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伯劳飞燕各西东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反正熬在里面的人一定会度日如年,而在旁观的人们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就将三个月的时间用一秒不到的时间说过去了。 愁烟堂 这是个多有诗意的名字,却被人用在了卢王宫的冷宫身上。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来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也对,从某一层面去解读这首诗,不就是深闺怨妇的内心独白吗?现在成了莫紫鸢的内心独白了。 “东哥?你看那天上的一弯明月,长长久久地挂在了天上。上天让那月亮有着阴晴圆缺的变化,是为了让地上的人生出许多伤感的吗?可是呢,怎么也不该辜负了这丝月……”紫鸢自从被贬入了冷宫,一直意志消沉,时不时地自言自语。东哥也拿夫人没办法,一度以为夫人神经不正常了。“树倒猢狲散”这些个话不经历过真是没办法深刻体会其中深刻的意思…… 问明月,阴晴圆缺……月牙夜的喜悲几人能了解?盼月圆的滋味有谁能能了解?总是喧嚣过后,新人笑,旧人可哭的循环… 月朗星疏,茕白在寒星楼中独立于窗前。因窗子向南,夜幕一降临,屋中月光恣意流泻,茕白望向窗外天边月,眸子却暗淡无神。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没有风也飒飒作响,那声音烦人心。本来就充斥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的心,益发心烦意乱,茕白起坐不平,在窗前心神不宁。 “洛茕白!”楼下有声音,尖尖的,有点儿刺耳,茕白自从入卢,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还为及向楼下探望是哪一个唤她,屋东边的竹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了一个削瘦精练的宫人,双目炯神却透着些许傲慢。茕白识得她,衔环苑的领头宫女——金缕。 金缕站在门口,也不向屋里走,侧着头,正眼也不瞧着茕白,说道:“我主子要见你,跟我走一趟吧。”茕白一脸茫然,自己与雉王妃素无来往,今日唤自己前去谒见,一时间无头绪可寻。然而茕白竟只顾想着个中缘由,一时伫立在那里,不见腾挪地方。 金缕方才传完话,只当茕白会跟在自己身后“移驾”衔环苑,便自顾自地转身下了楼梯,走到庭院中,方觉身后安静异常。回头看时,发现茕白并未跟来,不由怒从心生,冲向南窗便叫嚷:“难道要用八人抬的大轿来抬你不成?还以为自己是祁国国主吗?在楼上作死!”声音刻薄刺耳,吓了茕白一个激灵,仿佛从梦中惊醒。回转过神来,才知要去谒见雉王妃了。连忙理了理鬓角的几缕散发,茕白匆匆的下楼去了。 及至院中,金缕杏眼圆瞪,刚要大发雷霆,对这个放肆的人质加以训斥,茕白抢先赔礼道:“得雉王妃垂怜,受宠若惊,以至于此,还望jiejie息怒。” “哼!”金缕虽知茕白所言在理,心服口不服,“快走吧!谁的时间你都耽误不起!” 茕白闻言,心中一松,随即自嘲:如今自视,竟连一个婢子的时间都耽误不起了。 