑着点头，看着他仔细地将墨萧擦拭一遍，抵在唇边。 夜凉如水，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三日后，我拉着云非凡来到天香坊，为了二人难得的重逢，我求了惜芳把最高楼借我一用。把云非凡安排妥当了，我急匆匆地去寻凤儿。 “凤儿！”我一把推开门，容光焕发的凤儿整理云鬓，欣喜地问我：“如何？还有哪里不妥？” 我拉着她笑道：“真真的大美人，哪里都妥！可别让某人久等了。” 凤儿既娇羞又欣喜，她面色红润，怎么也掩盖不住少女心。再次敛衽，确认衣着发髻无恙后，她深吸一口气出了门。 我们刚行步到桃树下，忽然传来了云非凡的萧声，听着回旋婉转的音律，凤儿笑了，峨眉舒展，面如桃花，她提起裙裾迫不及待地上了楼。 我在后面叹道，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遥望云非凡靠在扶栏上，一指一动在月下成影，青衣泛白。我恍然忆起我同沈正心第一次来天香坊时，我见到的那个背影，莫不就是他？ 踏上四楼，凤儿突然停住，我赶上她的脚步，气喘吁吁地问道：“怎么了？” 凤儿黯然失色，眼中禽满了泪，喃喃念道：“他吹奏的是《点绛唇。洞户深沈》，是在告诉我，有缘……无份……”凤儿哽咽着，掩面失声痛哭起来，转身急下了楼。 我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想拉住凤儿，却眼睁睁看着她的衣袖从我手里滑出。 什么情况？还没见上面，怎么就走了？ 我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拎着云非凡的衣襟，怒道：“你吹的什么曲子？有何寓意？” 云非凡面色哀愁，缓缓放下双手，一句话不说。 “如此难得的见面，你为何不珍惜？为何你们男子对我们女子的感情这么视而不见？”我急得眼泪打转，几乎撤下他半边衣裳，他依旧不说话，眉头紧缩，眼里映出夜的深沉。 那一晚，云非凡没答过我一句话，他只是凝视着我，愣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