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判症
按严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十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穷苦人家,因其妻病重,这日正往严宅外的药铺子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什名什,作者也说都忘了个对半,只恍惚记得姓赖。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若谓聊可破闷时,待逐细言来。 赖家的害了大病,已经五天滴水不能进了,家里又穷苦,请了几个串铃的江湖行医,不是给的药材买不起,就是诊视后说救不得。 因听人家说上谷县里有个严医生,天性好善乐施,见了穷苦人家有连药钱都不收的时候。于是半信半疑地从庄子里星夜启程奔了来。急急地叩门声震翻了铺门,大声唤道:“先生,先生!救人呐!”过了会子有个小子来开门,说道:“您老明再来,打烊了。”赖家的只见妻越发难呼吸,知道再不对症,今晚就没命的,一时又没了主意,便嚎啕大哭起来。季氏刚刚胡乱睡下,恍惚听见外面有哭声,急地穿上大白袄,提了个烛灯笼,款款出了家宅,往抄手回廊通往铺门处来。但见一个衣衫破烂的男人跪在门前,后面斗车上躺着个女人,季氏心里已知八九分。守门的小子见惊动了太太,连忙垂手下去。“惊扰太太,小的失职。”季氏只对那瞧病地说道:“大哥,不妨事,我是这家太太。”一面命小子把人扶起来,一面数落:“老爷在家你们也敢这样?是不是出去赌钱喝酒逛累就不请病了!还不去把人搀尽看厅里。” 彼时合家惊动,季氏一面倒茶,一面喊道:“叫睡着的徒弟起来看病救人!”一时传下去,就有两个小学徒上来。赖家左不见严老爷,右不见正经医生,心里就已经灰了七分。 两个学徒看了半天,悄悄向季氏说道:“师母,恐怕不中用。”没想被赖家的听见,更哭的流水一般。季氏一边安慰,一边问:“大哥,嫂子病了几日?”等语。忙向贴身丫鬟说道:“去把大玉儿叫醒,说救人命。” 刚过一下,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姑娘披着季氏的大衣拖着地就来了。 赖家的犯迷了,怎么又请出了个小娃娃? 但见季婉玉小手诊了一只大手,又换一只,道:“两手脉沉数而弦,是火被寒逼住,不得出来,越过越重。叔叔,看一看阿姨喉咙。”那妇人,约有二十岁光景,面上通红,人却甚为委顿的样子。男的将她轻轻扶起,对着灯烛的亮光。季婉玉爬上母亲怀里往下低头一看,两边肿的已将要合缝了,颜色淡红。看过,打着哈切道:“这病是喉蛾,本不重,只是一点火气,被医家用苦寒药一逼,火不得发,兼之平常肝气易动,抑郁而成。只吃两剂辛凉发散药就好了。”扑腾扑腾地跳出母亲怀里,取来喉枪,替他吹了些药上去。“娘,我字还写不全。”于是一个学徒忙取来纸墨,季婉玉便唱着:“生甘草、苦桔梗、牛蒡子、荆芥、防风、薄荷、辛夷、飞滑、石八味药,鲜荷梗做的引子。” 学徒写完单子,另一个老成点的学徒咳嗽一声,季氏知道其中有缘故,便随了那个徒弟下了看厅,“师母,今年防风产的不好,市价贵几倍,小姐开的药方自然极好,但依我看,把防风换成其它药性相同的也可。”季氏笑道:“难为你想得这样周全,药理我是不懂得。药大约不能胡吃的,如果我们这样行医,那老爷还望闻问切么?我知你是一片好心,为了家里省钱。但这药是断乎不能换的。那妇人就是死了,我也心安。你懂么?”那学徒深为折服。 不一会子,几天的药包已经送过去了。这赖家的男人脸刷红,忽地跪下了,磕头道:“太太善心,小的全部家当都换了,只有一吊铜钱不足……”“大哥这说什么话!人要紧还是钱要紧?”季氏命学徒搀起。赖家的感恩不尽,“我看你们来的太晚,今儿就在我家住下,明儿再走。”别无他话。
翌日,赖家辞别,又要跪下拜,季氏不允,只说道:“这些当了家什换来的钱,若要去当铺赎,大哥你着实吃亏。我倒是有法子把大哥大嫂的家什原物奉回。”季氏向高家的娘子耳语一会子,只说:“嫂子病好了,再来看,就拿些你们乡下的蔬果当诊金了,我们爱吃这个。还有一句要嘱咐大哥,回到庄子里,千万别到处说我家治病不收一文钱,有那极穷苦的人病了不好,再知他。” 赖家的就此去了,却不料后来结下一段缘分。 各位看官,你道季婉玉女童怎这样深知药理?严老爷治家与凡不同,其母季氏从季婉玉三岁起就教她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五岁起季氏教授季婉玉双手齐打五个算盘算五本帐本的自己的看家绝技,季氏又常笑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是最可恶至极的话。其父老来得此一女,更视如珍宝,每每诊病必有下人抱着季婉玉在其旁。且越发野起来,跟着采药的师傅满山跑,季氏止曰:“纵容女儿这样胡闹,像个小子,以后谁敢娶我们的大玉儿?”“夫人,养在深闺里那三寸金莲的女子,有几个是健健康康的?你看我医治了多少得了痨病的金枝玉叶,又有几个是长命的?夫人,凭着玉儿去猴罢。”季氏笑着摇头,“还三寸金莲呢,我看我们家玉儿的脚就这样走大了!”“你不是向来反对缠足么?”“可我也不想养出个猴精哟!”季氏挽着夫婿的臂膀,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宝贝女儿。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次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