衔环苑中 “大王欲娶茕白,给个封号便可,即使有碍身份殊异,为她另谋地位亦非难事,人言虽可畏,也不是没有办法堵住悠悠之口。臣妾实在不明的是,大王何必要探知茕白的意思?更要这般小心,让臣妾出面,自己在屏风后面切听耳语。” 斯鸣坐在屏风后面低着脑袋,沉思中听着巧雉的话,懒懒的也不想解释。巧雉立在屏风另外一边,见里面没有回音,心里泛酸,没有再问。 “娘娘,洛茕白人已带到,候在宫门外,娘娘可有吩咐?”屋子正自沉静,金缕一声通报,使得斯鸣与巧雉都打起了精神。 “宣进来吧!”巧雉刚欲张口,斯鸣倒先在屏风里面开了口,金缕一愣,并没有动作。巧雉见金缕没动静,轻斥道:“大王的命令使唤不动你吗?”明白其中意思,金缕快步退出了屋子去宣茕白。 巧雉则回身坐在圆桌旁的圆凳上,离着屏风五步左右远,在屋子的正中央。“您现在不是不在臣妾的屋子吗?这可是您方才叮嘱臣妾的,这会儿倒怕臣妾把您给忘了不成?还是怕茕白目中无人啊?”斯鸣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却躲在屏风后面心内窃笑,笑道:“屋子里快点些檀香吧,酸味太冲了!”巧雉听言,脸上绯红,无奈地瞪了一眼屏风。 这时茕白进来了,见雉王妃脸上红晕,冲向屏风娇嗔,便下意识的望向屏风。只见屏风上绘着万紫千红的芍药花丛,一对金蝶翩跹飞舞其间。茕白是何等聪明,一想便知屏后有人,而能在王妃宫中屏后,必是平王斯鸣无疑。只是不知斯鸣假借王妃之口要说的是何事。 巧雉发现茕白正看着屏风,心中一颤,唯恐自己方才的言行泄漏了斯鸣的存在,立即唤道:“茕白meimei,看什么呢?快过来坐!”茕白见雉王妃这般友好,心中疑虑,但又多了一份镇静:“屏风上的是牡丹花?” “哦,那不是牡丹。”巧雉心中又一酸,扫了一眼屏风,语速放缓,声音尽透着失落,“那是芍药。”芍药素有牡丹第二之名,茕白博学,知道斯鸣将芍药屏风置在巧雉屋中,暗有不立巧雉为后之意,便明知故问,以探巧雉对此心态。芍药插屏是巧雉心中的一道伤,自己本是先王钦定指给斯鸣的太子妃,赵家家势又为卢国之最,斯鸣是卢国唯一的皇子,巧雉本以为自己定是卢国王后无疑,不想却在斯鸣登基的一月后,这个芍药屏风便由斯鸣的随侍太监方奠亲自送来。巧雉心灰意冷,虽然心中爱着斯鸣,这份嫌隙算是酿下来了。 茕白见巧雉言语发酸,便知巧雉在意王后的名分,想必屏后的斯鸣心中也定有所悟。于是又问道:“王妃娘娘唤奴婢前来,有何要事?”巧雉从失意中出来,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笑脸来,抬起头对茕白说道:“寒星楼偏居宫中西北一隅,景凄秋凉,meimei三月足不出户,对景揎排,何苦为之?”茕白闻言,稍惊,心思细腻如巧雉,竟一语中的地说中了自己三月来纠结不解的心结,不知该如何回答,茕白只得一直站在赵巧雉身边低着头沉默。 赵巧雉拉起茕白扣在一起的双手,示意她坐下来谈话。茕白开始用力绷着身子不愿与雉王妃平起平坐,巧雉一个诚恳的眼神,倒让茕白放下了身份束缚下的心。 促膝对面而坐的茕雉二人,气氛略显尴尬,巧雉瞧着茕白嗤嗤地笑了起来,茕白不解,但不晓得巧雉在斯鸣与自己之间扮演的到底是何种角色,因此除了一种疑惑的眼神茕白仍是没有说话。巧雉晓得茕白谨慎笃定,因说道:“meimei三月来闭门不出,我知道个中缘由。只是meimei当真绝情,连半分余地也不曾留下?大王留情至此,对meimei可谓是念念不忘,不足以打动meimei芳心吗?纵然身份殊异,怎抵情深似海……”“王妃此言差矣,”茕白终于抬起头来,打断了巧雉的话,“身份殊异,便是咫尺天涯。大王纵情再深,这道鸿沟无法逾越。奴婢身也为奴,心也为奴,只有事主之心,已无侍夫之心!”巧雉震惊,缓缓站起来,偷偷看向屏风,心中忽想起这句“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正应了此情此景。巧雉的心中也数处留白、空空的,想要填满空白,却在里面放不下东西,想着自己苦苦爱着斯鸣,却只得到丈夫的尊敬;可茕白呢?斯鸣费尽心思欲得倾心,茕白却无动于衷。女子要丈夫的尊敬有什么用,尊敬还不如狎亵。她羡慕茕白,甚至是嫉恨,恨她有斯鸣的爱,却在恣意挥霍。这些心结都是巧雉闷在心里的,今日倘或没有斯鸣,她也许真的就把这些怨结倾诉给了茕白。 茕白又何尝不是像这般纠结呢?三月来,千篇一律的寒星秋景却给她平添了绵绵春水般的愁绪。在得知斯鸣如此痴情,对自己仍未变心时,心中那些入卢为奴的耻辱早就烟消云散了,她甚至想抛家弃国来追随斯鸣。没有什么比爱上一个人更让人痴狂的了,而这份感情越压抑就越热烈,炽热到灼伤了彼此的心。可是在茕白这里,爱上斯鸣也成了包袱、一个沉重的包袱——现在茕白就像肩头挑着一个扁担,一头是斯鸣,一头是祁国子民。没有哪一头会轻一点儿,一头儿重了,另一头会跟着重,茕白挑着这个担子已经太累了,累到窒息!也许现在的茕白已经经受不住任何打击了——或许她经受得住——但是她不敢去想,去想明天的未知,而这扁担的两头也经不起任何触动了,哪怕是一根鸿毛的重量。 屋子里沉默得够久的了,两个人都觉得有说点什么的必要:“你……”茕雉二人异口同声,随即相视而笑。茕白低眉,暗示巧雉先说。巧雉又偷望了一眼屏风,笑道:“茕白meimei先说吧。” 茕白一笑,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对巧雉说:“爱是自私的,王妃深爱大王,又为何将其他女子送入大王怀中呢?” 斯鸣在屏风后面一直听着,本以为谈话陷入僵局,不想茕白一问吊起了斯鸣对巧雉心思的胃口。 巧雉听罢,心中滋味由酸变苦,脸又转向窗外,望着天上的几颗疏星,缓缓续道:“哪怕是朝夕相见的日子,都让我感到满足。只可惜这样的日子,也过一天便少一天了。什么是爱呀?我想我对大王的心思也便就是爱了吧!宫中的女子,抬头望见的也就是这四方天。望了一辈子,心思也就被这‘四四方方’圈住了。整日过的不过是‘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的日子。这是‘望幸’的日子,不是爱的日子啊。你瞧,‘爱’这个字眼,下面是一只手,中间有一颗心。也许只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才是世间真爱吧!” “王妃,您能倾尽整颗心去爱一个人,而我呢?奴婢的心已经不完整了。况且这世间上做什么事情能没有顾虑呢?纵使我与大王都有奋不顾身的勇气,这样的爱情是为世人所不容的。到那时,我们将没有容身立锥之地。纵然身死魂灭,后人也容不下我们!”茕白一番肺腑。言毕,两人皆苦泪纵横。 茕白望向屏风,眼神里尽是伤情与无奈。她希望斯鸣能懂,他们的爱注定是彼此伤害。茕白希望斯鸣忘了她,可又不愿意就这样了却这份爱给自己带来的伤痛。痛楚是人在苦难中坚持下来的理由,茕白想用这份特殊的痛告诉自己:我还会呼吸,我还有心跳,抗争是一无所有的自己最后抹不去的本能。茕白每一次拒绝就是在往自己的心口上戳刀子,他用低头沉默来默默忍受“敲骨吸髓”的痛。可是她忘记着在记忆深处的一件事,那就是:斯鸣与她是一体的,两颗心本是一颗心,两个人本是一个人。斯鸣的爱伤害了茕白有着重重顾虑的心,而茕白的拒绝又在伤害斯鸣强烈的爱…… 此时的斯鸣站在屏风后面。“男儿有泪不轻弹”让他抑制着心中阵阵上泛的苦与酸。斯鸣早已料想到今日的结果,只因为不甘心,仍然“知其不可而为之”,不顾念巧雉的感受,请她出面劝茕白“化干戈为玉帛”,因此伤害了两个女人的心。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窗外寒风乍起,院外芭蕉托遗响与悲风,茕白口中拈来这几句,吟毕,也不告辞,信步走出宫门。 巧雉从窗外目送着一袭青衣飘然出宫去,而后用衣袖拭干了残泪,回身冲着屏风说道:“大王,您出来吧。人已走远了。”言毕半晌,斯鸣缓缓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双手背在后面,低着头,直径走向宫门。巧雉迎了上去,刚欲说话,只听斯鸣声音低沉:“我一个人出去走走,你早些歇息吧。” 巧雉无奈:“是,恭送大王。”目送斯鸣的背影时,巧雉心里又笼了一层灰黯。 斯鸣踱步出了衔环苑,金缕见大王没有留宿,便走入屋中,见王后和衣而睡,又不便打扰,便悄悄熄了灯,到廊上守夜了。夜已深了,斯鸣身心俱疲,在宫中信步而踱,没有思绪,没有欲望,走了一段路,斯鸣猛一抬头“雪鹜宫”。想也没想,斯鸣就进去了。 黎雪凫恰好这晚也没有睡觉,随手拿着一本诗集胡乱翻着,忽而感觉油灯有些暗了,拿起剪刀来,想剪剪烛花。 一只手夺了剪刀去,雪凫回头看时,斯鸣正手拿剪刀细心地剪起了灯花。雪凫一惊,怎么也没想到大王会这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斯鸣。斯鸣剪完烛花,放下剪刀,顺手从雪凫手中抽出了那本诗集,映入眼帘的便是:“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斯鸣一笑:“寡人与爱妃心有灵犀。”雪凫心中欢喜不已,出神过后,便一脸喜笑,右手指点着斯鸣的胸膛向下滑,滑到腰带,手指一勾,便拉着斯鸣走入了寝室。 更衣之后,斯鸣将雪凫揽入怀中,用手摸着雪凫的脸,轻声道:“寡人想纳茕白为妃。今天晚上王妃替寡人劝了劝茕白。”雪凫本躺在斯鸣怀中合眼假寐,听言惊得睁开了眼睛。斯鸣不曾察觉雪凫色变,又慢吞吞地说道:“不过巧雉也没能劝动茕白——茕白还是没有答应。”雪凫满脑子想着斯鸣的想法,并没有注意到斯鸣后来补充的话。 “大王~洛茕白可是祁国的人质,身份太特殊啦!您要是把她就这么轻易地纳为妃子,不说众臣不服,您的王威何在?臣妾觉得,洛茕白就是祸水大王您躲都不及,怎么还要纳妃呢!” “你也说的够多的了,早些睡吧……”斯鸣听着厌倦,松手不再搂着雪凫,翻身向另一边睡去了。 第二日早朝匆匆上过。顾斯鸣觉得朝中大臣定是一力反对,也没跟他们提起什么。想到这儿应该也只有meimei斯咏可以一叙了。于是来到了思秋驿。 顾斯咏早就听说了王兄宫里接连几个月发生的荒唐事儿,作为局外人,顾斯咏不仅看得透,而且远离是非。既见王兄今日再找自己,料想是王兄心头的烦闷事已经不能跟外人说了。便默默地把王兄迎进宫里,放好椅子,等王兄坐下。斯鸣也是懒得再提这几天的破事儿,看看meimei仿佛永远姣好的脸庞,想着:唉,meimei呀,你永远置身事外,一身清净。这个王宫只有两处槛外地:一处寒星楼,终日冷清,凄凄惨惨;一处思秋驿,高洁不染,旁观者清。冰雪聪明的斯咏,一身浅紫,头上斜插一支鹅黄步摇,上面攒着颗颗粒粒饱满的鹅黄宝石,手里拿着一块绣工精巧的手帕,一弯浅笑亘古不变似的嵌在鸭蛋脸上。看着眼前瘫坐在椅子上的王兄,仿佛有气无力的一滩烂泥,软在了椅子上,仍旧浅笑着叹了一口气:“王兄,您的心事,既然那么多精明人都不能指点一二,就更不必前来问meimei的肤浅想法了。不过既然来了,meimei有一间狭小但精致的书房。王兄可以移步那里,静静的理一理思绪。”这整整的一天,斯鸣目送着日影从西向东缓缓地扫过了小屋的南墙…… 月光如洒,整个寒星楼有似笼罩一层悲凉之雾。茕白坐在寒星楼窗台上双手搓捻着衣带,双眼只管盯望着梧桐树下的落叶。心里却在不住地重复着衔环苑中与赵巧雉的对话:“哪怕是朝夕相见的日子,都让我感到满足,只可惜这样的日子,过一天也便少一天了……”当得知斯鸣用情如此时,茕白那本和玉簪一起碎了的心便又不复平静了。也许并没有多么复杂的问题,只因为是当局者,就变得益发举步维艰了。茕白在斯鸣和祁国之间举棋不定,想得越多,心绪就越难缠。想不动了,这才搁置在一旁,起身下楼,院中置着前些日子里常弹的裂云。茕白站在琴边,随手拨弦,清脆泠泠的声音唤起了三月闭门不出时的情怀。重温往日心结,茕白现在既似曾相识,又不堪回首。有感而发,随即坐下,纤指一弹,一曲《湘妃怨》,一遍既罢,接着就是第二遍,茕白唱了出来:
落花落叶落纷纷,终日思君不见君.肠断断肠肠欲断,泪珠痕上更添痕. 一片白云青山内,一片白云青山外.青山内外有白云,白云飞去青山在. 我有一片心,无人共我说,愿风吹散云,诉于天边月.携琴上高楼, 楼高月华满.相思弦未终,泪滴冰弦断.人道湘江深,未抵相思半, 海深终有底,相思无边岸.君在湘江头,妾在湘江尾,相思不相见, 同饮湘江水.梦魂飞不到,所欠惟一死,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尽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不当处莫相识. 湘江湘水碧澄澄,未抵相思一半深,每向梦中相见后,令人不觉痛伤心。 就这样,茕白越弹心越痛。可除了弹琴,还有什么能在此时诉说茕白内心的苦楚呢?茕白的手仿佛黏在了琴弦上,丝毫不想停下来。就这一曲《湘妃怨》,茕白记得这是她最初学琴时常用来练习的曲目,那时弹着弹着便泪流满面,感慨着失去舜的娥皇女英,感慨着他们的身世凄凉,思量着自己定不能如她们这般薄命,定要嫁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然而如今,白云苍狗,丝毫由不得人去讨价还价。怎么就不能遂人心意地过一辈子,上天怎么就偏要在人的梦想——这么美好的东西上面烙上现实残酷的烙印。一遍一遍重复地弹着《湘妃怨》,茕白想不出还有哪一首曲子能表白自己内心对眼见的这一切、身处的这一切的憎恶与怨怪。一遍一遍重复着《湘妃怨》,相思之苦泛满了茕白的咽喉,噎得茕白声哽咽、泪憔悴、指也颤、影也乱。 晚风乍起,梧桐树上的枯叶子们在空中随风僵硬的摆动,飒飒作响,有一些固执的不肯落到地上来。叶梗早已枯死了,脆脆的,却不能被风吹断开来。树影散落在院中,斑驳月光落在茕白湖绿色的长裙上,映得绿色越发地亮,从茕白脸上滴下的泪珠,落在裙子上,濡湿了一大片;落在地上的,银亮银亮地闪光……琴声与歌声就随风飘起来了,飘到天上了,弥漫着宫闱,那些笼中的金丝雀瞪圆了眼睛,不时侧动一下脑袋,听着这难得的天籁,而天上的那几颗没有被月辉遮住光芒的星子沐浴在音乐中却无比想要隐去自己的光芒…… 如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一般,斯鸣在偌大一个卢宫里漫无目的地漫步着,没有丝毫闲适的心情,而是没着没落的紧张与空虚。斯鸣从思秋驿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西天漫红的傍晚,这一天省了御膳,省了折子;为了一个女人,荒了国事,废了寝食。斯咏没有做过多的劝功,只是腾了那间书房给斯鸣冥想。呆呆地目送日影从西墙移投到了东墙。出来散步本想到衔环苑中陪陪巧雉,可是思秋驿与衔环苑不远的距离,斯鸣绕了好几个宫门——游荡到了雪鹜宫,心中想到昨晚黎雪凫的枕边风,微皱了一下眉头,背手侧身快步离开了。其实斯鸣也没怎么放快步伐,略多走了几步,离开了雪鹜宫,便放缓了脚步——这里已经与衔环苑南辕北辙了。斯鸣不曾发觉自己心里装着什么,只如紧凑的鼓点一般催着自己快走,脚下的步子却越走越慢……停下了。停在了一座无人居住的宫殿前,匾额上鲜红的大字:双栖楼。这是斯鸣极喜欢的一处宫室,名字也是自己耗了三天两夜想出来的: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顾斯鸣此时如同找到了满天星辰里的北斗七星,恍然而悟,有了双栖楼给自己的指引,斯鸣这才曲曲折折地来到了衔环苑。月光已倾泻在了斯鸣的脚印里,而衔环苑一映入眼帘,灯光就熄了。整个衔环苑黑洞洞的,静悄悄的,把斯鸣冷在了宫门外。“巧雉睡得倒早!”不知在宫门口站了多久,思索着自己今夜要宿在哪里。真是可笑,在自己家里考虑睡在哪里;真是可悲,后宫多少佳丽,夜夜望幸于自己,而今晚却觉得后宫各殿都像衔环苑一样早早的熄灯就寝了,过着属于她们自己的宁静而悟纷扰的生活。斯鸣一瞬之间感觉自己就像偌大一个卢国王宫的槛外人,又怎么可以去打扰众多女子的宁静生活?自己算什么,在天地之间算什么?!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也越发深了,月亮渐渐向西滑沉,晚风乍起,吹来一阵似有如无的琴声歌调。斯鸣离开衔环苑,一路向西。“这是《湘妃怨》。”斯鸣忖着,“宫中最忌讳的悲凉之音,没有哪个妃子会怨愤到用这曲子直抒胸臆。”到了西边宫城墙边上,再一路向北,穿过两间连接宫苑过道的庭院,绕过一屏雕着飞天状貌的大理石插屏,斯鸣看见了银月下荒草丛生的废园里偏居西北一隅的寒星楼。楼外围有矮矮的石墙,唯有一棵梧桐用枯黄的叶子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君在湘江头,妾在湘江尾,相思不相见, 同饮湘江水.梦魂飞不到,所欠惟一死,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是茕白!果然是她!她心中苦闷所以才会有此悲戚徵声。斯鸣一阵惊喜,一阵心疼。穿过荒草没腰的空地,到了寒星楼矮墙门口,驻足倾听。 又是一遍《湘妃怨》,茕白弹的音韵越发急促高亢,可自己的歌喉越发哽咽。斯鸣站在门口,门虚掩着,留下一条较宽的缝隙,大约是风吹开的。从隙间可以刚好见到茕白的侧身,对着月光的脸上点点泪光,弹琴的指头渗出了血丝,斯鸣听得痴了,泪流满面,胸中氤氲着一股气,塞在咽喉,抑制不住,迸发不出…… 此时此刻的顾斯鸣与洛茕白,一个对月长吁,一个临风洒泪,此时心境,如出一人。在月光如此的夜晚,这二人便好似那隔着清且浅的银河——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